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22日 星期日

上默劇:探索西藏度亡經

孫麗翠攝於劇院,巨型人物道具前。(楊年熙攝影)
 亞維儂剪影


文:楊年熙


孫麗翠的「上默劇」劇團(Shang Orientheatre)在2008年亞維儂外場演出的劇目是「Bardo Todol」,中文劇名則是「我從遙遠來」。這齣戲的海報製作很出色,教皇宮旁的廣場上就高高懸掛了一張巨幅,在五花八門的張貼中間非常搶眼。

海報以日本浮士繪風格的綠色海潮為底,孫麗翠的特寫頭像用透明效果重疊其上,左下角一個她穿黑色戲服的小照,胸襟和袖口上的白色繡花對映著白色的浪花。這張海報令人迷惑,是夢境,還是徘徊在前世今生之間的幽靈?

「我從遙遠來」是個很浪漫的劇名,孫麗翠不曾明說的是,「BardoTodol」的意思實為「中陰得度」。這是一本西藏人每日的禱告書,並在人死亡時誦讀,因此亦稱「西藏度亡經」。在亞維儂向孫麗翠求證,她解說道,人的肉身已死,靈魂尚戀棧不去的這段期間是為「中陰」,超越這個階段,完成死亡的過程是為「得度」。

這是一個很耐尋味的題材,既是宗教信仰,也涉及哲學和心理分析的領域,何況過度到死亡的大神秘狀態,文學和電影早已在設法汲取靈感,但似乎都不曾像孫麗翠這樣,從西藏佛教大士蓮華生所作的「中陰得度」著手。

西藏人相信,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前世和再生,每天身體組織的消長也不斷在生生死死,但是無人能記憶死亡的過程和前生,得從下意識中去尋找,而下意識不是一般人所能達到。「中陰得度」可以做為導引,也正因為如此,傳說這是創作者為後代保存的一本秘笈,避免產生誤解,致使不宜接受此法的人遭到損害。

不過,此書本來的目標,「不僅用以開示臨終和已死之人,同時也用以指導活著的人」,而因此在大眾中間流傳。

如此複雜的概念如何用一齣只有一個演員和一名樂師的戲來傳達?在孫麗翠的演出劇場裡,記者發現,很多觀眾對西藏佛教,以及度亡經已有認識,或者是佛教徒。否則便是先仔細閱讀過進場時所發的一份關於表演內容的簡單解說。他們或均表示很受感動,或者對主題的進一步了解產生了興趣。

孫麗翠是台灣內壢的眷村子弟,畢業於台北藝專,之後到了德國、英國、義大利留學,最後留在法國。在巴黎的六年中,她師從多位表演名師,包括默劇大師馬歇馬叟(Marcel Marceau)。返回台灣後的十一年,她利用在國外所學幫助台灣一些劇團訓練學員,並繼續深入太極拳和氣功。

她一九八四年初次抵達亞維儂,後在當地結婚生子,陸續定居十年之久,出版了「到亞維儂尋找自己的舞台」,二000年在台北成立「上默劇」,二00四年首次率領劇團參加亞維儂外場演出。

「上默劇」的創作,從去年的「善哉吾人」到今年的「我從遙遠來」,以及過去的「山海經」、「蓮花大地」等,都是從中國文化取材大題目,能在亞維儂找到知音,當也是其內涵深刻之故。

對於「Bardo Todol」,孫麗翠以默劇表演手法,以及服裝的變化,詮釋「度亡經」中的幾個階段:從「臨終時的中陰境相」、「體驗實相時的中陰境相」、「死後境相」到「投生的歷程」…將死亡的人和陪伴的人的兩個角色溶合為一,幾乎是一個莊嚴神秘儀式的全過程。


2008-07-31亞維儂/原載巴黎歐洲日報

2010年8月20日 星期五

亞維儂的媒體效應。

2008年亞維儂藝術節報導

文:楊年熙


台灣五個表演團隊連續第二年參加亞維儂藝術節「OFF」外場演出,去年六個劇團的集體開發有如投石問路,盡管其中「上默劇場」的孫麗翠已單獨在當地演出數年。

去年首次前來的各團負責人非常驚異,「亞維儂」六十一年下來,依然有那樣多政治抗爭議題,而台灣的劇團多數都轉向了瑣事和個人內心探索,甚至進入形而上和超現實世界,和七、八0年代台灣從「蘭陵坊」開始的小劇場之「顛覆思潮體制」相去甚遠。在這個戲劇潮流的體認之外,台灣劇場人多半也沒有想到,亞維儂OFF是多麼龐大的一個機器在運轉。

事實上,就「集中戲劇藝術活力」而言,亞維儂OFF確實規模空前。從文化活動的多元和豐富來看,則是全球最大的「活表演藝術沙龍」(從舞台劇、流動演出、學習示範到音樂舞蹈劇)。何況專業策展人雲集,前來演出,千里馬遇伯樂亦大有可期。

根據2007年7月23日的最後統計數字,OFF舉辦機構「AF&C」共發出了2347張業者通行証,其中百分之四十(1027張)是給策展人,百分之三十五(704張)給推薦人,百分之八(191張)由機構負責人領取,百分之十七(425張)是媒體記者。

去年的930場戲在7月26日結束後,某全國性大報刊出一張亞維儂街道上,滿牆滿地破爛海報招貼和傳單的悽涼景像。OFF藝術節為了消除這種於形像不利的成見,今年除了7月9日的開幕遊行,再增加8月1日的閉幕舞會,在歡樂的氣氛中互道珍重,後會有期。

劇團街頭宣傳演出(楊年熙攝影)
2007年版本總計有七十九萬入場人次,每一場演出的平均觀眾超過30人。去年印行了十二萬份免費索取的節目目錄(像本電話簿),今年再增加一萬份,依然採用百分之百的再生紙(也比較輕)。至於向全國文化活動網和一般民眾發售的名信片,今年共二十五萬張。此外,海報張貼網遍佈全國一千家劇院和文化中心、在許多專業和大眾刊物上刊登廣告、在巴黎地鐵張貼海報、與媒體交換能見空間……

劇團人員上街宣傳是亞維儂OFF的傳統,也是整個藝術節的精神所在,使得這個大小恰適合人活動尺度的古城,變成了熱鬧的流動舞台-以及後台。現在街頭宣傳亦上了網路,用海報、訪談或摘段表演,將觀眾從電腦前拉進劇院。去年被瀏覽的網頁達八十五萬頁,平均每次瀏覽九點六七頁,不同訪客八萬八千人。

除了舞台表演,藝術節安排了許多周邊活動,其中「思潮劇場」(Théâtre des Idées)舉辦演講和座談會。今年的題目包括:「IN」和「OFF」的異同及當初區分的原由、六八年五月學潮的影響、劇評家的工作、戲劇的政治作用,想像世界的威力(將生活美化和昇華,還是以戲劇為抗爭手段?),以及「如何在戲劇中體現暴力?」等。「思潮劇場」二00四年創辦以來的主要內容記錄,甫由大出版社弗拉馬利翁(Flammarion)集結出書。

