2010年3月28日 星期日

戲劇往事:牟森的昨日黃花

文:楊年熙

看了牟森的新戲“黃花”,大惑不解,向作者請教,他說“你看到甚麼就是甚麼”。那麼就先談我看到了甚麼吧,畢竟寫新聞稿不能沒有看到甚麼就寫甚麼,故作深沈地嚇唬讀者。
摩森和北京“車間劇場”五月時曾來巴黎演出過“零檔案”,大獲好評。這次參加巴黎秋季藝術節,“零檔案”和“黃花”安排在十月十二日到二十一日的期段,共演七場,是個非常難得的表現機會。

從九月中旬一直持續到次年二月底的秋季藝術節,是巴黎國際性藝文活動的年度大事,何況1995年節目單上有許多響鐺鐺的名字:瑪莎格蘭姆(Martha Graham)的現代舞、比特布魯克(Peter Brook)的莎士比亞新解、羅伯威爾遜(Robert Wilson)的“哈姆雷特”獨白戲,以及“瑪歌女王”電影導演巴蒂斯謝侯(Patrice Chéreau)的舞台劇“在孤獨裡”......

牟森的新作“黃花”十二日首演之夜,在過了時間仍遲遲不開鑼的輕微浮躁中,原本漆黑的舞台開始隱約辨出左首外側有兩張放滿錄音器材的桌子,桌後坐兩人,台上鋪了反映出倒影的鏡面式亮板,正中央後方一道透出光來的門,此外空無一物。

兩個男人的聲音在擴音器裡聊天,聊幾十年前逛書店看女孩子的往事。接著三個工人裝束的人由後門出來,抬出一根大柱子橫在舞台上,在微弱的單獨一道光束下搞了十餘分鐘。然後又上了七、八個人將柱子竪起來,看出是根電線桿。

在工人一五一十地安裝電線桿的同時,三男二女抬出一張長桌放在舞台中央,圍桌而坐(三人面對觀眾,二人分在兩端),開始說話,一直說到一個多鐘頭之後戲結束。五人不曾變換姿勢,也沒有甚麼手勢和表情。說話不像有來有往的聊天,更像幾人合審其中一個女子,要在她滔滔不絕又零散雜亂的敘述中找出破綻,證明她對這個“改變她一生的重要晚上”的記憶不真實,全是她的想像。

“木樨地、坦克車、學生們的帳篷、軍隊要來了、群眾奔逃......» 事後問牟森為何選擇“天安門民主運動?” 他簡潔地答道;“談的不是天安門。”問他為甚麼在巴黎演出的“黃花”,好像不是給記者們的新聞資料裡所說的“中國北方一個小鎮六十年來的生活,談中國人的習性和生活方式之停滯不變”?他說:“不為甚麼”。

牟森的戲裡沒有專業演員,他希望“接近真實的人生”。臺灣導演侯孝賢初期也是在大街上找他的影片主角,但是電影可以不斷重拍並剪輯,攝影機也可以在遠處捕捉演員自然流露的細微表情,而將導演所需要的部份呈現在大銀幕上。舞台上,只有極優秀的演員才能讓人覺得他不是在演戲,看來非常真實自然的表演其實劇本都是“寫得非常利害”,字字斟酌的。否則乾脆去掉對白,像蔡明亮的電影,可以全片只有一句台詞。

“黃花”裡的幾個人在舞台的框架下失去了自然,連基本發音訓練都沒有的“表演”,以及“沒有劇本”的胡謅,很難讓觀眾耐下心來看完,甚至懷疑作者是否對觀眾欠缺了一份尊重。當然不是如此,但藝術創作看的是當即接觸的震撼效果,而不是創作的過程和作者的“企圖”,對時空有限的話劇尤其如此。 劇院座位甚擠,方便走得出去的不少中途離場。

牟森的意圖和努力不是看不出來,如強調個人在群眾中的盲從,記憶之不可靠...... 談“那天晚上”的女子詰問“你沒看過拿破崙,你相信他曾存在嗎?”另一人答道:“我懷疑歷史的真實,將之當成審美活動來看。”話的邏輯已值得商榷,又都是從演員口裡白生生地說出來,而非利用整個舞台來讓觀眾體會。

尤涅斯庫五十年前所創的“禿頭女高音”,裡面的消防隊員連珠炮式的瞎扯,實則含有玩弄語言的精心設計在內,也成為對好演員的一個演技挑戰典型。此次威爾遜的“哈姆雷特”獨白以大資本處理舞台空間,表演漂亮至極。無論是技巧或內容,“黃花”均無特性,也連帶消減了“零檔案”所帶來的一點興奮和期望。

歐洲人感動於閉塞的中國大陸能有獨立劇場,可惜“黃花”未能真正掌握現代戲劇的奧妙。此外,以拙劣的表演來說“軍隊,坦克車、學生”等都只是曾身歷其境的一個人的“想像”,不知道能否用數學裡的負負得正來理解,將之看成一個鏡面效果的批判(如舞台的佈景):想像=真實;或一種中國式的“殘酷劇場”,用故意不演戲來演戲。就是不知道觀眾該看些甚麼,為何老遠地趕來奉陪一個晚上了。

1995-10-12原載歐洲日報/2101-03-29更新


後記:

檔案:巴黎1995年秋季藝術節的節目介紹
中國,牟森導演
劇名:Yellow flowers under the sky in our homeland (故鄉天空下的黃花)。
劇情說明(從法文本翻譯):
中國北方的一座村莊,從二十世紀初到六0年代。村民世代務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代代生活困苦。 日換星移, 政權更替,有的東西卻恆常不變。導演說:我想將這些以不變應萬變的事情指出來,加以探討。我要試著從人的本性的角度來看歷史,比記載的歷史更強烈,更真實。我要找出歷史和現實之間的關係。我以農民為演員,將他們自己的話做為台詞。農民占中國人口的大多數,他們得不到照料,被城市人口看不起,認為他們全都是一個模子打造,沒有任何個人特性。
但我覺得,在外表之下,每張面孔都是獨一無二的,注視世界的眼睛人人不同。“黃花”,就是讓這一對對的眼睛互相對視。
                          -巴黎秋季藝術節

***
一九九五年之後,未再聽到中國現代劇場的任何消息,一直在盼望中。傳統戲曲美則美矣,畢竟不是當前的生活,春節晚會千篇一律的華美表演也只是娛樂生活的一小部份,看多了,人也麻木了。中國的“民眾劇場”如何了?何時來巴黎演出?或者參加亞維儂藝術節呢?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謝謝造訪。留言須經過管理,稍後會自動顯示,請勿念。發佈前可用“預覽”了解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