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30日 星期二

銀行200保險箱遭竊


竊賊手法俐落,法國網民叫好。

今天(禮拜一)看到一則消息:“週末中間,數名歹徒在隔壁地下室穿牆鑿壁,進入巴黎市中心一家施工中的里昂信貸銀行地下層,掏空了200個保險箱揚長而去。警衛聽到聲響下去察看,被綑綁起來,到次日上午七時才擺脫綑綁報警。”

網民聞之大聲叫好:
牟迪:我覺得真是太棒了。沒有死人,警衛讓人乖乖綁起來十分明智(英雄不吃眼前虧嘛),盜竊案的損失可能直接影響到就業,但銀行客戶不會少錢(保險公司賠銀行囉),歹徒工作通宵,大賺一筆也是該的,不正符合薩科茲總統說的“工作越多,賺得越多”?

飛龍:奇怪,警衛被綁了,也沒有驚動到他的家人?他下去察看前為何不先報警?銀行內的警報器也沒響?管理太差,銀行的責任不可推卸。

薩拉斯:太棒了,這是群藝術家,我說。

呂卡:無人死,無人傷,銀行買了保險,你還要甚麼?真的。
我唯一要指出的是,所有被盜的保險箱都是私人的,銀行不知道裡面有多少,賠償客戶時一定拖拖拉拉。
就敝人淺見,如果你也有個保險箱在那裡,你說話就不一樣了,不過就是這樣囉,得習慣。在法國,偷人財物的懶蟲會被當成好漢,然後成天批評老老實實賣力的老闆,指責他們“油水太多”,其實大多數都對老闆種種一無所知。

澤布隆30:我不是要讚揚犯罪。不過我必須承認這個“團隊”是和平盜竊。我還比較“看得起”這類歹徒,不像那些搶個小郵局的還動槍,而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驚嚇郵局職員。這次盜竊做得漂亮。

艾瑪爾:警衛顯然只有一個人,也沒有像在美國那樣的自衛配備。銀行方面說:很遺憾無法在施工期間把保險箱遷走。

瓦迪特:別提美國,它是北約組織中暴力死亡事件最多的國家,槍枝也最多,等等。我還是比較喜歡大多數歐洲國家的立場:將身體暴力單單留給警察。

艾克斯歐:西部牛仔和死刑萬歲!

瓦迪:讓我想起伍迪艾倫的影片“騙徒”,但伍迪艾倫的人物是靠賣 cookies發的財,從來不搶銀行。

崗巴斯:怎麼著,里昂信貸銀行又出名了還是甚麼的?
(過去鬧過遭祝融之災的大新聞)

2010年3月28日 星期日

戲劇往事:牟森的昨日黃花

文:楊年熙

看了牟森的新戲“黃花”,大惑不解,向作者請教,他說“你看到甚麼就是甚麼”。那麼就先談我看到了甚麼吧,畢竟寫新聞稿不能沒有看到甚麼就寫甚麼,故作深沈地嚇唬讀者。
摩森和北京“車間劇場”五月時曾來巴黎演出過“零檔案”,大獲好評。這次參加巴黎秋季藝術節,“零檔案”和“黃花”安排在十月十二日到二十一日的期段,共演七場,是個非常難得的表現機會。

從九月中旬一直持續到次年二月底的秋季藝術節,是巴黎國際性藝文活動的年度大事,何況1995年節目單上有許多響鐺鐺的名字:瑪莎格蘭姆(Martha Graham)的現代舞、比特布魯克(Peter Brook)的莎士比亞新解、羅伯威爾遜(Robert Wilson)的“哈姆雷特”獨白戲,以及“瑪歌女王”電影導演巴蒂斯謝侯(Patrice Chéreau)的舞台劇“在孤獨裡”......

牟森的新作“黃花”十二日首演之夜,在過了時間仍遲遲不開鑼的輕微浮躁中,原本漆黑的舞台開始隱約辨出左首外側有兩張放滿錄音器材的桌子,桌後坐兩人,台上鋪了反映出倒影的鏡面式亮板,正中央後方一道透出光來的門,此外空無一物。

兩個男人的聲音在擴音器裡聊天,聊幾十年前逛書店看女孩子的往事。接著三個工人裝束的人由後門出來,抬出一根大柱子橫在舞台上,在微弱的單獨一道光束下搞了十餘分鐘。然後又上了七、八個人將柱子竪起來,看出是根電線桿。

在工人一五一十地安裝電線桿的同時,三男二女抬出一張長桌放在舞台中央,圍桌而坐(三人面對觀眾,二人分在兩端),開始說話,一直說到一個多鐘頭之後戲結束。五人不曾變換姿勢,也沒有甚麼手勢和表情。說話不像有來有往的聊天,更像幾人合審其中一個女子,要在她滔滔不絕又零散雜亂的敘述中找出破綻,證明她對這個“改變她一生的重要晚上”的記憶不真實,全是她的想像。

“木樨地、坦克車、學生們的帳篷、軍隊要來了、群眾奔逃......» 事後問牟森為何選擇“天安門民主運動?” 他簡潔地答道;“談的不是天安門。”問他為甚麼在巴黎演出的“黃花”,好像不是給記者們的新聞資料裡所說的“中國北方一個小鎮六十年來的生活,談中國人的習性和生活方式之停滯不變”?他說:“不為甚麼”。

牟森的戲裡沒有專業演員,他希望“接近真實的人生”。臺灣導演侯孝賢初期也是在大街上找他的影片主角,但是電影可以不斷重拍並剪輯,攝影機也可以在遠處捕捉演員自然流露的細微表情,而將導演所需要的部份呈現在大銀幕上。舞台上,只有極優秀的演員才能讓人覺得他不是在演戲,看來非常真實自然的表演其實劇本都是“寫得非常利害”,字字斟酌的。否則乾脆去掉對白,像蔡明亮的電影,可以全片只有一句台詞。

“黃花”裡的幾個人在舞台的框架下失去了自然,連基本發音訓練都沒有的“表演”,以及“沒有劇本”的胡謅,很難讓觀眾耐下心來看完,甚至懷疑作者是否對觀眾欠缺了一份尊重。當然不是如此,但藝術創作看的是當即接觸的震撼效果,而不是創作的過程和作者的“企圖”,對時空有限的話劇尤其如此。 劇院座位甚擠,方便走得出去的不少中途離場。

牟森的意圖和努力不是看不出來,如強調個人在群眾中的盲從,記憶之不可靠...... 談“那天晚上”的女子詰問“你沒看過拿破崙,你相信他曾存在嗎?”另一人答道:“我懷疑歷史的真實,將之當成審美活動來看。”話的邏輯已值得商榷,又都是從演員口裡白生生地說出來,而非利用整個舞台來讓觀眾體會。

尤涅斯庫五十年前所創的“禿頭女高音”,裡面的消防隊員連珠炮式的瞎扯,實則含有玩弄語言的精心設計在內,也成為對好演員的一個演技挑戰典型。此次威爾遜的“哈姆雷特”獨白以大資本處理舞台空間,表演漂亮至極。無論是技巧或內容,“黃花”均無特性,也連帶消減了“零檔案”所帶來的一點興奮和期望。

歐洲人感動於閉塞的中國大陸能有獨立劇場,可惜“黃花”未能真正掌握現代戲劇的奧妙。此外,以拙劣的表演來說“軍隊,坦克車、學生”等都只是曾身歷其境的一個人的“想像”,不知道能否用數學裡的負負得正來理解,將之看成一個鏡面效果的批判(如舞台的佈景):想像=真實;或一種中國式的“殘酷劇場”,用故意不演戲來演戲。就是不知道觀眾該看些甚麼,為何老遠地趕來奉陪一個晚上了。

1995-10-12原載歐洲日報/2101-03-29更新


後記:

檔案:巴黎1995年秋季藝術節的節目介紹
中國,牟森導演
劇名:Yellow flowers under the sky in our homeland (故鄉天空下的黃花)。
劇情說明(從法文本翻譯):
中國北方的一座村莊,從二十世紀初到六0年代。村民世代務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代代生活困苦。 日換星移, 政權更替,有的東西卻恆常不變。導演說:我想將這些以不變應萬變的事情指出來,加以探討。我要試著從人的本性的角度來看歷史,比記載的歷史更強烈,更真實。我要找出歷史和現實之間的關係。我以農民為演員,將他們自己的話做為台詞。農民占中國人口的大多數,他們得不到照料,被城市人口看不起,認為他們全都是一個模子打造,沒有任何個人特性。
但我覺得,在外表之下,每張面孔都是獨一無二的,注視世界的眼睛人人不同。“黃花”,就是讓這一對對的眼睛互相對視。
                          -巴黎秋季藝術節

***
一九九五年之後,未再聽到中國現代劇場的任何消息,一直在盼望中。傳統戲曲美則美矣,畢竟不是當前的生活,春節晚會千篇一律的華美表演也只是娛樂生活的一小部份,看多了,人也麻木了。中國的“民眾劇場”如何了?何時來巴黎演出?或者參加亞維儂藝術節呢?

