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6日 星期日

從中國大陸手機掃黃說起


文:楊年熙



中國政府對手機黃色情段子採取“力度空前”的掃黃行動,對手機內容進行全面監控。這個三年前開始的舉世無雙的舉措引起各種批評,或抗議侵犯私人生活,或指違反受憲法保障的通信自由。事實上,手機發送晦淫信息的行為有多種面貌,問題的界面不止於“敗壞善良風俗”一端。

就法國而言,手機短訊(SMS)的發明終於替遭到“性騷擾”的受害人 提供了控訴工具,得以將對方繩之以法,坐監罰款,令之名譽掃地。

2000年時,一名女職員被公司以“嚴重錯誤”名義解雇,她向立場中立的法律調停人投訴,指出導火線是老闆不斷對她進行性騷擾,並提出經過法院認證的手機短訊為證。經過數年纏訟,亞壤(Agen)法院於2006年4月5日以臨時法令判女職員勝訴。

被告老闆不服,案子送到了大理院,老闆說,法官應採取對待電話錄音同樣的規定,對女職員的控訴做不予受理處置。法官駁回他的要求,理由是,電話錄音沒有法律效用,因為是在對方不知情之下所為,屬於一種“不誠實行為”。手機短訊則不同,發信者明知收訊人的手機是會留下記錄的。大理院再判性騷擾罪名成立,這位老闆被判一萬五千歐元罰款,一年監禁。2007年5月24日的這個最後判決也就替法國建立了手機性騷擾的司法判例。

性騷擾的受害人多數是女性,但男性的例子也有。中國內地便有過妻子不理解丈夫手機何來女同事傳的黃段子,而引爆積怨,造成離異的例子。 但是,該如何區分性騷擾和愛慕追求呢?法國法律專家指出了下面幾個可構成”性騷擾”的情況:裹挾勒索,侮辱人格尊嚴,辱罵,下達不合理的命令。此外,勉強送禮或提出優遇條件做交換也是一種侵犯行為。

單純的表示愛慕,有非性行為的身體接觸,口頭提議做愛,若不是持續維持壓力來滿足個人慾念,不能算是性騷擾。至於情人或夫妻之間互傳黃段子,西方人認為是很有效的前戲,有益於增加感情。這和性騷擾是相差十萬八千里的。但也看好惡,有的情侶會斥之為無聊,甚至視同冒犯,因此得先摸清對方的脾胃才好。

可見在憲法保障通信自由的前提下,西方法律也捉襟見肘,必須找一個管制的切入點:如今看來是採取了一個對自由的基本定義:“個人的自由結束在他人自由開始的地方”。

對一個不曾在中國生活過的人,不相干的人之間互傳這類黃色短訊完全不可思議。中國當局鄭重掃黃,可能社會上確有氾濫成災之虞,莫非壓抑太大,而走入集體意淫的偏鋒?接收的人即使不覺得受辱,人際和諧關係,以距離為美的禮貌,又如何維持?否則便是對性和感情麻木了,無論和誰意淫都不打緊,這也是個大悲劇。

凡是涉及性的問題,首先想到的還是保護不知輕重的未成年人。孩子們隨便使用手機傳遞黃色笑話,甚至公佈自己或密友的隱私照片,輕則導致成年後的性生活失調,重則落入有心歹徒之手,遭到殘害。

對於青少年在手機或電子郵件中傳遞性含意非常明顯的訊息(所謂sexting),澳洲政府不時發動宣導運動,以舞台劇讓孩子及家長明白這類短訊所包含的危險。因性含意對話而引起的性騷擾和攻擊事件在澳洲不斷增加。曾發生過十三歲女孩將隱私照片傳給小男朋友,兩人分手後被對方惡意散佈的事件。

美國方面的調查顯示,五名少年男女中就有一人曾發送過全裸或半裸的私人照片。39%表示曾經發送或在網路上刊出過色情照片。據路透社消息,辛辛拉提一名十八歲女孩因她的照片被在校園中流傳,而羞憤自殺。美國發動的反制運動,“Safe sexting, No Such Thing”便是在提醒孩子們別為了一次愚蠢的行為毀了終生。

在義大利的交友網站上,一些很年輕的女子以透過網路攝影機(webcam)表演脫衣舞交換一次手機充値。根據2008年9月的一份報導,義大利全境有數千女子透過互聯網做虛擬賣春。動機不一定在掙錢,有的是一種暴露狂,開始的時候甚至不收費。