最後,自由參加的外場「OFF」相對於應邀而來的內場「IN」,二者擁有百分之八十二的共同觀眾。百分之九十二的人先是外場戲的觀眾,之後才開始欣賞內場演出。百分之二十八的內場觀眾是在「OFF」得到首次的亞維儂經驗。


2008-07-20/原載巴黎歐洲日報

亞維儂外場,台灣團隊開闢舞台


2008年亞維儂藝術節報導


文:楊年熙



亞維儂藝術節是個當代形式的戲劇櫥窗,它的外場「OFF」,則是舉世無雙的巨大開放劇場,歡迎所有團隊自由參加。「我曾到過」,幾乎可以做為一個劇團的「大名片」。現在當地業者擔憂達到飽合,呼籲開闢其他平台,劇場人則照樣趨之若騖,即使法國各地區議會和省政府近三年來的左派文化政策,亦以之為現成的補助目標。

台灣和亞維儂早有淵源,一九九八年時,亞維儂內場「IN」邀請台灣為榮譽嘉賓,這座中古世紀古城裡到處聽見台灣人說話的聲音。吳興國「當代傳奇劇場」的「慾望城國」,以及國光劇團,朱陸豪挑大樑的「美猴王」在近二千個座位的榮譽院滿座演出。媒體報導集成七、八十頁的資料,包括所有法國大報,評林麗珍的「醮」「如此之美,只應天上有」,「優人神鼓」「對平衡均勻的追求感染了觀眾」……

之後的九年中,除了「上默劇」後五年以個人名義單獨參加,亞維儂好像和台灣越離越遠,內場演出已成為一個飄渺的記憶,幾乎事不關己了。二00七年,經巴黎台北文化中心前主任劉俐提議,台灣六個團隊到亞維儂外場來「闖盪」。現任主任陳志誠不辭勞苦,繼續推展。

在亞維儂效應之下,「優人神鼓」和「醮」(以及後來的「花神祭」)至今在法國和歐洲其他國家經常應邀巡迴演出。今天的「OFF」再將台灣劇團引進「IN」亦未可知,或者為策展人看中,展開其他演出計畫。

今年八百一十八個到亞維儂OFF來的劇團無不抱著這種心願,一來這裡策展人雲集,再者,亞維儂的觀眾(去年近四周中有七十萬入場人次)求知欲強,教育程度普遍偏高-從藝術節期間書籍的出售和研究講座的成功即可看出。他們有包容各個地域的眼界,也有見多識廣的鑑賞力。因此,亞維儂是劇團的試金石,強者的競技場,有領受批評的胸襟,就有更上一層樓的希望,當然,得到此地知音的掌聲,就蓋過一切辛勞了。

在台灣文建會的輔助計畫中,今年有三個團隊連續第二年前來,總共五個劇團特色明顯,互不相同。其中資歷最淺,成立於二00六年的「8213肢體舞蹈劇場」發展的空間和潛力均大,在這頭一年受到的批評亦多,卻也正反應他們嚐試的「藝術多元結合」,確實可以深掘,代表了台灣劇場的探險精神和勇氣。
「沙丁龐客」小丑默劇「一個人的晚餐」觸到了未婚現代都市女性的普世通性,離開嚴肅路線自我嘲諷,更是藝術的一個重要疏導功能,很易引起世界各地觀眾共鳴。

「河床劇團」的「米之焰」,一貫展示舞台變化的神秘,真正將這個「發生地點」藝術化,和在亞維儂歌劇院演出的「IN」場大戲「我顫抖」(Je Tremble)有異曲同工之妙。「上默劇」以西藏度亡經「中陰得度」為題材,大膽地用戲劇詮釋一種宗教信念和哲學思想,舞台的可看性則得自演員的投入,和藏族儀式中的艷麗色彩。「差事」劇團演出「影的告別」,從民眾戲劇和社會關懷之中,讓亞維儂人窺見台灣人的歷史包袱,以及展望未來的決心。

圖片:亞維儂藝術節期間的街頭宣傳。(楊年熙攝影)





2008-07-14/原載巴黎歐洲日報

2010年8月8日 星期日

與他同行


◎楊年熙



我現在明白, 和幼幼散步是只能一個人做的事情。那天催著周杰和我一起上路,參加新小貓的日常功課,到我們這住了百餘戶人家的大合院裡瀏覽探險,在幼幼和我之間有了第三者參與,便期待著他有甚麼精彩的表現-在草坪上隨著蝴蝶的飛舞跳躍啦,三、五個動作爬上大樹啦,或就地打個滾,好讓觀眾覺得不虛此行-但也就壞了散步的趣味。幼幼那天很應景地和我們玩了一下捉迷藏,圍著數人合抱的世界爺巨杉忽隱忽現,機靈地睜圓了雙眼,嘟著還十分孩子氣的面龐和長長的貓嘴。

七個月大的幼幼通體灰色,閃亮的光澤反映周遭的環境而經常變換,時而深得近黑,時而淺白如銀,在陽光下則有點泛藍。他毛質短而緊密,奔跑時鼓動的肌肉直如一匹袖珍駿馬。初見他時有點納悶,灰得像隻大老鼠嘛!但他有張惹人憐愛的小臉,綠色的眼睛微微下凹,雙頰便鼓脹起來,額前形成一道眉骨,光線來自上方時,就有一種小孩學大人的嚴肅表情。他的嘴比我們上一隻母貓要長些,鼻端很講究地用墨筆描黑,點明位置。雖然和他的貓科同類一樣其實有張大口,閉著時卻感覺只有小小一撮,嘴角的弧線上翹,就如同在微笑。他更特殊的是,兩顆虎牙露出點雪白的尖端,抬起臉來,又成了個玼著牙的頑童。

摩敦的秋天燦爛如花
翻書查閱,除了毛色面部特徵,幼幼四腿細長,流線型的軀體高高挺立,不像一般歐洲土貓的胖身短腿和粗壯的頸脖,非常接近「俄羅斯藍」種貓。這個在法國尚不普遍的名種據說來自歐洲北部,特別是俄羅斯,1880年初次在倫敦貓展出現。性格上的特點是「個性鮮明、非常聰明、行動好隱密、擅長遊戲、看來喜歡公寓生活」,體能則「屬於運動員型,爬樹有如松樹」。

除了「喜歡公寓生活」一項,其他均說中了幼幼。和他散步變成我的日課,是從訓練他開始的。先到巴黎市政府前的BHV百貨公司,對著琳琅滿目的貓用品苦苦尋思,比了又比,買了一個從腋下和腹部套到頸項的胸套,再連上一條細長帆布帶子,頂端有個環套,正好在手腕繞一圈捏在掌心裡。牽他出去,鄰居莫不嘖嘖稱奇:「他肯讓妳套著?真沒見過!」把我們這罕見的一對看熟了以後,一名退休上校說:「貓也是可以聽命令的,這個我得記著!」也有打開窗子說兩句風涼話的:「您看好了,套子一鬆,他就跑他的了。看得出來,這是個冒險家。」