2010年3月26日 星期五

戲劇往事:牟森“零檔案”的巴黎公演

“不是對人煩了,是對生活煩了!

文:楊年熙

十三億人口的中國大陸只有三、四個獨立劇團,他們演出的機會不多,生活困難,但這兩年,外面開始聽到一些他們的聲音,這得歸功於牟森,他和的現代劇“零檔案”。繼1994年布魯塞爾和法國摩貝日節之後,“零檔案”1995年來到巴黎,參加第二屆克里特依藝術節(Festival de Créteil),於五月二十日 之十四日演出三場。

“零檔案”原是于堅的一首長詩,牟森說,選擇這首詩做為出發點,首先因為“零檔案”這三個字的語音和詞義都甚美,就如小說“故鄉、天下、黃花”的書名一樣,觸動了他心底的某些東西,使他產生了創作的衝動。為何是“零”檔案,而沒有編號呢?他說,可以解釋為“所有人的檔案”吧!至於這部戲說些甚麼,牟森認為一切可以由觀眾來自行理解,看出甚麼就是甚麼。但作者總有話要表達吧?他表示若硬要加一個框架,可以說是“關於成長的種種”。

一開始,在唱片有如雜音的旁白後,空空洞洞的舞台上,只有呉文光的人物站在台前的光圈下,喋喋不休地說他自己的故事,由重重複複的“我爸爸會開飛機是飛行員”,漸漸聽出,他的父親過去是國民黨的飛行員,以致他永遠背伏著家庭成份不好的個人檔案,到那裡都抬不起頭來。他筆直地站在一個巨型鼓風機或一張放了錄影機的桌子前,大聲交代著,像在甚麼檢討會上坦白。

舞台後方的陰影裡接著來了一個和他一樣工人打扮的人,戴著手套,開始將一根根鐵條用電銲焊接在十來個框形底座上。文慧的紮辮子女孩從頭至尾一語不發地在舞台上走來走去,推開呉文光依持的桌子,或者打開錄音機,用高音量播放于堅的原詩。呉文光每次被打斷,楞楞地看著他們一陣,再拾回話題。

蔣樾用了近一個小時,終於完成了焊接工程,舞台上便像長出了鋼鐵的樹林,文慧提上一籃藍蘋果和蕃茄,插在每一根鐵條上,樹林便蛻化成悅目的果園,使呉文光的身後出現了與“坦白交代”強烈對比的樂園景象。

蔣樾此時走到台子中央,朗讀一頁又一頁的“坦白書”,說的是他和女友從熱愛到分手的經過。突然被蔣樾的”感情問題“蓋過, 呉文光的“成份問題”頓時變得蒼白乏味,盡管事關他整個人生存的根本。

最後,兩個年輕人高喊著”不是對人煩了,是對生活煩了”!發狂般地將蘋果、蕃茄用力摔在鼓風機上,爛得滿台都是。一語不發的文慧這時狂叫一聲奔上台來;她從沈默中猛然爆發,格外令人心驚。

觀眾在整個過程中一面接收訊息,一面像呉文光一樣不斷遭到干擾,他中途放映的紀錄片,又是一般人看不進去的醫科學生的外科手術教材,和他所敘述的事,以及文慧的錄音內容沒有任何關連,而產生了無用訊息和反訊息。當舞台上最後狂叫洩忿時,觀眾也有感同身受的痛快。
蔣樾的電焊工不是在“演”(做樣子),而是真正在“做”,在完成一個和戲本身平行進展、十分吃力的勞動。牟森說,所有人的身體在勞動時都充滿了光輝,而且他從比拉波希等的現代舞得到啓發,相信“演員就是在做”,也喜歡“真實的東西”。選擇電焊工而不是別的,“因為比較合適”,如此而已。

電焊刺耳的噪音,噴出的火花和投射在舞台背景上的巨大影子,在沒有音樂,演出可能每晚不同的舞台上,確實有非常特殊的視覺效果,有一種結合了力量的美,又那麼真實和直接。
法國高發行量的藝文綜合雜誌“Inrockuptible»評論說,“零檔案”基本上談的是對自我的否定。僅從錄像帶對西方戲劇略有認識的牟森出身中文系,自稱是“只做這個的業餘者”。他表示,這齣戲其實是在中國大陸戲劇裡罕見的自我關注,在探討任何社會裡都會有的,制人和受制於人的宿命關係。

“零檔案”創戲兩年來演出過十餘場,均在國外。 牟森說, 尚未能在中國內地公演,是因為基於劇院內安全的顧慮,台上得用電,又有火花。

1995-05-16原載巴黎歐洲日報


旁記:

劇具震撼力,首場演出座無虛席

【1995/05/16巴黎訊】零檔案於十二日晚間七時,在巴黎西郊克里特依市立藝術中心做首場公演,兩百個座位的“小演出廳”座無虛席,幾乎全是法國觀眾。劇院預備了同步傳譯,每副耳機收取象徵性的一法郎。

來自北京的中國現代劇場工作者牟森,和主要演員呉文光、文慧前一日才經長途飛行抵達,當觀眾已在劇院入口排隊準備進場時 ,他們尚忙於最後的舞台準備。道具和燈光在演出過程中都出了點差錯,但是面對這樣一齣有荒謬感的現代劇,觀眾顯然並未察覺,也許將有點反常的現象當成了表演。

一小時零十分的戲結束後,觀眾以持續不停的熱烈掌聲讓演員們謝幕了四次。觀眾中有一種很一致看法:整個舞台的結構、戲進展的步調,由單調重複而步步收緊,讓人清楚感覺到個人在龐大行政機構下承受的壓力,很有震撼性。





高行健看牟森的“零檔案”

大陸當代戲劇首位革新者與新一代獨立劇場工作者面對面
高行健與牟森,話題不離戲劇


【本報記者楊年熙巴黎十七日報導】1981年以“絕對信號”在北京“宣佈大陸先鋒戲劇誕生”(巴黎世界報語)的高行健,在“零檔案”演出的第二天去看了這齣戲,也和尊稱他老師,以上演他的“彼岸”為處女作的牟森首次晤面。大陸當代戲劇的第一位革新者和新一代的獨立劇場工作者,在巴黎有了第一次接觸。

高行健1988年後定居巴黎。他看戲後向記者表示,他自己的戲要傑出的演員才能勝任。在牟森的戲中,演員則不一定要有演技,可以是任何人,完全是一種戲劇傳統之外的新形式,不像是戲,只是導演在安排一些畫面,呈現一種情況,但他成功地傳達了某種情緒,“還是很有意思的”。更何況,現代戲劇今天在大陸後繼有人,無論如何都是值得鼓勵的。

至於這部戲是否有政治含意,高行健表示,小劇場本來是對傳統的反叛,自然有社會批判的意思,“那怕不演政治,也有強烈的政治含意”。從這個意義上做客觀評價的話,牟森的劇場雖然沒有明顯的批評和抗議,仍是有政治意義的。它一定不受大陸官方歡迎,但是能夠存在,還可以出國公演,“也是大陸社會現實中一個小小的進步了。”