“網路脫衣女郎”若每天做三到四小時,每分鐘收費二到三歐元,一個月平均可獲一千到一千五百歐元。出售自己電話號碼做“大膽對話”的,月入最高可達六萬歐元。社會學家費哈札分析說:“這類行為不會轉成另一種形式的賣淫。這些女子不認為自己是妓女,而是以色情電影明星自居。” 至於顧客,男人們心安理得,也不認為因此對婚姻不忠。在一個天主教文化非常強勢的國家,這種現象很值得省思研究。

芬蘭有性開放之名,其外交部長卡耐瓦( Ilkka Kanerva)卻因對一位脫衣舞孃以手機色情短訊疲勞轟炸而丟官,這又是色情短訊面面觀的另一章了。

中國古籍推崇閨房之樂有益健康者不少,“詩經”和“禮記”頌揚夫妻結合, 司馬相如的“美人賦”首開處理性愛題材的散文範例⋯⋯中國人對性原本懷著崇高的敬意,從不將之和罪孽聯想在一起,和西方的原罪觀念大相徑庭。滿人入關後,中原漢人為了自保而說服滿人將性書列為禁書。

巴黎塞奴斯基市立博物館(Cernuschi)2006年3月展出荷蘭收藏家貝托萊(Ferdinand Bertholet)收藏的“中國春宮畫”,出版一部225頁的精美展覽畫冊。法國國立圖書館2007年12月以“秘密愛神”為名,展出過去150年的禁書收藏,稱之為“開啓情色地獄之門”。“地獄”是此類“淫蕩”作品過去的圖書編號。上海或北京那一天也能有此類展覽的話,大概人們也會覺得傳手機黃段子很無聊了。








2013年5月4日 星期六

巴黎印象派美術館中的斷頭台


文/楊年熙

歷代藝術家都對犯罪的題材著迷,

奧賽收藏的畫作雕塑,其實白百分之四十五與犯罪有關。



美術館展覽場的歷史實物斷頭台

怎麼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站在一座真正的斷頭台前面,是法國廢除死刑之前使用的原物。它披著一層透明黑紗,紗幕在這具龐然大物的前方敞開,露出人趴在上面的板子。

這座1792年發明的殺人機器有個“暱稱”,“寡婦”,擱置頭的那個圓洞也叫得好聽:“小月亮”,一直到法國1981年廢除死刑,都是用來處決死囚的工具(只有軍人是槍決)。“寡婦”高225公分,呈45°角的刀鋒落下的力道37公斤,時速23,4公里。當時認為如此極刑是個“平等而人道”的革新,符合了新法裡“僅取其性命,而無折磨”的原則。

我不是在甚麼歷代刑具博物館或法國大革命紀念館裡,而是在以印象派作品聞名的巴黎奧賽美術館。印象派和斷頭台,多不搭調!但即使以畫芭蕾舞伶著稱的德加斯(Edgar Degas)也有一件“罪犯外型”雕塑在此次展覽中(就是那件有名的“小芭蕾舞伶”銅像,右圖),更遑論喜歡描繪槍決場面的哥雅和血腥味很重的畢卡索了。策展人,藝術史學家壤克萊爾說,歷代藝術家都對犯罪的題材著迷,奧賽收藏的畫作雕塑,其實白百分之四十五與犯罪有關。

展覽取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935年的小說 “罪與罰” 為名,從2010年3月17日展到4月27日。舉辦這次前所未有的展覽,是密特朗的司法部長,成功達成廢除死刑的巴當岱赫的提議。事有湊巧,正碰上臺灣司法部長王清峰宣佈不執行死刑而被迫辭職事件。法國廢除死刑已快三十年,為何仍在這個問題上做文章?看了展覽的次日再回去聽巴當岱赫的演講,而了解到,這次以非常豐富的各類出版物配合的大型展覽實則有多種面向。

展覽涵蓋的時期定在1800年到1939年。在這一個半世紀中,法國經歷了兩個帝國、兩個君主政權、三個共和國,但民間社會相對穩定,藝術創作則變化快速,和科學與技術的發展步調相仿。

下圖:安迪沃爾(Andy Warhol )的 “電椅”