他正說到我的痛點。幼幼進門時已六個月大,在獸醫哪兒關了一個禮拜,見到我們整面牆的落地窗外大樹參天,綠草如茵,興奮得直發抖,那裡擋得住大自然的呼喚!但是他出去了知道回來嗎?給人偷了呢?車子撞了呢?望著他的小臉,咪咪去世的傷痛猶新,心想,糟了,我又陷進去了。

幼幼是被麵包店老闆帶去託給獸醫的。他在外流浪,自己聞香走進店裡乞食。獸醫說,就他當時的情況,應該沒有流浪多久,原來是有主的。幼幼若不是純種貓,也是名種之後,被人拋棄的可能性不大,那麼離家出走便是他自己的選擇了,果然是個冒險家。

Yoyo是爬樹高手,在貓中也少見。
既然擋不住他,就得順其天性。貓不是狗,不會聽從命令,但是如果我的幼幼懂得我呢?何況大好夏天,關門閉戶的,他沒有自由,我也一樣失去了自由。於是每天早上給他套上「軛套」,像遛狗似地牽他出去。他後面拖著我,開始認真地畫他的貓領土,先是探索,一寸寸地嗅,經過每片葉子都檢查一下,比較可疑的,還得多花點時間。我則穿著牛仔褲、長袖襯衫和舊球鞋,準備隨他爬上鑽下時挨針葉枝椏扎刺或蚊蟲蜜蜂螫咬,尤其得防備他進了我進不去也夠不著,或上去了下不來的地方。

起初主貓合作得還算像模像樣,我告訴他大院子的範圍,警告他提防外面來往的車輛,禁止他進到別人的院子裡.....他地方熟了,膽子大些了,看見院子裡原有的一批貓客(有人飼養的野貓),會突然發足狂奔,去逗人家。我抓緊繩子跟著跑的反應還有,但是他的止步比奔跑還要突然,沒有絲毫預兆地緊急剎車,乾淨俐落,我則動者恆動地被往前拋出,踉蹌狼狽回頭,他若無其事地挺立原地,眼光早已落在另一個我察覺不了的點上。直到有一天,他同樣不通知,迅雷不及掩耳地衝上了樹,帶著一身的軛套繩子,我慌張請路過鄰居抓住繩頭,飛奔回家拿梯子,才發現,整個放他自由的時候到了,而我和他的親密散步這才真正開始。


***

我們的公寓在合院的入口第一棟樓裡,車位就在入口旁邊,因此沒有需要深入內院。住了十一年,即使到鄰居家作客也是直去直來,不曾在院子中逛過。我們是唯一的中國家庭,總感到人暗我明,若在安靜的院子中張揚,怕不周圍樓裡都是眼光?為了幼幼,顧不得這些了,而且在別人窗下門前閒站也有理由。結果發現不僅有那樣多我長年自絕於外的美麗角落,院子也不是那樣拘謹無聲的。

總是幼幼自然地帶起話頭,從誇讚你家貓真漂亮,說到他家樓上有隻只有去鄉間別墅時才放出來的貓;頭髮花白的退休教授談到他童年時走失的一隻暹邏貓儀態之美;有個殘障女兒的老夫婦慨歎他們最後得了絕症的白貓;一對年輕夫婦講述每年帶貓露營的心得.....法文裡節目主持人的字義是「使環境活起來的人」,那麼幼幼不正是在主持鄰居交流的節目?何況他對所有物種,人、貓或狗都有善意,看見投緣的小狗就老遠跑過去擦鼻子香面一番,雙方的主人自然聊將起來。我和鄰居說話,他就在一旁守候,在人們小腿上善意地摩擦,把自己的氣味擦在你身上,和撒尿畫領土一樣,等於將你收編了。至於同類,院子裡其他貓客好歹算是接納了他,唯獨一個叫凱撒的,無任何雜色的白毛,拖條狐狸般的大尾巴,性情古怪,有點像人類的小太保,如何應付就看幼幼聰明到那一步了。

我發現幼幼有點狗的個性,喜歡跟著人散步,或者不如說很歡迎我參加他的散步。他在前面走走停停,回頭看看你是否跟掉了。他若在草叢裡玩得起勁,你且先行,他再尾隨,總之雙方有個默契,你得多少尊重他的意思。說他歡迎我加入,因為他完全有能力一溜煙就不見蹤影,他不想回家,或不要你逮住,你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狗對主人是全心全意的付出,那怕只是單向的一相情願,貓則要求主人提供保證,做平等互惠的往來,你付出得多,他一定回報,你虧待他,他會出走,給自己另找機會。院子裡就有一隻貓堅持換主人的例子,原來的貓主只好相讓。這樣的個性一方面在提升主人的品質,不也減少單向接受的感情負擔,或一概服從的奴性?

我和幼幼的散步訓練期(獸醫說的監視下的自由)確實也在互通有無,建立彼此之間的信任。當他爬上五、六層樓高的大樹,我才第一次發現門前竟然有如此天地。我抬頭看著他,滿心羨慕,隨著他,我看見樹幹枝椏不可思議的糾結,和樹梢黃胸紅嘴的小鳥。我也不再和他初次上樹時那樣驚惶,他向我證實了能耐,給了我承諾。當我們一起發現一隻小蟲,我由他來處理,我知道他擁有人類所無的本領。我也會蹲下身來,順著他的眼光巡視,和他一樣豎起耳朵聆聽風聲,原來世界之外另由世界,而且豐富無比。

樹林邊緣,秋風落葉下的貓咪。
 院落邊緣上有一道濃密的樹林區,黑黝黝地神秘莫測。我從來不接近,也不曾好奇林子的另一邊是甚麼。幼幼切實遵守不出院子的教誨,這個樹林的吸引力則太大了。半自由的他沒了環套,忽地就下了斷枝落葉厚厚覆蓋的斜坡,鑽進林子裡,消失在一截矮牆的後面。我湊近了觀察,發現林子外不過是隔鄰院落,拉了一道老舊的鐵絲網。這會兒我繞過合院出入口前的街道直奔過去,只見草色青青,蒼松挺立,白色的石磚路整齊鋪陳,比我們的合院還要大而氣派。園丁遙指花木茂盛的小土坡。幼幼正在向一隻虎紋老貓示好,匍匐著慢慢靠近,表示臣服之意。我不驚擾,遠處觀察他的社交生活,以及他的防衛反應,這也是他將來是否能在外順利生存的關鍵。

和老貓的外交宣告失敗,我幫著幼幼在鐵絲網腳下找到一個漏洞,把他塞過去。看見他上了斜坡,自己再繞道回家。進了院子大門,看見他在女兒房間的窗口下,怔怔地對著大門,一臉驚惶。女兒說這隻向來不開口的小貓在窗下發出哀鳴,真像在通報「主人不見了!」不曉得是因為老貓的不友善,還是這個突然的「不見了」令他焦慮,總之他後來對越界斷了念,頂多在樹林邊上玩玩。他替我解開了樹林之謎,也完成了自己的散步訓練。

幼幼春天來家,經過四季,到了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夏天。每天早上七點放他出去,十二點我出門前自己回家吃飯,中間不時回來轉一圈,到書房來找到你,告訴你他安好,確定你還在。他脖子上繫條我用碎布替他做的項圈,寫上我們的電話號碼,項圈切個裂口,粗縫兩針,以便他萬一鉤住甚麼時可自動斷裂脫身。他如此打扮好出門,像個勤奮的小公務員。相對於人的年齡,幼幼已到了少年期,他之能夠接受訓練,而且服從有如小兵-在家裡禁止他做甚麼,放他到貓床上睡覺,他無絲毫抗議,不像過去的咪咪那樣催促和堅持-這是他的種性使然,還是信任了我的安排?