牟森對臺灣小劇場運動甚為留意,看過錄影帶,認為“非常精緻
、熟練”,但表示和他的戲“很不一樣”。曾因作品在臺灣演出而去過當地的高行健說,大陸像牟森(32歲)這一代的年輕人,和臺灣劇場工作者積極地要在政治上發言完全相反,總是“躲得遠遠地”,“不想觸及政治”,這當然兩地不同的社會環境使然。

原載巴黎歐洲日報/1995-06-18

2010年3月24日 星期三

2046,不能愛的時間


事情永遠是錯開的,我們總是在後悔,
當機會再來時,一樣無法掌握。


文:楊年熙


«2046»起初是 «花樣年華»裡梁朝偉和張曼玉的人物約會的旅館房間號碼。但是,在偶然出現這個號碼之前,王家衛1997年時的點子是將影片的時間放在香港回歸五十年後,說一個 «履行承諾»的故事。所以 «2046»的構想其實出現在 «花樣年華»之前,但由於構想未及成熟,而先拍成了«花樣年華»,以致現在大家都以為是«花»片的續集。

王家衛為推廣影片來了巴黎,很耐心地回答不同報紙的同樣問題,說明這四個神祕數字的來源。但他每每在重複之中加入新的細節,顯然他在這 «五年計畫,三年等待 »的拍片過程中,經過了千迴百轉的思考。

看了影片,只有承認他非得如此不可。因為2004年5月參加坎城影展的的«2046»,和2000年使梁朝偉獲得坎城影帝的«花樣年華»一樣,都是在追尋一個消逝中的年代,捕捉一種曾經如此切身的感覺,而這一切,是極端難以言傳的。

令人驚異的是,我們確實可以隨著片子回溯時光,幾乎嗅到那時的氣味,一種稍縱即逝,但非常真切的感覺。女人的旗袍,所流行的鳥巢式蓬鬆髮式,特別是那種期待又拒絕,渴望又迴避的,年輕而矛盾的心情。

1997香港回歸加50應該是2047,也因此,在新片中,當2046房間因整修而不空時,梁朝偉飾演的作家周先生住進了2047房,從而想像出發生在遙遠的未來的事情:一輛奔馳的列車,車上的人要去找失去的記憶,究竟找到沒有,無人知曉,因為不曾有人回來。

這一段戲外戲裡加入了王飛、張震和劉嘉玲的人物在作家筆下轉化的機器人。他們獲得壞消息十二個小時後才哭得出來,在聽到好笑話要十小時才笑得出來。王家衛指出了一個宿命矛盾:我們永遠無法在那一刻說出那一句話,做那個動作,事情永遠是錯開的,我們總是在後悔,當機會再來的時候,往往一樣無法掌握。

片中的作家周慕雲因了«花樣年華»中錯過的姻緣,在«2046»中,他和一個又一個的女人做有肉無靈的來往,他忘不了過去,所以和鞏俐飾演的賭場女人蘇麗珍說:«等妳忘記了過去再來找我。»
他在感情上自暴自棄,這是他的選擇,卻管不住對方的反應。歡場女郎白琳(章子怡飾)真的愛上了他,他每次付她錢表示銀貨兩訖,互不相欠。白琳將他給的每一張十元收進餅乾盒,在他最後逃開時,還給他。他一一數著,數的其實是他們在一起歡好的記憶,連這個也是有數字可以憑藉的。

章子怡飾演的白琳


王家衛拍片向來沒有劇本,演員不知道下一步的發展是甚麼,但最後一致表示,盡管辛苦,和這位導演合作是他們願意重複又重複的寶貴經驗。觀眾的感覺是,演員、燈光、音樂、佈景......所有屬於電影的材料其實都是王家衛寫作的工具,是他的筆和紙,演員等於切身經歷他的創作過程,進入了他和自己的時光隧道。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間房間四面牆,如此傳統和簡單。然而王家衛片中的男歡女愛是充滿策略的,吸引和誘惑,欲拒還迎......直到決裂的,都有許多有意和無意的遊戲。

梁朝偉是全戲的靈魂,他在此片中的人物雖和«花樣年華»中的作家是同一人,但在歲月和感情的壓力下已明顯不同。白琳是章子怡從影以來最好的角色,其他演員亦令人信服。
而王家衛能用電影得出普魯斯特«追尋逝去時光»的效果,為電影開闢了一個新境界。

2004-10-29原載巴黎歐洲日報/2010-03-24更新


2046
法文片名:2046 (同英文)
出品:2004年/香港、中國、德國、法國。
法國公映:2004-10-20/DVD影碟:2006-06-01
全球首映:2004-05-20,法國坎城影展。
香港公映:2004-09-29
片長:1:35
導演:王家衛(Wong Kar-wai)
音樂:梅林茂(Peer Raben)
演員:梁朝偉(Tony Leung Chiu-wai)、章子怡(Zhang Ziyi)、鞏俐(Gong Li )、王飛(Faye Wong)、張震(Chang Chen)、劉嘉玲(Carina Lau)、木村拓哉。
法國發行公司:Océan Films
華語地區發行:春光映畫。

影片經歷:2004坎城影展金棕櫚最佳影片獎;歐洲電影節最佳非歐洲片;臺灣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最佳原創音樂;香港金像獎:最佳女主角、女主角、攝影、美術指導、服裝造型設計、原創音樂;西班牙巴塞隆納聖喬帝電影節最佳外片;西班牙巴利亞多利德國電影節最佳攝影、國際影評人協會獎;2005年紐約影評人協會電影獎:最佳外片、最佳攝影;2005洛杉磯影評人協會電影獎:最佳美術設計;2006年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電影獎:最佳攝影獎。

影片本事:1966年,作家周慕雲在新加坡遇到也叫蘇麗珍的賭場女人(鞏俐飾),她卻不願意跟他離開。周慕雲單獨回到香港,遇上幾個貌美如花的女人,但情感的創傷使他變得遲疑,甚至麻木。為了生活,他寫黃色小說。偶然住進旅館的2047號房間,開始寫一本名為《2046》的未來式小說,裡面的人物只要搭上前往 2046的列車,就可以找回失去的記憶,是否真的如此,無人知道。 «2046»是他過去和蘇麗珍約會的房間號碼。

2010年3月23日 星期二

天邊一朵雲,難以入目的色情戲

  
如假包換的色情,依舊是假的


文:楊年熙




如果只能用一段影像來代表蔡明亮的“天邊一朵雲”,那麼必定是李康生在水塔裡異化為昆蟲,在突然變幻的燈光種對著口型唱洪中的“半個月亮”,奇異的美和憂鬱讓你打個寒顫:“今夜黃鶯不唱花不開,為甚麼這麼淒涼?靜悄悄到窗口眺望,只看到半個月亮⋯⋯”

洪中音色渾厚圓潤,充滿感情,將我們帶回六0年代。那時人們還十分純情,在臺灣的戒嚴時期中,在“政治正確”的規範下,清靜地大談道德和理想。那也是電影-不論國片還是好萊塢片-在生活裡占了極大比重的時代。而這些,和李康生飾演的小康之間,差距不可以道里計。水塔中的異化,對他是個憂愁的夢,對觀眾,則得趕緊抒口氣,因為接下去就沒有機會了,將回到今天的台北,一個缺水燥熱的夏天。

“天邊一朵雲”在法國片名改為“西瓜的滋味”,巴黎世界報將之比喻為一杯 “爆炸性的雞尾酒”。它確實百味雜陳,將性和戲劇,粗俗和悲傷,政治隱喻和詩情混合調製,一起散發各自的甜酸苦辣。

在水塔的戲之前,影片介紹了小康目前生活中的兩個女人,她們和他在路上擦身而過。一個是吹氣娃娃般的日本色情女演員(夜櫻李子,本人確實從事此業),另一個是博物館的接待員(陳湘琪飾演)。吹氣娃娃是小康工作上的搭檔,而接待員將和他相愛,是個有型壓抑的年輕女人。當陳湘琪說出全片僅有的一句台詞:“你還在賣手錶嗎?”,小康輕輕一擺首,一個無奈的眼神和嘴角吃力牽動的一抹微笑,卻是比千言萬語還沈重。