Andy Warhol, 'Big Electric Chair', 1967-1968 - Paris,
所選擇的作品從法國大革命的次日開始,因為是從這個日期起,犯罪題材進入藝術創作之中。所以如此有個直接原因:罪案審判從1789年秋季開放給一般民眾入內旁聽。在過去,只有在公開處決的時候大家才知道死刑犯的長相。審判公開,好奇心強烈的群眾在法院前大排長龍,而正在興旺擴張中的媒體紛紛將之做為頭條要聞,至於專門報導命案的畫報, 銷量“簡直像賣小麵包”。大文豪雨果的“死囚最後一日”於1829年出版,有史以來第一次,嚴肅文學作品讓一名死刑犯來現身說法。

藝術家感興趣的,更是暴力而非司法審判,從Goya 到Géricault,從David到Delacroix,直到二十世紀的德國表現主義,法國的超現實主義,或畢卡索,無不如此。他們和作家的長篇敘述描寫不同,將注意力凝聚在犯罪那一刻。再是像左拉那樣的文筆,也很難寫得出這種高度凝聚所造成的,讓人瞬間血脈噴張的力道。藝術家為何如此?因為人性深處的惡和獸性在犯罪當時充分顯露,也帶出了聖經裡手刃親兄弟的原罪觀念,能表達的內涵非常豐富。

對罪行感興趣的同時,藝術家們對懲罰一樣著迷。監獄,囚室,苦役,斷頭台,電椅,都是他們覺得可以釋放創作潛力的題材。至於看待死刑的態度,雨果堅決主張廢除死刑,Daumier亦然,他是憎恨“資產階級的司法”。其他,多數讓觀眾自行判斷。斷頭台引起的議論特別多,和過去在中國一樣,公開砍頭是街頭大戲,有很多人一再議論,砍下的頭會眨眼睛,“是否還活著?” 死囚的長相好,他過去的特殊經歷和社會地位,甚至會引起同情;總之民眾看待斷頭台的情緒非常複雜,基本上是深刻的恐懼,以及一些近乎邪惡的聯想和臆想。


法國1981年廢除死刑的司法部長巴當岱赫,展覽倡議策展人。
參觀路線從創世紀開始,亞當和夏娃的兒子卡恩是個殺人兇手,因為妒忌而殺了胞弟亞伯。上帝沒有判他死罪,但之後舊約裡的“絕不可殺人”卻成了人類社會判決死刑的依據,十字架直到二次大戰前都是掛在法庭上的。法國是天主教國家,巴當岱赫至今不解:人類的祖先為何是個兇手?他強調展覽和廢除死刑無關,但顯然心有不安。當代畫家安迪沃爾的油畫“電椅”被放在初次公開示眾的斷頭台附近,當在表示尚有未竟之業。

一路看下去,尤其是45個死囚人頭的素描和套模雕塑,直到按照卡夫卡書中所描繪所做的床形刑具,令人十分不安,幾乎有反胃的感覺。雨果的小說“死囚的最後一天”,或桑森的“劊子手日記”得寫上一大本書,象徵主義代表畫家摩洛的“死亡之前一律平等”,雨果的鋼筆水彩畫“司法”,或雅克.路易.大衛的“馬哈之死”,只能將全部意思表現在一張紙上,所呈現的也就是最為暴烈的當下動作。

巴當岱赫很早便為廢除死刑奮鬥,密特朗1981年當選總統後任命他為司法部長,他上任後第一件工作便是爭取到國會通過,讓法國正式廢除死刑。他說此次舉辦“罪與罰”展覽,以人類的痛苦為主題,從犯罪暴力受害人的痛苦,到被司法處決的凶手的痛苦,希望呈現經過藝術過濾的七情六慾和哲學反思。




巴黎,2010-03-29/2013-05-04更新




2013年5月3日 星期五

春暖花開時節


文/楊年熙


台英來信問生死,我想,一個結束也許是為了另一個更好的開始,所謂生生不息,都是生死的循環。新來的不一定更好,但總是給了我們新的機會。死亡既不可避免,那麼要緊的是和迎接新生兒那樣有所準備,在心理上安排好過程。

咪咪和與牠一起長大的小主人爭玩具,佔據學校/1983年


二000年.....
當那兩張照片沖洗出來時,我總算和咪咪接上了線,至少我單方面這樣認為,對她已經無從追問。但貓兒知覺靈敏,許多人類必須用精密儀器測量的事情-尤其是時間和空間,他們都具有神秘的掌控能力。那天我不在家,經過情景只能聽周杰描述。我確信咪咪勉力出來是要說甚麼,因為二十四小時後,她便過度到另一個世界,我們主貓一場二十年,不能沒有最後的話別。