2001-08-17,巴黎/2001-11-30,刊出臺灣聯合報系美洲世界報。

後記:Yoyo於2011年8月16日因癌症過世,未滿十一歲。新貓咪Miyo在看牠的紀念冊。

巴黎客: 硬拷貝:諷刺尖刻,深入人性的女性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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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客: 《秋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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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客: 下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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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致體驗 3 _阿森納瘋狂歲月(續)

20歲時的珀蒂



作者:艾曼紐.珀蒂
翻譯:楊年熙




英國球迷有一個特點,就是給他們喜歡的球員寫歌。阿森納球隊的球迷們也不例外。我的歌大致是這樣的:「他一頭金髮,快如閃電,名字有色情聯想,他叫艾曼紐.....」我不知道英國球迷是否意識到他們的歌對一個球員有多大的影響力,給他帶來多麼大的鼓舞。我希望所有甲組球員都能有他們的歌。如果您喜歡某個球員,那麼替他編歌吧,您會看到他在球場上的變化。阿森納的球員幾乎人人都有自己的歌。這實在太奇妙了。在1998那年的最後一個賽季,我們也確實魅力十足。

三月一日時,阿森納還落後曼聯十三個點,以1:0擊敗老特拉福德(Old Trafford,曼聯的主場)之後便一路順風,勢如破竹。接著以4:0擊敗埃弗頓( Everton),再一舉拿下了曼聯(3:0)。這場球賽中間,我被人猛鏟了一腳,力道之強使我的小腿護板裂成兩半。我傷得不輕,被人用擔架抬出場。我當時被嚇到了,一是為我的健康,再就是擔心錯過世界杯,儘管我還不確定是否能夠被選上。

我們變成英國冠軍聯賽的冠軍,這是阿森納俱樂部從1991年以來沒有過的紀錄。我高興極了,帶傷回到球場上和隊友們一起領取奬杯。阿森納現在大可好好慶祝一番,這是一位外國教練首次拿下英國的全國聯賽冠軍。我則在離開摩納哥球隊後整一年,連續二度奪冠。 在摩納哥時,我們到球場外慶功,上百輛輕型機車和三輛汽車跟隨於後。現在,和海布瑞(Highbury,阿森納主場所在地)相連的大街小巷上黑壓壓地一片人山人海。

十五天後,阿森納再在英國足球協會總杯的決賽中對抗紐卡斯爾(Newcastle)。這是一次難忘的經驗。當天是個大晴天,最理想的賽足球天氣。 溫布利球場(Wembley) 球場本身也沒得說的,氣派輝煌,可比美里約熱內盧的馬拉卡納(Maracana)。這裡是英國足球的殿堂,我第一次在裡面參加足協總杯決賽。當我們踏上草坪,場內八萬人聲嘶力竭地歡呼喊叫,我這才真正看到了足協總杯在英國人心目中的地位。球賽過程十分激烈,正符合我們在那一季的形象。 阿森納的攻擊力紮實,兩位前鋒馬克.奧維馬斯(Marc Overmars)和阿內爾卡(Nicolas Anelka)的兩記長距離射門讓我們以2:0 贏了這場球。離上次奪冠二十七年後,阿森納再次在難以形容的炙熱氣氛中贏得冠軍聯賽-總杯賽奬杯。

次日,我們再到擠滿人群的大街上遊行。巴蒂克.維埃拉和我萬萬沒有想到,不久後,我們兩人將在巴黎香榭麗舍大道上重溫同樣的場面,而熱烈的程度將增加數倍不止。
這一季是我在阿森納球隊最難忘的日子,也是我在這個倫敦俱樂部僅有的奬杯紀錄,次年,球隊變成亞軍,落後曼聯一個點,他們則獲得歷史性的三連冠軍。

海布瑞球場上,經過一場高度緊張和勝負莫辨的爭奪戰,歸功於吉格斯(Ryan Giggs)的一記經典射門,弗格森(Alex Ferguson,曼聯主教練)奪去了我們在足協總杯進入准決賽的機會。在球賽的延長時間中,大家都有點累了,這位維爾士前鋒竟然能夠騙過所有人,從一個封閉的角落射球。他很清楚我們的防守品質,卻了無畏懼。我不能不在心底下佩服他的大膽果決。貝克漢姆(Dennis Berkamp)之前漏掉了一次罰球,否則我們原可占決定性上風。阿森納看來在走背運了。

不過,再怎麼說,1998年的這次雙連冠軍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今天,我到英國去,都會碰到阿森納的球迷過來打招呼說:「您是個傳奇!」他們指的不是我的世界杯冠軍頭銜,而是1998年這次著名的雙連冠。

在我的足球事業快結束時,我將再回到阿森納來鍛鍊。這段經歷以後會再談及,但我當時便深信不疑:我和這個俱樂部有一個「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的關係。阿森納可以要求我做任何事情。

2010-08-08,巴黎

2010年8月7日 星期六

《秋山行》

(引用)

文:遠人


北地的秋色,入眼如飲醇醪,不覺自醉。自從多年前一度驚豔之後,就許下心願,每年秋天必然要勻出些許時間,到山巔、到水湄,一賞秋葉的繽紛,一洗濁世的塵勞。去年也去了,但是秋色依然,心裏卻別是一番況味。因為那次旅程,不是為赴秋神的款宴,而是為送故友之長眠。

是十一月初,同窗好友炳公逝世兩星期了,遺體已經火化,這天要將他的骨灰送往紐 約上州的莊嚴寺永久供奉安息。在殯儀館裏,看見那一包還沒有封裝的白骨,跟我熟識的那個人完全不能產生聯想,不免暗自吃驚。原來人體以水分為主,高溫之 下,或成蒸氣,或化輕煙,並無骨灰可得,其結果就是這搗成黃豆大小的一堆,極白、極純淨。所不同的,炳公習佛多年,精進修持,雖然並沒有出家,也不茹素, 荼毗之後,居然得了許多舍利子,或白、或黑、或赤,細小晶瑩,歷歷可辨。我雖不信佛,但知道這是修行人功夫深淺的表徵之一。所以,等骨甕封好,啟程上山的 時候,心情竟是哀傷之中依稀含有一點欣慰的。




這條路一直是上坡路?