賣手錶是蔡明亮上一部片子“你那邊幾點?”中的情節。陳湘琪以當時顧客的身份在“天邊一朵雲”中和小康偶然重逢,卻不知道他在她住的同一棟樓裡,靠偷拍黃色電影維生。直到她最後親眼撞見,並如蔡明亮所說,和小康“做了一個非常辛苦、粗魯、扭曲的愛的宣言”。

影片在這三個人,以及一個色情片拍攝小組之間展開,穿插著六、七0年代的歌舞。歌舞的輕快將人物從晦暗的現實抽拔出來,同時提醒我們,看到的是戲,如假包換的色情依舊是假的。

在現實中,臺灣乾旱缺水,廣播電視上鼓勵大家用西瓜代替飲用水。陳湘琪抱著西瓜做各種性交和生孩子的幻想,小康和夜櫻李子將西瓜當成做愛的道具。陸弈靜飾演的中年色情演員被人造的滴水效果弄花了臉上的化裝,在浴缸內外到處找假睫毛⋯⋯這批人逐漸異化,肉體和精神分離,或者清明尚存,仍有對愛的追求,真實生活就益發寂寞難挨。

蔡明亮的電影向來沒有甚麼對話,也因為人物都是獨處。這裡,小康和女演員得“談”戀愛,但也僅表現在眼神和姿態裡。小康像蜘蛛人般懸空撐在公寓樓房走廊的牆壁上,兩人吃飽飯不坐沙發,鑽在桌子下,陳湘琪用腳指頭夾著香煙給小康抽⋯⋯這些不合常規的動作在在反映了兩人內心的嚴重扭曲,但用了近乎抽象的手法,十分有趣。

在最後一場戲中,陳湘琪撞見小康正在拍色情片,她沒有走開,也沒有報警,而在窗外觀看。畫面被一道牆分隔成兩部份,牆外陳湘琪的背後,兩個笑容可掬的空中小姐紙板人像,做了這個尷尬場面的判官。這時,因昏迷而更變成充氣娃娃的夜櫻李子成為陳湘琪的肉體,她透過這個肉體和小康以眼神意淫,然後做了在電影上確實難以入目的結合。最後一個鏡頭,陳湘琪的人物像個大蜘蛛似的貼在牆上-已經不是人了。

這些畫面非常強烈,很多法國影評亦認為難以消受,加以排拒。蔡明亮卻在此時將影片推上高峰,在“逼視”之下,否認了色情片和所有不正常的性觀念。楊貴梅在男廁所裡的一場漂亮大型歌舞算是黃色幽默,亦讓人啼笑皆非。

2005-12-05原載巴黎歐洲日報/2010-03-23更新

天邊一朵雲
法文片名:Le Saveur de la Pastèque
出品:2004年/臺灣
法國公映:2005-11-30 / DVD影碟上市:2006-06-07
片長:1:55/法國禁止十六歲以下觀賞。
導演:蔡明亮(Tsai Ming-liang)
演員:李康生(Lee Kang-sheng), 陳湘琪(Shi Chen), 陸弈靜(Lu Yi-Ching),夜櫻李子((夜桜すもも),楊貴梅。
法國發行公司:Pan Européenne Edition

影片經歷:2005年柏林影展“最佳藝術貢獻”銀雄獎、“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影展創辦人亞佛瑞德鮑爾創新獎“。法國南特影展“最佳導演獎”、“最佳演員貢獻獎”(李康生);奇幻影展“最佳影片獎”、”最佳男主角獎“;臺灣金馬獎入圍。在臺灣通過審議,未刪剪,上映十天即創一千萬台幣票房紀錄。

影片本事:”你那邊幾點”中的小康賣手錶的流動攤子無法繼續,改拍地下色情片。曾向他買手錶的陳湘琪做了博物館接待員,她有性壓抑,常光顧色情片卡帶店。和小康暗生情愫,卻不知他就在自己所住的樓裡拍A片。

2010年3月22日 星期一

我是血,亞維儂藝術節重頭戲



舞劇挑釁意味濃厚,甚至顯得暴虐。
但是無人比顏法布赫更能代表歐洲今天的藝術趨勢。

文:楊年熙


   

“亞維儂藝術節是一面時代的鏡子,它以嚴肅的心情進入二十一世紀。今天世界各地不斷發生流血衝突,用蠻橫的暴力來解決問題,這些都被用戲劇和舞蹈的形式呈現在舞台上。二00一年藝術節的戲劇人物名叫安諾爾夫、馬克白、余庇、哈姆雷特、丹頓、狄圖斯…來自東歐的青年藝術家以他們獨特的眼光審視我們嗜血的激情。地球在流產的革命、獨裁者的殘暴,權力的偏差中間運轉。觀眾今夏受到的震撼將非常劇烈、真實、刺激而豐富,總之和我們日常電視和廣告上所看到的平撫、協調、和解等消費文化的論調截然相反。”

二OO一年亞維儂藝術節紀念專輯的巴斯果在這則社論中簡要地說出了今年的大動向,但是觀賞比利時劇作家簡法布赫(Jan Fabre)的“我是血”(“Je Suis Sang”),仍然沒有料到其中的“劇烈、刺激、豐富”會到如此極端化的地步,極端到全無退路。極端,或者極致。“我是血”,亦即我是液體,順勢流動,無所阻擋,任何汙辱、傷殘、殺戮均莫奈我何。

亞維儂藝術總監費弗赫達斯耶(Bernard Faivre d’Acier)說,簡法布赫介於戲劇、舞蹈、繪畫,以及古典和現代音樂的交會點上。事前便預見到他這齣特別為教皇宮榮譽院製作的新戲不在人們的觀賞習慣裡,會造成很大的震撼,挑釁意味濃厚,甚至顯得暴虐。但是沒有人比他更能代表歐洲今天的藝術趨勢。

簡法布赫,一九五八年出生於安特衛普,是他這一代戲劇藝術家中的佼佼者。他從一九八二年的“這是未來戲劇”起,便宣佈了二十世紀末期的新前衛。他的戲是“真實時間裡的真實肉體”,一方面將身體的實質表演推到極限,同時以夢幻景象製造幻覺,其間亦不無幽默意味。他的戲劇和舞蹈都在鑽研一個主題:“將肉體當做戲服”,而且以古代戰士做為典型。二000年的“世界需要戰士魂”更是全部以戰鬥者和肉體為創作基礎,裡面的酒神狂歡祭典被評論界視為對整潔和秩序的恐怖攻擊。


“我是血”也是從中古世紀戰士的集體舞蹈開始。身穿銀色盔甲的男女各五名舞者整齊地前後兩排,在寂靜而乾淨的舞台上做操練式舞蹈,以芭蕾舞動作為基礎,蹲下站起,大幅跨步,乃至四腳朝天靜止不動。木板舞台上的踏步聲和盔甲的匡瑯聲構成節奏明確的配音。在他們一直罩到膝部以上的護腿上方,和護胸以下,是露出一截大腿的黑色緊身短褲。一名做磨刀匠打扮的侏儒在他們中間穿梭,檢查盔甲,將一把長劍交到每人手上。

一個男戰士離開隊伍,揮劍舞蹈,或者對著想像的敵人瘋狂砍殺,步伐越來越凌亂踉蹌。舞台兩側併放著十張加了輪子的長桌,一人可以推動,鐵皮桌面(和盔甲、面具、刀劍、鎖鏈構成一個堅硬冰冷和嚴酷的環境),拆併之間形成第二層舞台。一對身穿一式綠色古代寬裙女裝的男女演員,罩上現代的綠色手術服,左右兩邊立於桌上,交替著唸法文台詞,一個身穿黑色古裝,頭披黑紗的女人,不停圍著舞台邊緣打轉,嘶喊著訴說,像一隻預言不幸的黑鳥。