咪咪出來時,周杰正在花園裡挖土,替愛貓預備墓地。那是左邊牆角的一個一公尺長,五十公分寬的角落,挨著一道白牆,是樓上陽台所形成的騎樓邊緣,朝外兩側連接水泥地和花圃,隔著落地窗緊靠在我的書桌下。前任房東草草圍起一方泥土地,我們十年前搬進來後,咪咪很快認定這是她的天然廁所。我不斷清理,企圖讓裡面長出花草,從咪咪手上奪回失土。但貓兒主意既定便不容爭辯,而土已侵蝕過深,不再留得住任何生命跡象。愛貓十九歲時雙目失明,真正進入她的老年,一年後過世。在她帶病的低潮時期中,我的小院整個成了廢棄的荒園,騎樓下這個角落堆積著未加整理的各種園藝工具雜物,一副殘敗破碎的亡國景象。

稱得上貓類美食家的咪咪第一次兩天不進食,送她到獸醫那裡住院一週打點滴,將功能已經喪失百分之七十五的腎臟所造成的血中毒素壓低一些。獸醫說,只剩下最多一、兩個月的生命。原來豐滿壯實的貓迅速消瘦得只看見一個大腦袋,但是毛色光澤依然,綢緞般滑不留手。出院後,學醫院的做法,將她的貓床舖上防潮的專用棉花墊,也把她平日如廁的沙盒放在旁邊。她很快明白了我們的期望,儘管甚麼也看不見,拖著幾乎支撐不住身軀的病腿到盒子裡方便,尿墊也就不用了。咪咪是隻自幼足不出戶的道地家貓,搬到位於底樓,前有小花園,外有大合院的新居,也頂多在自家小院內晒晒太陽,外面的大樹草坪再是美麗也不動心。這隻母貓一生愛乾淨,每次自己「淨身」,一啟動便少說二十分鐘,腳底到老都是透明的粉紅色。她也好美食,滿三歲時,為了孩子好玩給她買了個小蛋糕,插上蠟燭,她坐在桌上觀看參與,儀式完了,還真津津有味地吃了她那一小塊。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看來喝水都難以下嚥,聞到小主人在吃香草酸乳,仍然抬起頭在空中奮力嗅著。

我們最大的安慰,是咪咪一直頭腦清醒,保持住她的尊嚴。她那樣澈底地安靜,沒有呻吟,沒有哀鳴,默默地獨自走完最後一程,整個姿態像在對我們說;對不起啊!

咪咪出院後,我們一方面懷著出現奇蹟的希望,同時像對待一位重病病人,盡量不打擾她。有一天在電腦前工作,突然不再能忍受身旁的空虛,和以前一樣在旁邊放把椅子,將咪咪連貓帶床安置在椅子上。只要她一息尚存,就是家中的一份子,怎能不讓她參與日常生活了呢?貓的神秘,就像牠後來對挖掘墓地的反應,再次顯現。就在我讓牠伴讀的當天晚上,牠跳上我們的大床,自己都好像大感驚異地「妙」了一聲,完全是在說:「妳看,我回來了!」這最後一次的跳躍,牠是聚集了多麼大的意志力來回應我啊!過去,每天晚上,只要我躺下預備睡了,咪咪不管在那個角落就過來了,捲縮在我懷中,軟綿綿厚毛的腦袋抵著我下巴。一秒不差,我的脊背剛挨上床墊,貓就來了,不早不晚,我若看書,她就不急著現身。

周杰在院子裡挖掘那天,咪咪從女兒房間匍匐爬到客廳。從外面回來聽說,心裡沈疊疊地壓著一團陰影:為甚麼我偏偏不在旁邊?那是咪咪經過住院治療後再度不進任何食物的時候,我催促周杰快把院裡那個角落整理出來。每年種花,每次整理花園,咪咪都以鑑賞家的神態在旁觀看。這個小花園是她惟一的戶外空間,我要讓她長眠斯地,永伴身旁。她竟然聽見挖掘的聲音,是出來干預嗎?她已久不發聲,還沙啞著嗓子叫喚,是抗議嗎?還是贊同?照片上,她被安頓在自己的小床裡,床放在茶几上,對著敞開的落地窗,清楚聽到主人在花園裡的動靜。是否人的不夠含蓄傷害到貓的敏感呢?