是的,一直到盡頭。

這條路要走一整天的功夫?

從早到晚,我的朋友。


紐約上州多山,此去莊嚴寺,盡是上坡,路程不近,又很荒涼,為了萬全起見,先去 加油。加油站正忙,枯等之中,忽然想起一件事,竟至啞然失笑。炳公最後一次住院,我去探望。那時還是仲秋,病房的窗外是一片蔚藍,他的心情也還是一貫的安 寧。他得的是肌肉萎縮症,已經到了末期,但兩人對坐,竟不生傷感。聽他談起病情,醫生說病勢已經擴及胸腔,萬一生變,必須在喉部開口急救,他不肯同意。他 認為死亡既是必然,多拖無益。又補充說,人生就像開車旅行,油料用完,又找不到加油站,只好停下,胡亂加些清水果汁,是沒有用的。炳公教過小學,說話老怕 人不能會意,特別愛用比喻,朋友們常取笑他。如今人已垂危,還是一點沒變,積習真是難改。我現在油箱還有三分滿,早早就張羅加添,不知他又要如何取譬?

離開加油站,立刻轉上高速公路,逕往北去。首先經過一座長橋。紐約拜哈德遜河之 賜,橋樑特別多,而且都是吊橋,而吊橋,是沒有不美的。尤其是像這一個晚秋佳日,天和水都是一色湛藍,只讓橋身那一抹謙遜的淺灰輕輕畫開,若即若離。走得 近了,漸漸顯出橋柱的龐大高昂。等到了柱底,擡眼仰望,已經高不見頂,好像無際的青天,就那麼讓它堪堪撐起,真是一柱擎天之勢。我每次經過,都不免驚嘆造 化之神奇與人類智巧之偉大,但又覺得兩不相涉,都不能盡悉對方的底蘊,不知何以古人觀天,要喟然動問:「出自湯谷,次於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幾里?」。也 不知何以許多像炳公那樣智慧絕高的人,生於今世,悲憫蒼生,卻偏要問道於鬼神?而他多年來致力於修心養性,卻中道猝逝,反由我這個疑神疑鬼的老弟來送他最 後一程,又有什麼道理可說?沉吟之間,長橋已過,又是一個天地了。

這橋不但畫開了長天與秋水,也隔開了自然與文明。方才還是紅塵萬丈,眼前已見青 山一脈,而真正的上坡路也開始了,我的心裏不免忐忑。這車門第不高,又生得瘦弱,而今步入中年,體力越發不濟了。今天任重道遠,居然由它承乏,實在是強人 所難。如果炳公說得不錯,人生如行車,那麼反之亦然。旅程既非車子所自由選擇,路上一旦有事,想來它也不肯承擔責任的。心裡這麼嘀咕,嘴上不覺哼起一首小 時候學的歌,「破車瘦老的馬」,同時寄語炳公:果真死後有靈,務必賜佑。從早到晚,我的朋友。




夜裡可有地方睡覺?

天黑下來就有旅店。
也許在黑暗中找不到?
你不會看不見。


秋色是最多變的。巔峰不過幾天。有時去得早,夏天的綠意還沒褪盡,只有少數特別 性急的樹,已經通體透金,格外搶眼,不由人不一株株細看。有時候去得巧,紅橙黃紫,排闥而來,簡直目不暇接,只得借重一泓平湖,與秋山隔水對坐,在鏡上倒 讀那一幅亂針密刺的錦繡。有時天高日麗,在林子裡漫步,頂上各色葉片鮮亮透明,直要溶進那深遠清澈的藍色蒼穹。有時冷雨橫斜,葉色反趨濃豔,同雨水浸成墨 黑的枝幹相對,富於怪趣。而這次,可真是來遲了。

樹葉已經脫落過半,那未落的,也已失去了水分,格外輕薄,在秋風裏不住地抖動。 樹葉既疏,山就露出了本來的面目。遠處看不真切,只顯得比夏天蒼老,但不見圓滑,反倒更見稜角。近處更露骨,每座山都像是一整塊石頭削出來的,很像是國畫 中的某一流派,只是色呈古銅,越顯遒勁。山腳經修路時的一番炸砍,林木已少,因此樹都遠遠站在高處,嚴整筆挺,像是在等人檢閱似的,其實車行如矢,誰也不 會多看幾眼。心情不同,有時候植物看起來也很荒唐的。

這條路沿著一個小山谷蜿蜒而上,我們在右,左面的峭壁隔著適當的距離,反而現出 了全貌,連岩石的肌理都歷歷如繪。有隻老鷹在天上盤旋。善飛的鳥都不輕易揮動翅膀,老鷹翼展特長,飛起來只是如如不動,隨著氣流浮沈,久久不棲。這一帶老 鷹不少,以前每次看見,都要想起丁尼生的那首《鷹》,特別是起句的擬聲法,恨不得那鷹就落在面前,好聽聽「牠彎曲的指爪緊摳著岩壁」的喀喀聲。可是境隨心 轉,此刻想到的竟是西藏的天葬,不知以死後的肉體布施給梟獍之流的蠢物,究竟是慈悲,還是愚癡?又想到這不幸墮入畜生道的有情眾生,既無靈性可以參究佛 理,不知是否還有緣轉化,更不知深信輪迴之說的炳公可曾超脫了生死流轉?

炳公過去之後的一天夜裹,我在燈下獨坐,披覽他的修學日記。他秉性內斂,語不及 私,了解他並不容易。我在他身後有緣拜讀他的日記,反覺得是在同他進行一次前所未有的深談,從而認識了他由宗儒轉而學佛的思想變化。當讀到他終於得遇良 師,決心以對人類的終極關懷做為一生追求的目標時寫下的「懸崖撒手,自肯承擔」兩句,不禁大為震動。這本是佛家常說的話,可是聞之於炳公,分量格外不同, 字字都像擂在胸口,砰然有聲。因為後來他以實踐證明,此意既決,就生死以之,絕無反顧。

他的病來勢極猛,由腳底向上萎縮,大約兩月失去一肢,最後及於胸腹,終於致命。 像這樣眼看著自己的肉體剋日赴死,真是人間慘事,但他始終保持平靜,渾似置身事外。我覺得他真是強者,也真是忍人。有次我按捺不住,貿然問他:這麻痺之症 不知和長年打坐有沒有關係?他未經思索地回答:非常可能。語氣竟是那樣平和,無怨無悔。又彷彿雖然來日無多,卻自知去處。我承他指點,也略讀佛書,認識到 其中確實有大智慧,但對於神通輪迴等說法,完全扞格不入。他說這是所知障,我不能同意。但願我非他是,如今他已經暗路走盡,看見了光明的歸宿。