台詞說:“我們身處耶蘇誕生之後二00一年,卻仍然生活在中古世紀,同樣的身體,內溼外乾(…)我們仍然活在羞恥裡,只有當我們臉紅時,血液才透過皮膚顯現出來。”這個有點像在說教的台詞以後一路做為這場戲劇/舞蹈的導引,中間穿插著拉丁文。它的內容,和舞者們很快赤裸的身體一樣,都是血淋淋的,乃至最後從一數到三十四,唸出三十四個切割身體的部位──最後的部位是手腕動脈。三十四,也是耶蘇基督被釘上十字架時的年齡。

這種對於血的恐怖心理,導演說是來自宗教意識,是對基督身受五傷刑罰死在十字架上的犯罪感和羞恥心。他說:“聖經舊約裡說,我們必須喝耶蘇基督的血(今天仍在天主教的彌撒儀式裡),才能變得比較人性,比較好。因此其他的血是被禁止,以至於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潛伏著吸血鬼的恐怖故事。我們鮮厭噁血,因為它使我們想到自己的罪惡。今天也是一樣,有的人把愛滋症視為上帝的懲罰。另外,自古以來,女人的經血都被看成污穢的東西,事實上,在生物組織上,它有非常正面的價值。”

當發狂砍殺的男舞者機械人般被抬上手術台(鐵桌)修理時,其他男舞者脫下盔甲,換上罩頭工人裝,拿一把刷子,面對觀眾站立著,牽開褲子,奮力刷洗私處,久久不停。女舞者換上潔白的新娘禮服,撈開長裙,用手將白色內褲染紅,歡天喜地慶祝月經初潮。她們轉眼間又脫掉禮服,剩下內褲胸罩,再嬰兒般全身赤裸。他們的舞蹈動作是身體和心理受到痛苦折磨時的扭曲,加上野獸似的低吼喘息和痛極的喊叫。女孩亦不斷做著刷洗私處的動作…

顏法布赫的舞台越來越“豐富”,舞台空間被有效利用,許多事情在同時進行。新娘禮服脫了又穿,穿了又脫,女人從端莊優雅一步墜入原始野蠻。她們美麗的裸體,混雜著汗水和所塗抹的油膏,在舞台上溜滑滾動,或者朝後翻倒四肢著地行走,陰部朝天。男人背對觀眾接受割包皮手術,轉過身來,陰莖上包著滲血的繃帶…

所有這些不堪入目的“舞蹈”將純潔的白色禮服和原來整潔的舞台破壞無遺。令人驚異的是,肉體儘管赤裸扭曲,竭盡所能地在擺脫壓抑和沉重的原罪觀念,卻沒有兩性之間的性接觸,包括任何象徵動作。導演顯然意將主題澈底集中,強調“身體是由血這種液體組成,它可以和任何血液溶合,包括上帝和動物。這也是在設想一個人類將來可以存活下去的新世界。”

秩序和混亂,人的野蠻,弱肉強食的競爭,性和死亡,是顏法布赫向來的執著意念。他的戲劇從不媚俗妥協,相反地很有危險性,因為他把舞台當作每個人內心經驗衝突鬥爭的戰場。做為顏法布赫的演員和舞者需要有一種澈底覺悟,還不只是不顧一切地豁出去。他也說:“我挑選演員或舞者當然首先看技術和身體的靈巧,但是也要他們能明白,這是一個精神行為,需投注以無窮的愛和激情。然後我教導他們將自己的身體當作思考的目標,詮釋我所謂的人身殘酷表演。我們每天都設法超越身體和心理的極限,以便了解人這個奇異的機器如何在面對外面的世界。”

鐵桌來來去去,併合又拆散,最後樹立起來,成為一面牆或鏡子。舞者和演員在桌上桌下演出,舞變得精緻起來,肉體展現著歡愉的肌肉美,間隔著電影效果,顏法布赫的編舞盛名名不虛傳。但是這最後二十分鐘的美,和全長一小時半的精神考驗比起來,未免所佔比例太少。而且,一般人需要這種震撼嗎?還是我們沉睡麻木,沒有藝術家的刻意挖掘的敏銳?


 “我是血”是亞維儂藝術節的預約節目,七月二十日到二十三日連演四場,二千二百個座位整個爆滿。簡法布赫說,他每次一進到榮譽庭院這個最具挑戰性的露天劇場,便首先想到面對觀眾席那片城樓上的歷史血跡。這座建成於十四世紀的巍峨古堡歷經時代變遷,看遍朝代替換和權力爭奪,顏法布赫用葡萄酒或口紅造成的血跡怕不在呼喚著石頭中的幽靈!難怪他說,除了這個劇場,他所導演的“我是血”絕不在他處公演。

亞維儂藝術節的創始人,第一個在教皇宮榮譽院演出的壤維拉爾(Jean Vilar)一九四六年時曾經拒絕這個提議,認為這是個最真切又最糟糕的戲劇場地,“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亂石混雜的地面!”他一九四七年公演的劇目是“大教堂謀殺案”。看來這個地點一開始便和血的主題相連了。只是簡法布赫的“我是血”與所有謀殺事件,從莎士比亞的“馬克白”和“哈姆雷特”,到布希奈的“丹頓之死”所不同的是,他的戲這沒有任何懸疑情節,而是在研究人體這個可被殺害的物質,設法從精神上解脫一切的恐懼。

2001-07-25/原載美洲世界日報

總統的愛恨情仇

       
 文:楊年熙



愛,是世間最自然的事,是一個自由人理應追求的幸福。而幸福必須不斷添加,才能享盡生命的滋味,因此一個男人完全可以同時愛兩個女人,而不至傷害任何一方。這是1964年出品的法國片「幸福」(Le Bonheur)的主題,當時禁止十八歲以下入場。男主角的愛情哲學和人生觀完全不道德,若以今天的話來說,根本是「反道德」的,卻反應了一種特別是在知識份子中間確實存在的生活態度。

當沙克奇和西西莉亞的「國家級離婚」開始塵埃落定之時,幾個問號依舊縈繞腦海:他們何至於走到這一步?西西莉亞為何僅做了一百五十六天的法國第一夫人?若真如她所說,離婚是因為不愛政壇的熱鬧,又為何與沙克奇攜手奮鬥二十年,而且曾說「我們倆一起走向愛麗榭宮,和甘迺迪夫婦一樣」?

今天的果,得到二十年前去尋找起因。仔細想來,沙克奇和西西莉亞的相戀和結合本來就是在一個順應激情,而背離道義的基礎上,含有很大的自我中心意識,乃至自私和冒險的成份。他們的「自我」固若金湯,沙克奇方面尤其隨著情勢的演變而不斷膨漲,間雜著位高權重的公眾生活和媒體的密切關注,到了一定時候,另一方難免感到自己生存的空間都被窒息了,而非逃離不可。

沙克奇出身律師,唸過政治領導人都得經歷的巴黎政治科學學校(有名的Science Po),但由於英文不及格而未能畢業(他今天之親美說不定是一種反射作用)。他很年輕便投入政界,西西莉亞則一開始就積極參與他的職業生活,感情與政治,在他們,是相互參雜滲透的。沙克奇競選總統期間的招牌口號「決裂」(la rupture),法國媒體今天以調侃的語氣說:原來在政治上改弦易轍,推行新政的所謂「決裂」,也意指「離婚」啊,而且先一步在婚姻中落實了!