咪咪走的那天早上(二000年四月十九日,正是種花時節), 冰冷的寒氣浸透了貓兒的四肢, 像溺水者即將沒頂,氣如游絲。我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臨出門前替她照例裝了個熱水袋,用毛巾包好放在牠腳頭,打開收音機的古典音樂台,很輕柔地......獸醫說:「自己的貓,你們自己會看,真拖不下去了,就送來......」咪咪沒有讓我們經歷這個無論如何不人道的考驗。生命只有上帝有權收回。

周杰這次挖得很澈底,將土全部換新。咪咪的棺木是一個裝巴黎名酒的精緻木頭方盒,她維持最自然的母胎時姿勢。我們到附近的建築勞作超市拉來了圍花圃的水泥矮墩,中空的部份讓人種花。在填好的土上加一個長方形陶土花盆,和矮墩形成階梯狀。我選擇了從五月一直開到降雪的鳳仙花和天竺葵,深淺不一的桃紅,映在整片白牆和上面的綠色方格花架上。喧鬧的喜氣,像咪咪充分愛與被愛的一生。

初春時小小的花朵,不消一個月便覆蓋了下面的泥土和水泥,枝枝爭相吐艷,欣欣向榮。到了盛夏,原來猥瑣的牆角已是繁花盛景,另成天地。偶然的機會,我們又有了隻小公貓,取名「Yoyo」,可以是「友友」、或「幼幼」。但是小貓忠實於這個英文和法文字的原意,就像那個套條繩子,上下旋轉的小陀螺,是個活潑好玩,動個不停的小傢伙。牠喜歡上桌子找能玩的小物件,橡皮筋、迴紋針、短鉛筆等都啣到地上玩個半天,唯獨對咪咪相片框上掛的那條繫個小鈴鐺的項圈視而不見,連一點好奇的意思都沒有;多半聞到上面的氣味,知道是原來貓主人的東西。我們也原意相信是出於貓們生成的長幼有序直覺。

廢棄的花園隨著整頓咪咪的墓地而重新翻修,終於換了地上的水泥磚。周圍的灌木籬笆腳下,一一搬走雜亂堆積的石塊,換上整齊劃一的短木樁,拔掉歪曲的鐵絲網,平整地拉上新式塑料網。花園突然變大了,在溫馴慷慨的陽光下,玫瑰、杜鵑、康乃馨......亭亭然伸展委屈了一冬的身軀。幼幼在花前奔竄,為一隻小蟲忙個不休,牠的身影重疊在咪咪透明的影子上。


台英來信問生死,我想,一個結束也許是為了另一個更好的開始,所謂生生不息,都是生死的循環。新來的不一定更好,但總是給了我們新的機會。死亡既不可避免,那麼要緊的是和迎接新生兒那樣有所準備,在心理上安排好過程。當咪咪超過了獸醫估計的最長壽命兩個星期,讓我們得以有時間和牠辭別,便等於已經戰勝。當然,法國人所說的「陪伴死亡」,用在寵物身上比用在人的身上便利得多。寵物不會訴說,又畢竟是畜牲,牠們的恐懼焦慮、戀棧或悔恨都被沈默的簾幕遮掩。你可以揣測,也可以忽略。

總認為從不生病的咪咪是自然老化,最後仍然懊惱沒有想到「老年學」是一種專門學科,應該從牠十歲起定期檢查,節制飲食。但她無憂無慮地過她家貓的日子,何苦庸人自擾呢?不過對幼幼,我們比較留意了。幼幼有自己的健康手冊,每年到時候獸醫就通知到家,請他去打預防針,順便體檢。

法文用字區分陰陽性,指物件的名詞如此,指人和動物的代名詞亦然,而不用物化的「它」或專指動物的「牠」。在巴黎生活了這些年,也感染了這種對人和動物一視同仁的精神。法國作家克勞德華說:「我不是愛貓,而是愛我所養的那隻貓。」貓如人類,個個不同,何況聖艾克斯貝里的「小王子」說:「是你花在那朵玫瑰花身上的時間,使花兒變得如此重要」,「對於你所馴服的,你是有責任的」。


巴黎,2011-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