夜裡,我會遇到其他同路人?
他們是比你先到的旅客。
到達時須喊一聲或敲一下門?
他們不會讓你在門外站著。



畢竟已是秋末,時間還不算晚,陽光已經露出疲憊的焦黃,但這一來葉色卻更燦爛 了。片片黃葉,像一隻隻小巧的金舞鞋,在風裹急速地踩著碎步。也有不少舞到高潮,突然謝幕,滴溜溜打幾個轉,翩然歸於塵土。入山漸深,路越窄,樹也越近。 繽紛的秋樹,真正近看,也不過是些枯枝敗葉,零亂蕭瑟,毫不足觀。仔細想想,許多事情也無非如此,佛經所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真可玩 味。從前總以為所謂形而上的種種,不過故弄玄虛,作繭自縳。但經歷了炳公的病和死,又覺得世事難斷,何為愚癡,何為通達,恐怕也沒有定論。

炳公道行越高,人越謙虛。但我漸漸知道,受他影響感染的人相當不少。易簀之日, 同修紛紛趕來,進門都只合十為禮,隨即繞著他的遺體,不斷誦念佛號,肅穆莊嚴,哀而不傷。我極受感動,但還不願從眾,於是取來一部阿彌陀經,在角落裏閱 讀,終究還是不生感應。禪宗有謂「不疑不悟」,但不知何以我只是不悟,而有人偏能不疑?

目的地漸進,路也越陡。先前幾個上坡,車子已經不大耐煩,眼前又是一個大坡,任 憑我狠踩油門,它只是連聲咳嗽,腿上卻不肯加勁。眼看著這車是想甩手不幹了,心裏大起恐慌。天已不早,在這荒郊野外,車子萬一拋錨,真是沒法可想。惶恐之 中,聽見後座竟有人念起觀音菩薩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彌-吽」,合轍合韻,倒是悅耳,只怕緩不濟急吧?誰知我這裏正在轉念,那車忽然發一聲喊, 接著好一陣踉蹌,居然就上了坡頂。是巧合?還是靈驗?不可知,真不可知!

峰迴路轉,莊嚴寺已到。炳公以身教渡人,受教的人往往不自知。我隨時向他討教, 也隨時同他爭論,自認從不受他影響,其實已經從一個無神論者,逐漸傾向不可知論,尤其是對佛學產生了深切的好奇。就是在這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幾年前莊嚴寺 剛剛落成,就趕來參觀。此番重臨,只見環境整理得更為清雅,山門上貼著的活動日程,關於佛學研討的占了不少,也非若干只供信徒燒香膜拜的寺廟可比,一時很 感快慰。我輕敲了幾下門環,立即有位尼師前來應門,沒有讓我們在門外站著。


五


一路疲倦,可有舒適可享?
所有的勞苦告一結束。

來者每人都有一張牀?
是
的,凡來者都有牀鋪。

大殿裏供的是觀音菩薩,身材略如真人,慈眉善目,動人孺慕之思。像前有位出家人 正在做晚課,右手敲木魚,左手擊磬。木魚沉篤,使人心生虔敬;磬聲清遠,令人興出塵之想。我聽出她念的是阿彌陀佛名號,為了老友,暫時將我的不可知論放 下,跟著誠心默念,祝望西方果真有佛,聞聲前來接引。接著又誦梵文,很像是大悲咒,既不敢肯定,就無從跟隨,於是悄然退出。

出殿之後,順著左邊的小路往山坡上安置善男信女靈骨的千蓮臺走去。風林向晚,夕 陽斜照,好一幅暮秋景色。炳公早年日記錄有「紅輪決定西沉去,未審靈魂向何方」的句子,沒記明出處,也不知是何所指,這時想起,竟像是讖語。它精通命理, 當日所記,許是有感而發,也未可知。我也不信此道,但念語思人,不禁又是一陣迷惘。

千蓮臺依山而建,正中是一尊釋迦牟尼佛的頭像,其下是死者骸骨安息之所。近千個 靈位,呈半圓形羅列,都在佛陀的懷抱護念之中。世間事真是透著詭異,所謂「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將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 也。」上次來時,臺上還空無一人,不過隔了幾年,投宿者已經成行,而千蓮臺依舊,任憑諸樹在秋風裏嗚咽,還是一默如雷。

炳公的位置在臺的左側,姓名已經刻好,只等擇日安靈。到時候想必少不了一場佛事,我這檻外之人,就無意參加了-所幸已經為他看好了安眠的牀鋪。

奔走一日,真有點乏了,就在大殿的臺階上小坐。天已將黑,有幾顆早出的星星在天 邊閃耀。不遠處有個小湖,隱約泛著水光。湖的盡頭,景物已不可辨,又彷彿有山嵐升起,更顯得非真非幻,撲朔迷離。倒是殿裏晚課將畢,響起了悠揚的鐘聲,婷 婷裊裊,信步踏波而去,登上了彼岸,留下我在原處隔水悵望。丁尼生晚年所寫的《駛過沙洲》,是他向世人告別之作,此情此景,正不妨做為獻給亡友的輓歌:

夕陽西下,金星閃閃,

有清晰的聲音對我呼喚!
但願,當我駛入海洋,

沙洲上不發出哽咽的聲響。

這波動的潮水像睡一般的靜寂,

漲得太滿,故無聲響泡沫,
從無涯大海裏來的
現在又要回到原來的處所。

黃昏時候,晚鐘響起,

此後是一片漆黑!

但願我在啟碇之際,

沒有訣別的傷悲;
因為雖然海潮要帶我到遠處,

遠離我們的時與空的界限,

我希望渡過沙洲之後,

能見到我的領港人,面對面。

鐘聲停了,夕陽也失去了最後一抹餘暉。羣山寂寂,只有隻不知名的鳥在黑暗裏執意叫喚,我凝神傾聽,竟是一疊聲的「渡——渡——渡——」。


原載1990年9月23日臺灣“中華副刊”

  
遠人,1946年生,原籍湖北均縣,本名王立德,臺灣政治大學外交研究所、芝加哥羅耀拉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曾任臺灣前駐芝加哥總領事館領事。後毅然離職,專心寫作。他四十歲轉跑道,幾乎立刻獲得各類文學獎,應邀替臺灣聯合報系美國世界報闢「遠人近語」專欄,1993年由九歌出版社出版散文集「也想不幽默」(I can’t help smiling)。經過這樣一段旺盛的創作期,不幸背痛加劇,無法久坐而輟筆。
他這本散文集我百讀不厭,已無法找到存本分送朋友。常想,這個世界缺少了他銳利的眼光和犀利又多情的文筆,多麼大的損失!在聯合報文庫搜索到他數則舊作的電子版,做為私人珍藏,於此分享博友。

◎楊年熙

2010年8月6日 星期五

酒的反思

(個人收藏)

文:遠人

女人是禍水,酒是穿腸毒餌,奈何水甘餌香,世人還是趨之若驚。生來不是多情的種子,得以僥倖躲開女性的禍害;又生來不是無情的鐵漢,未及成年,就欣然接受了酒精的誘惑,而且隨著年歲的增長,沈迷日深。可是人的本性大概不全是邪惡的,眼看馬齒徒增,自拔難期,心裡漸漸泛起一陣陣犯罪的意識,開始感到有 反省思過的必要。