1955年出生的沙克奇二十二歲就是前任總統席哈克創立的右派大黨「共和聯盟」(RPR)的中央委員會委員,兩年後出任RPR青年黨員支持席哈克競選總統的全國委員會主席。1981年的這次大選,密特朗在右派連續執政二十一年後,帶領社會黨人和其他左派重掌政權,之後連選連任,開始長達十四年的左派總統任期。但席哈克的挫敗促成了沙克奇繼續表現的機會,他八年後成為共和聯盟中央秘書,再過八年的1997年,出任該黨秘書長,繼而代理主席。2004年RPR改組為UMP(民眾運動聯盟),沙克奇當選主席。

沙克奇和席哈克的關係源遠流長,席哈克的女兒,對父親的政治生涯輔助有功的克勞黛,和沙克奇交情匪淺,他們年齡相當,意見相投,克勞黛想去紐約發展,還是沙克奇說動她留下來繼續幫父親的忙。席哈克夫人貝娜黛特在這一點上對沙克奇感念在心。一度外界稱朱貝為席哈克的「精神義子」,貝娜黛特不以為然的說:「他比我們不過小個十一、二歲,若是說沙克奇,那還差不多!」朱貝當時是席哈克在巴黎市長任上的得力助手,1994年席哈克再度出馬競選總統時,由他代理RPR主席。

貝娜黛特如果曾有讓沙克奇做女婿的念頭,是沒有看明白這個年輕人的野心。席哈克盡管很提拔他,但喜歡對他說:「慢慢來,你的日子還長得很呢!」也部份基於這個原因,沙克奇在右派於1993年立法選舉大勝後,轉而支持民調聲望極高的巴拉杜,後者任命他在其左右共治政府中擔任預算部長。這是沙克奇在政治生活中的第一次「決裂」,揹上了「叛徒」的惡名。當席哈克在第一輪投票就將巴拉杜淘汰出局,最後當選總統時,沙克奇便開始了「沙漠獨行」的日子,卻也是他和西西莉亞最為濃情蜜意的時期。

沙克奇當上巴拉杜的預算部長後,西西莉亞跟到財經部所在的柏西大樓(Bercy)幫忙。她沒有正式職務,但她的個人辦公室就在部長辦公室的旁邊,大小會議跟著參加,替沙克奇安排約會,擬定每日日程…她非常快樂,要大家稱呼她「西西莉亞.沙克奇夫人」。問題是,他們雖然在1988年便甘冒眾怒,公開戀情,沙克奇一直未能和前妻瑪麗離婚。瑪麗要控告西西莉亞盜取法定配偶之名,被朋友攔阻下來。
今天回顧既往,西西莉亞的矛盾在1984年便出現過了,她這次的總統級離婚,不過是再度離開一個「成功的男人」。前後兩個男人都預備和她白頭偕老,卻最終落空。


1984年8月10日是個風和日麗的大好天氣,二十七歲的西西莉亞下嫁五十二歲的電視名人賈克馬丹。她大腹便便臨盆在即,將厚重的深棕色長髮挽在腦後,穿件包裹嚴密的閃亮白色直統禮服,在大肚子下繫條緞帶,未披頭紗。賈克馬丹請他所認識的耐意市市長沙克奇主持民事婚禮,卻萬萬沒有想到,在他挽著新娘跨進禮堂的那一刻,便註定了往後婚姻的破裂。

二十九歲的沙克奇立刻被這個「眼睛和姿態都像貓一般」的修長女人所吸引,他致詞時開始語無倫次起來,表示要做一件「自己和新郎都料想不到的事」,便是將市長披掛的紅白藍國旗帶贈給新郎。只限於親朋好友的賓客席上楞住了,馬丹感動得熱淚盈眶。沙克奇實際上想說的是:讓他和新郎掉換位子吧!
感情若是有道義和理性的約束,也可以不至釀成燎原之勢。但沙克奇完全沒有約束自己的意思,他反而和馬丹夫婦親近,兩家成了密友,西西莉亞和沙克奇的太太一起推著嬰兒車上公園…後來有評論說,若說精力充沛的沙克奇是「政壇一匹狼」,他看準了西西莉亞是他所需要的「母狼」。

賈克馬丹馳騁法國電視三十年,扮演了「逗觀眾開心」的角色,有如過去國王宴席上逗樂的丑角,他主持的綜藝節目「小記者」、「小小歌星」、「馬丹星期天」無不家喻戶曉。西西莉亞當時說,她「嫁了個法國最有名的男人!」當然馬丹也替西西莉亞生意失敗的父親解決了不少債務問題。馬丹雖然有如電視上的現代賣藝人,卻十分博學,還學過男高音。1988年,他在巴黎馬利尼大劇院推出自己編寫、作曲、導演和設計布景的輕型歌劇「啣住月亮」,正春風得意地開拓事業的新邊疆,說自己「有如一個五十五歲的新人」,西西莉亞卻在這一年帶著兩個幼年女兒(翅膀下夾著小雞,她說),投奔沙克奇去了。

不過一年前,西西莉亞在那時僅有的一則巴黎人報專訪中尚表示,她除了相夫教子,別無大志。而馬丹對她寵愛有加,曾經說:「當我遇見她時,就像個溺水的人,被淹沒了!」他也說過,女人嫁了名人丈夫是很痛苦的,因為所有光彩都在丈夫身上,這樣的婚姻關係很脆弱,「隨時可能在下一分鐘瓦解」。

西西莉亞今天毅然摘掉第一夫人的光環,以便「回到陰影下,做個普通人」,這個決定已醞釀多時,她在總統大選第二輪投票時缺席,亦即沒有投沙克奇一票,便是預警了。總統的一名幕僚今天說,沙克奇一年半以前就有份離婚宣佈在手上,但他做不到,一直在拖延和設法挽救。當西西莉亞2005年對「電視明星週刊」說,想到當第一夫人她就難受,也是在她另結新歡的時期。感情和事業,婚姻和權勢,何者為因,何者為果?這對夫妻多年來一直將辦公室視作自家客廳,因果關係自是分不清的。

沙克奇和西西莉亞的夫唱婦隨不是在一般的公司企業中,而是在風雲詭譎的政壇上。沙克奇出任民聯主席後,西西莉亞替他工作是領民聯的薪資的,其他在預算部、內政部、總統助選總部等,一樣隨侍在側,卻無任何正式職稱,而只是「某某的太太」。西西莉亞在人事和集會的組織管理上具有長才,嫁給馬丹後才辭去議會秘書的工作,但面對身為政界領導人的丈夫的幕僚,她這個太太再是能幹,總歸是幕後人物,很難名正言順地獨當一面。而從西西莉亞在預算部「幫忙」開始,沙克奇的說法是:「我忙得見不著家人,為了我的平衡,我需要西西莉亞在身邊。」

2007年7月中旬,沙克奇派西西莉亞以「總統特使」的身份前往利比亞,營救保加利亞護士人質,其實是他在挽救婚姻的努力中送給太太的一份禮物,讓她肩負重任而有所表現。西西莉亞也確實很得意能順利完成任務,甚至在反對黨和媒體詰問第一夫人在外交事務上的過問權和正式職務時,表示這個國際間交涉已久的事件,她早就在參與了。輿論的批評和詰難終於打消了西西莉亞對「第一夫人」最後的一點興趣,或者期望。

何況,2005年勞燕分飛的創傷太深。沙克奇當時用手機留言、每日禮物和巴黎-紐約間的經常往返來圍攻西西莉亞,要她回到巴黎準備參加總統大選,但他同時和費加洛報的一名女記者幾乎論及婚嫁,帶她去見了父母…

西西莉亞離開賈克馬丹的時候,只有一句話:「我不再感到幸福,我走了。」現在她說明要求離婚的理由,也只有一句話:「我已無法再給他幸福。」


2007-11-11刊出上海東方早報,早報自由談。

2010年3月21日 星期日

蔡明亮,情色乎?色情乎?


我太喜歡描寫“性”這個東西,
這是你的本質,人的一個基本形狀⋯⋯


文/圖:楊年熙


蔡明亮又來了巴黎,帶著他的新片“天邊一朵雲”。經過令很多觀眾睡了過去的“不散”,這部片子便有如當頭棒喝。2005年11月7日,滿腹問題地在他位於巴黎歌劇院附近的旅館進行一對一訪談,有點難以整理的話匣子結果很順利地開了又關上,滿載而歸。

記者;龐畢度中心正在展覽達達主義,您的“天邊一朵雲”連今天的前衛導演都要退讓三份,也是個破壞 到底之後,無所顧忌的新出發?這部片子說的是一部黃色片拍攝的經過,但得出的結果根本不是臺灣所謂的A片,甚至是在反A片,總之是拉開距離的觀察,顯得荒謬。做為導演,您的定位在那裡?

蔡明亮:我的電影和一般色情片的分野,基本上在於一個態度的問題。首先,熟悉我的觀眾和影評都知道蔡明亮是個很嚴肅認真的導演。其次,我從來不滿足人們的偷窺慾,你會看見楊貴梅、李康生在偷看,卻看不到他們看見甚麼。這部片子在臺灣的兩個月映期中,做到13萬人次,觀眾都是呼朋喚友大大方方地去看。專欄名家隱地發表文章說,這是部好作品,導演必須感謝演員如此配合,同時得向觀眾道歉,因為我讓他們看到太多的醜陋,太少美感。但我所追求的是“真實”。

記者:在西方觀念裡,情色和色情是兩回事。法文裡的“情色”,érotisme,來自希臘神話女神Ero的名字,代表了鞏固愛情,綿延後代,應該無止境追求的健康的慾念,和低俗粗鄙的“色情”,pornographie(亦即A片)不同。您這部片子特別的是,既非色情片,也不是在描寫情色生活, 裡面一群拍A片的人,是那樣淒慘寂寞。

蔡明亮:其實透過這個職業,我們可以探討人的價值觀改變到那裡去了。現在臺灣到處都是情趣商店,色情錄影帶垂手可得,色情網頁上無所不談。看起來很開放,實際上保守得不行。最大的社會問題就是針孔攝影機和偷拍的光碟。
性,被當成了攻擊人的利器,身體也被當成賺錢的工具。有的年輕人說,我當幾年午夜牛郎,賺了錢出國留學,回來工作,誰還記得我的過去?但是,當身體被浪費,人的基本尊嚴被踐踏,被扭曲到和精神分開之後,你不可能不改變的。
因此處理李康生這個角色時,我將他推到很壞的境地。天橋被拆,手錶賣不成了(“你那邊幾點?”的情節),他去演色情片,偏偏遇到一個性壓抑的女人(陳湘琪飾),他能和她做愛嗎?
我是相信,即使像小康那樣,將“性”變成了謀生的工具,愛情依然存在他的心底,他還是有這個需要。因此兩人最後很辛苦、很粗魯地,以悲劇的方式做了一個愛的宣言。

記者:身體在片中都被物化了,像從日本來的真的A片女演員夜櫻李子,最後的一場戲,簡直是個充氣娃娃。陳湘琪將昏迷的她拖回家,走廊那樣長,走不完似的⋯⋯

蔡明亮:我挑選這位日本女角,正是因為她外型上的這個特點。有人問,這場戲裡,她是昏迷還是死了?其實,做為一個A片演員,她的一部分必定是麻木的。她有個忌諱,不能讓人碰到脖子。但是和陳湘琪那場對手戲顧不了那樣多,結果一再NG重來。陳湘琪於是透過翻譯,當著我的面對她說:“我和妳其實是同一個人,妳是我的肉體,我是妳的靈魂,我要將我的肉體揹回家,很吃力的,所以妳的角色非常重要。”
我這位聰明的女演員一語中的。夜櫻李子原來認為她就是來拍A片的,聽了這話以後便非常放鬆。她被像個充氣娃娃似的任人擺佈,是很不容易演出來的。

記者:聽說招待記者的放映會每場都有人半途離場,而且都是男士,我那場便有一人。您在故意激怒觀眾?男人更難以接受?

蔡明亮:我的電影通常都需要觀眾用自己的經驗來理解,比較少被影片牽引,有如看一幅畫的感覺。不論是被激怒還是被冒犯,都是正常的反應。當然我更希望能感動他。西方人比較自覺,坦然離場,覺得是自己的權利。在亞洲就沒有這種情形。我的電影很直接,不願意面對的反而是男性,而非女性。

記者:您的電影對“身體”向來留意,現在如此徹底地將色情片做為主題,中間沒有遲疑嗎?

蔡明亮:我太喜歡描寫“性”這個東西,這是你的本質,人的一個基本形狀,同時又非常忌諱,性行為是高度隱私,有時成為罪惡的根源。由此看出人很不快樂,而這都是我們的意識所造成:一切都看虛無的外在,而從來不往自身去看原來是甚麼?其實所找的,不就是這個身體?
我一開始就看身體,看透了,最後只看一張臉就溝夠了。李康生那張臉,看了十年,看到生命必然的改變,從興到衰。而性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從裡面看出人的矛盾和荒謬。

記者:李康生越來越好,一個眼神,說出了好多事情。陳湘琪、陸弈靜都那樣投入和深刻。您很幸運,遇到和您投合,又有才華的演員。

蔡明亮:李康生確實到了成熟的巔峰,以後會不斷精進。他經過“河流”之後的徬徨,已找到了自信。我初次要處理那樣多女人的身體,來不及顧到他,而剪輯時發現,他怎麼那樣棒啊!金馬獎,我獲得導演獎,一點也不高興,很遺憾評審沒有看到最好的。

“天邊一朵雲”,法國公映:2005-11-30

原載巴黎歐洲日報

2010年3月18日 星期四

鄧麗君含淚的V手勢


鄧麗君小姐,

我曾和您通過兩次電話,當時談到將這篇稿子傳給您,現在獲悉您已有了傳真機號碼,於此傳上,請不吝指正。
於此時設法與您聯絡,也是希望您能在六四燭光晚會前後接受我的簡短採訪。您對民運的關心和支持,由衷感佩。
上次您談到自組唱片公司,以及在延長事業上的反省和構想,都很希望知道至今的發展如何,給廣大關心的歌迷一點訊息。

此祝
安好
歐洲日報記者
楊年熙傳,1992-06-02





鄧麗君小姐,

昨天傳上歐洲日報刊載的稿件一份,想已收悉。對於您應允在六四燭光晚會中演唱,我有幾個問題,非常希望從您口中得到答案。為了有一個詳實的報導,也讓您在晚會中專心演唱,不多做打擾,現將問題列舉如下。
1-預備唱哪些歌曲?
2-為這次演唱做了許多準備嗎?
3-六四已歷時三年,您的民運的信心依舊?
4-您好像說過,若有民運重要領導人的座談會邀您參加,您會願意,今天依然如此嗎?
5-唱片公司的工作進展如何?

又及,上次我們電話中的談話內容,由於非正式採訪,我未在編輯部多提,亦未發稿。
我曾寫過一篇有關柴鈴的報導,得到報系上層佳評,現傳與您,做為一種形式的溝通和交流吧。
希望很快得到回音,可打電話到我家,我睡得很晚,上午一般都在。

祝好
楊年熙傳
1992-02-02/14時



鄧麗君小姐,您好,

我將於今天燭光晚會後趕回報社發稿。您參與活動的消息台北各報很重視,擔心現場採集不夠,現暫擬一草稿傳您過目,有建議,可隨時告知。

楊年熙傳
1992-06-04


鄧麗君小姐,您好,

中午到報社上班,聽說您來過電話索取報紙傳真,正好我今早也想到應來報社傳給您一份。同事代傳的未放大,擔心不清楚,再傳一次。
您願意就人權、藝術家之創作自由、對民眾之影響力等問題和這裡的有識之士做一次座談嗎?
以您的聲望,為中國民主大業推動一步,即使是小小的一步,各種努力匯集起來,我相信,也就是明日的希望。等您回話。

楊年熙傳
1992-06-09
歐報傳真:4532 8003
電話:4532 6482




【本報記者楊年熙巴黎報導】紀念「六四」三週年,再度來到巴黎鐵塔旁的托加特羅廣場。在人們對此歷史悲劇逐漸淡忘或麻木了的現在,鄧麗君的主動參與給燭光晚會平添無限生氣,讓人記起一九八九年聲援熱潮時的心情。
根據主辦者消息,鄧麗君為巴黎的紀念活動助陣,是履行她本人在去年九月的一項承諾,而其中又經過了一些曲折的演變。
當時為支援王軍濤和陳子明在獄中絕食,巴黎「民陣分部」和「民主之家」在中國大使館門前絕食靜坐一日。家住附近的鄧麗君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翩然而至,向天安門的死者獻花,然後席地而坐和大家聊了兩個多小時才離去。
她當時談到在今年的六四舉辦演唱會的計畫。三月二十九日,魏京生入獄十三週年當天,鄧麗君再與民陣聯繫,雙方在四月中開始積極商議,尋找表演場地,兩個巴黎頂尖表演場,「天頂星」(3600個座位)和「會議宮」(3400個座位),六月四日這天均有空檔,後來選擇了氣氛與裝潢和鄧麗君歌唱風格比較接近的「會議宮」。
但是,一批缺乏經驗的業餘者,和雖然專業,合作班底卻不在巴黎的鄧麗君配合不易,一路忙下來,浪費了許多時間,最後顯得過於緊迫,無法符合鄧麗君盡善盡美的要求,只好將大型演唱計畫擱置。鄧麗君則提議到托加特羅廣場上來,一了她為民運而唱的心願。會議宮的演唱計畫來日可期。