自我反省,首重一個誠字,否則必然流於自欺。因此,首先我要坦白指出,人不能自醉,是酒醉人,正如人不能自迷,是色迷人。以我先驗的體會,酒的色誘,其威力遠超過女性。世上多的是相貌平常的女子,卻沒有色澤庸俗的酒。

只消把任何一種酒倒在一只水晶杯裡,就是一件藝術的傑作。寶石也似的紅,瑪瑙也似的黃,翡翠也似的綠,那個不是絕色?淡薄的,靜靜地沈在酒平線下,像情竇未開的少女,鬧得人情思紛亂,卻不干她事。濃稠的,藤蘿似的掛在杯的四壁,像久經情場的蕩婦,攀扯著人的心,要人跟她一道沈淪。就是無色之色,也還是絕色。 晶瑩的白葡萄酒,在凍過的杯子裡隔霜欣賞著一場靈欲的大戰。剔透的香檳,看似無意的向杯沿吹送著氣泡,其實正自信地等待看你的品題點染。你面對著這強烈的挑釁,審時度勢‧.守城全孤忠固然悲壯,舉杯成一快豈不更為浪漫?於是一聲長嘆,肉袒負荊,從此唯唯啜啜,長為裙下不貳之臣。

如果顏色是酒的容貌,氣味就是她的眼神,勾取人的魂魄,直是顧盼之間的事。我的岳家善以古法釀製糯米酒,新酒初成,香氣四溢,缸外團上兩條棉被都摀不住。那香雖傳得遠,卻並不特別濃,微微地透著一絲甜。差不多所有米製的酒類都有這種憨厚的氣味,像額上帶汗的村家小姑娘,雖然有點粗枝大葉,看久了,還是要逗起你的情 意;不像水果酒,特別是葡萄酒,不論濃淡,都帶著花香,公然賣弄著風情。

其中之尤,又首推極品白蘭地,也就是香港人說的「干邑」。最普通的干邑,都要用十幾種白蘭地摻和而成,三星以上,用酒更多達幾十種。

人非警犬,碰上這種複雜微妙的香氣鋪天蓋地掩殺過來,試問何以自處?

喝這酒一定用肚大口小的杯子,一次只倒上不到三分之一杯的樣子,先不喝,用手掌托住杯底,輕輕搖晃。不久,手掌的溫度侵入了酒裡,香味開始發散。那濃郁的氣味,先是潛伏在你的四周,然後利用空氣的間隙到處游走,終於弄得整個房裡暗香浮動,薰陶出一種禮儀性的氣氛,人們的談吐都不覺文雅了起來。然後你小啜一 口,先在嘴裡留中不發,讓香味稍作醞釀,之後舌尖輕抵上顎,再稍作攪動,於是一縷久練成精的香氣,猛然出柙,驀直衝上腦門,裹脅了一切。這時你瞇上眼,話 聲有點支吾,神思不免顛倒,像剛讓海倫吻掉了靈魂的浮士德,只一味死心塌地地往下墮落,於是飄飄然又輸了一陣。

酒雖不端,卻有成人之美。它的味道不在自身,而在提供觸媒,引出食物原有的美味。山珍具而紅酒缺,海味備而白酒邈,都是最不美麗的錯誤。也有人偏不信邪,食紅肉硬配白酒,啖海鮮偏飲紅酒,吃西餐佐以陳紹,也只好由他,東海還有逐臭之夫呢!

佳釀之於美食,猶之乎色彩之於繪畫,也許並非必要,可是一味水墨到底,總不免過於單調,稍加著色,往往令人精神為之一振。何況酒還可以入菜。烹調簡直無酒不成菜,有時上桌之後,侍者還要在客人面前把菜點著,燒得鄰座一片騷動。但那究竟不是正道。國人做菜通常只在暗裡用酒,而且方法奇多,死活不擋。醉雞死得開懷,搶蟹走得快樂,都在無我的境界中奉獻了自己,點亮了食客的雙眸,何勞侍者舉火?

認識了酒與菜的互動關係,才能算是一個真正知味的人。反而言之,酒盲與味盲就像色盲一樣,雖不影響做人做事,畢竟是生理上的一項缺陷,不必多加張揚。

色、香、味俱全,酒的誘惑力是驚人的,而據說誘惑一概不是好事,因此喝酒也不是好事。喝酒究竟壞在那裡?一日亂性,一日誤事,據說。

希臘神話裡的酒神,生於烈火,長於甘霖,因此喜怒無常。有時祂賜予人心靈的安慰,有時又給他一點違法犯紀的提示,使他行為陷於狂亂。郁達夫「曾因酒醉鞭名馬」,令人惋惜,卻並不令人感到意外。酒醉而不亂性,一如酒醒而不理性,都非酒神的佳子弟。

友人賈君,自律極嚴,三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唯獨酒後,一切言行都亂了套,尤其不再肯聽太太指揮,難免引起人家反感。一次,太太忍無可忍,把他珍藏的大半箱 上好白蘭地真給扔了出去。賈君頓遭肘腋之變,並不驚慌,徐徐走出去,把箱子仔細紮好,自行送到樓下垃圾堆去。回房之後,只一句:「放在走道擋人走路。」滿 天戰雲,立時消散,熱烘烘的太陽又照進了他們的家。此後他也並沒戒酒,不過易地貯存而已。

又有友人陳君,家教也是極嚴的,平時難得喝酒。一 次夫人不在座,跟著大家多喝了幾杯,不免遲歸。那晚風雪奇大,大夥把他送到門口,也就各自趕回家去了。誰知他家大嫂盛怒之下,不肯開門。陳君也是個好樣 的,當機立斷,抱定了「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的宗旨,硬在門外站了半夜。這就是曾經流傳一時的「陳門立雪」的故事了。兩件事我都得自當事 人親口相告,並且留意到兩人在痛悔中都流露出些許放浪自得的神色。從此我認識了他們兩位不很理性的一面,卻又不免欽羨那一派六朝名士的風致,同他們走得反 而更近了。理性也者,可亂乎?不可亂乎?自許神智永遠清醒的人何妨代為下一斷語?

據說處事必須依據理性,如果酒能亂性為真,則酒能誤事也必為真,不管好酒的人自身經驗如何,邏輯世界的現象一向是這樣發展的。不過說真的,酒後的世界總是「如此遙遠,如此美好」,確實不利於提倡效率。三五好友聚 在一起,本來約妥要談正事的,可是酒過三巡之後,人人都爭著說話,可就是不提那點子正事。又過三巡,人人都開始感受到頭部的沈重,卻也開始享受腳下那分 「生命中不可忍受的輕」,至於原來那件要公嘛,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記,大家總還有再聚的時候。

俗事如此,雅事亦然。神經之麻醉是否能帶來 創作的靈感,是很可爭議的話題。據說柯立芝是在芙蓉城主的指引之下寫成那半首有名的「忽必烈汗」。李白更神了,斗酒方盡,百篇立成。但我們細讀兩人的詩 作,磅礡中又可見,延密實的網脈,顯然是出自清明細緻的心靈,又作何解?何況世上更多的是精神麻醉之後並不提筆的人。

個人的體會是,就作文而言,酒能助興,卻難成事。在酒神的溺愛之下,人很容易自我膨脹,六種神通,一一附身,可就是弄不出什麼名堂。最大的收穫往往不過是一場酣睡,醒時紙筆安然,靈感卻與好夢一起出竅去也。莎士比亞說:「酒能促進人的性欲,同時又廢了他的功夫。」以莎翁的陳釀,對上佛洛依德的新酒,自是香氣瀰漫,無孔不入,放 之四方皆準的定理了。所以,一定要喝酒,就應該挑沒事的時候喝。要是有事,那就--那就要看是什麼事。
酒之為物,實在可怕,只談談也可以醉人的。反省半天,回頭一看,竟少有自責的話,非醉為何?可惜又不是真醉。事實上,個人喝酒數十年,最大的恨事就是未嘗一醉。酒友們表面推崇,心裡其實是很鄙視的--眾人皆醉你獨醒,存的什麼心思?

人生在世,不免常以假面示人,面具戴多了,自己都覺得老臉發麻。只有真正醉酒的人,肯以真面目顯現。這時候的他,睡前不肯刷牙,臨睡又不肯上床,等上了床 又不肯蓋被。他要打破人性的枷鎖,他要撤除禮教的藩籬,他要撈水中的月,他要摘天上的星,他要寫一封討債的信!於是他有福了,因為他找到了自我,這就是救 贖,這就是禪,這就是真宰,這就是道,這就是大自在,這就是大解脫。至於不醉如我,不過俗物一個。說什麼理智教養,說什麼閫令森嚴,我只想好歹借一點膽量,借一把勁,效稼軒之醉倒松間,以手推松,曰:「去!」

【1990-06-25/聯合報/28版/紛繽】

遠人,1946年生,原籍湖北均縣,本名王立德,臺灣政治大學外交研究所、芝加哥羅耀拉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曾任臺灣前駐芝加哥總領事館領事。後毅然離職,專心寫作。他四十歲轉跑道,幾乎立刻獲得各類文學獎,應邀替臺灣聯合報系美國世界報闢「遠人近語」專欄,1993年由九歌出版社出版散文集「也想不幽默」(I can’t help smiling)。經過這樣一段旺盛的創作期,不幸背痛加劇,無法久坐而輟筆。
他這本散文集我百讀不厭,已無法找到存本分送朋友。常想,這個世界缺少了他銳利的眼光和犀利又多情的文筆,多麼大的損失!在聯合報文庫搜索到他數則舊作的電子版,做為私人珍藏,於此分享博友。

◎楊年熙註

2010年8月4日 星期三

硬拷貝:諷刺尖刻,深入人性的女性喜劇

◎楊年熙





亞維儂OFF的演出場地一百一十處,有招牌面大街的「明處」,更多的是得迂迴尋訪的「暗處」。暗處一旦抵達,則有陶淵明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明暗之間氣氛不同,大街上群眾聚集雅俗共賞,小路上則是圈內行家的發掘點,支持者多少帶著抗爭或社會意識。

「Hard Copy」(硬拷貝:可讀電腦資料)演出的劇院有個很文人氣息的名字:「墨漬」(Théâtre La Tache d’Encre),靠近染坊街(rue des Teinturiers)。染坊街最是熱鬧,商店和餐館櫛比鱗次,餐館小,露天座隔著石板路擺到對面樹蔭下,間雜在趕節的各色攤位中間。遊客川流不息,演員的宣傳隊也一個接一個。

窄巷裡的「墨漬劇院」前聚集著攔客宣傳員,見觀眾主動捧著二百八十八頁的OFF節目目錄尋訪而來,甚為高興,趕緊指點迷津。售票的台子擋住了半個大門,錄下記者的採訪証號碼(之後郵件緊追而來,探問觀感,提供資料)。大門一進居然是個大榕樹下的小茶座,二進才是劇院,在七月亞維儂藝術節之外的時期,劇院多半依然是茶座。

時間正好,燈光暗淡,黑漆木板台階上放著一張張紅絨布的雞心軟墊,三、四十個座位滿了七成。舞台上四塊一人多高的屏風式黑板,各用粉筆畫出一個人形,有如警察的兇案現場標記。黑板後來翻轉到另一面,貼滿了照片、剪報、工作提示等,就成了四位職業婦女的辦公室。除此之外便是四把她們隨手帶上台,帶輪子的電腦椅。

四人一律黑色套裝,像穿的制服,她們以機械人的僵硬姿勢洗臉刷牙化妝,將幼兒(玩具熊)送去托兒所,然後上班,坐在電腦椅上,雙手在空中打字,不時閒聊家常或辦公室人事,當說到獲得小道消息,四人中將裁員一人時,這齣喜劇的尖刻諷刺就帶著令人不安的黑色,非常人性的結黨營私之後,終於釀成命案。

舞台很小,四個女演員便幾乎佔滿,但是被充分有效利用。屏風掉換,椅子移動,打字的手隨著劇情發展而失去常態,個人「交心」時被推到舞台前的聚光燈下,像受審的犯人…故事逐步進入隱喻和超現實,演員表演精彩,心理分析一針見血的台詞讓觀眾會心微笑,但笑得苦澀。

四個人物力求在外型、感情和道德上符合現代社會的標準,但是當其中一人不完全符合這個「標準」時,其他三人要如何挽救面子?她們一再重復:「做母親是天下最美事」,「不錯,條件是盡量維持夫妻感情」,「而且也要兼顧職業生活」。一人坦白「十五年婚姻生活從未達到過性高潮」,但是丈夫有他自己的「技術」,根本不察覺…辦公室裡的爾虞我詐,說不定只是私人生活的宣洩。

劇本作者伊莎貝勒.索朗特(Isabelle SORENTE)說,「硬拷貝」是齣很滑稽的戲,但是四個人物殘酷的幽默和犬儒主義漸漸使戲走向偏鋒。她說:「這幾個女人是我們鏡中的影子,如此地人性化,以至於變得不人性。我所感興趣的正是許多女性最苛刻,也是最真誠的一面。加以描寫,以便對我們個人和整個社會的偏頗和成見有所警惕。」

一九七一年出生的伊莎貝勒做過很多行業,包括演員、模特兒、特技飛行駕駛員、軍事訓練教官。她今天服務於民航局,本身是物理學家和小說家。演出此戲的「四重她劇團」(Quatr’elles)由二十九歲的艾絲特.巴丹朵弗(Esther BASTENDORFF)創立於二00二年,她和其他三位女演員曾是戲劇學校的同窗。

圖說:「熱拷貝」的劇照。

2007-07-19,亞維儂/臺灣聯合報系巴黎歐洲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