【巴黎訊】昨晚廣場上的紀念儀式於九時正開始,九時一刻,鄧麗君依約抵達,一身簡單雅致的黑色裝束,窄裙配短外套,黑色洞洞絲襪,平底鞋。她先坐在一旁,立刻被記者群和攝影機包圍。她顯得非常激動,不停拿紙巾拭淚。
當她站在麥克風前時,前面席地而坐,後面圍成半圈站立的人群似乎突然變得更多,更緊密,大家臉上專注的神情,在微帶寒意的風中散發出一股暖意。人群為一位著名歌星的支持感動,因為在她身後有萬千歌迷的影子,寄情於歌聲,也感覺到自己心靈熱切的回嚮。
鄧麗君聲音發顫地說:「我順便想表達一句早想說的話:我絕不向暴政低頭,絕不對壓力妥協!」
夜幕漸低,燭光燃起。在嚴加其、萬潤南、吾爾開希、王效蘭、杜怡之、蔡崇國和馬濤,以及聖羅蘭高級時裝公司總裁彼耶貝傑(Pierre Bergé)陪伴下,鄧麗君和大家一起唱:「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中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剎那間,巴黎的燈火不復存在,亮著點點燭光的人權廣場上凝聚著人們的希望。
稍後,鄧麗君獨唱一曲「小城故事」,群眾熱情的掌聲數度使歌聲中斷。這首鄉土味濃厚,曾風靡海內外的歌曲將大家的心緊緊拉在一起。鄧麗君唱畢,熱淚奪眶而出,受到感染的人群也越來越向她聚攏。
晚會結束時,鄧麗君與大家合唱「歷史的傷口」,每張被燭光照亮的臉孔都因觸動對六四的回憶而泫然。



2010-03-18 後記:



十五年前給鄧麗君的一份傳真中提到一通電話:「 上次我們電話中的談話內容,由於非正式採訪,我未在編輯部多提,亦未發稿。」

講電話當時,以及後來回想,都覺得有個幻影在眼前,好像透過電話看見了她的人:在一個晚上,一間燈光暗淡的房間裡,這位在大陸上亦紅遍大江南北的歌星已不復當年,她聲音微弱,曲意討好記者,幾乎帶著妥協和乞求。她談未來的計畫:「巴黎的錄影設備好,再多唱些好歌」,自己卻好像沒有把握⋯⋯

 我覺得千方百計弄到的這次採訪簡直就是一次殘忍的冒犯,之後未告知報社採訪到她。這是僅有的一次自動放棄發稿,而且可能還是“獨家專訪”。

電話接通時先是一位年輕男士接聽,應該就是陪伴她到最後的男友保羅。六四民運三週年燭光晚會上,她其實顯得憔悴,脂粉未施,一身黑衣也形狀模糊。我緊挨著她坐,驚異於她的形容憂戚,面色蠟黃,自然也不忍舉起相機。即使她的歌聲,也乾枯沙啞,很多地方忘記歌詞。`

她未回答我傳真中的提問。她在晚會現場說,她不是來演唱的,而是和大家一起悼念六四。她多半時間都在流淚。

兩年後,一九九五年的五月八日,鄧麗君在清邁死於氣喘病,年僅四十二。那年托加特羅廣場上的六四,該是她的最後一次公開露面了。我在五月十七日刊出的歐洲日報上另發表了“巴黎忘不了她含淚的V手勢。”

2010年3月16日 星期二

精武英雄



對李小龍經典作“精武門”的新詮釋
以對英雄氣慨的謳歌取代民族情緒

李連杰1994年前往美國發展前夕,在香港主演兼製片的“精武英雄” 2001年始在法國公映,但觀眾看到的,也是這位武術藝術家的巔峰時期。

法國電影院前的大海報上加註了二行字:“1971年開始了李小龍的傳奇,新世紀則是李連杰的。”除了他們堪與比美的武術造詣,也因為這是李小龍當年揚名國際的“精武門”的再版。

雖是舊片新拍,兩部片子的基本精神卻很不相同。李小龍是以電影傳播中國功夫的第一人,蓽路藍縷特別辛苦,影片中的民族情緒濃厚,練功夫是為了反抗強權或外族歧視,替中國人揚眉吐氣。李小龍表演的方式因此也比較凶狠激烈。他的“精武門”以1937年日本進佔上海為背景,充滿了對侵略者的仇恨和復仇的狂熱,日本人都被描寫為懦弱無能、寡廉鮮恥之輩,而且武術低劣,在比武場上醜態百出。

“精武英雄”卻是一部和日本人合作拍攝的影片,從主要演員到技術人員都有日本人在內,導演陳嘉文改編“精武門”也是因應時代性,為李連杰量身打造,將仇恨的情緒轉變為對英雄氣慨和反抗邪惡的謳歌。李連杰本來外型溫文,笑起來格外和善可親,在片中飾演一個富有同情心,懂得尊重別人的青年。日本人方面,導演亦照顧到善與惡的對立,描寫日本人中間的反戰派,尤其替男主角安排了一名日本女友。

對中國動作片特別推崇的美國導演昆丁.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看了”精武英雄“,立刻認定這是他最喜歡的動作片,並向獨立公司Miramax推薦,發行錄影帶和DVD影牒。這兩年風行一時的美國科幻片“電腦駭克”(Matrix)的導演拉利和安迪.華卓維斯基兄弟(Larry, Andy Wachowski)便是從”精武英雄“汲取靈感,聘用其武術指導袁和平,大量借用片中的動作編排。李連杰接著被網羅至好萊塢,拍攝了“絕地戰警第四集”(Arme Fatale 4)和“羅米歐”(Romeo doit Mourir)二片。

”精武英雄“的武打戲很多,間隔節奏日漸緊密。故事本身也很吸引人,從陰謀詭計、競爭與妒嫉,到親情和愛情,使觀眾不至一味期待著武打場面。

李連杰所飾的陳真是上海“精武門”武術堂堂主霍元甲的高足,霍元甲視他如己出。堂主在在一次和日本人的武術競賽中死亡,刻在日本留學的陳真立刻束裝回國,也正在中日戰爭一觸即發之際。

民間已嗅到時局的變化。影片開始時,陳真在學校裡碰到敵視中國學生的日本武術堂學生挑釁,他以寡敵眾,打得後者落荒而逃。和以後的武打戲一樣,攝影機鏡頭採取傳統解說方式,分析動作,讓觀眾看清楚手、臂膀和腿的糾結,動作的聯貫,這些都比舞蹈式的表演多了技術性的扎實裡子。這當然和李連杰自幼習武有關,導演不需要用舞蹈和電影特效來刻意掩飾和美化。

陳真回到上海,祭拜師父,揮掌劈斷“忍”字木牌,直接找上和師父比武的對手,較量之下,發現他的功夫相差甚遠,師父除了遭到暗算,不可能死在他手下。在調查內情的懸疑中間,陳真和師父之子,接掌“精武門”的霍廷恩之間出現地位禮數的矛盾。陳真一頭鑽進復仇的狂熱中,決心挽救“精武門”於 頹勢,帶領著徒弟練功,卻忽略了新堂主在一旁觀看的神色,以及他之被冷落,地位受到威脅的尷尬。

當陳真的日本女友放棄一切趕來和他相聚,霍廷恩便找到發作的機會,迫使陳真遠離。其間叔父的開導,以及日本女友之叔,另一日本武術堂堂主對武道精神的堅持,甚至不惜抗拒日本駐軍領導的命令,單獨和陳真有一場友誼性質的較量,均使得這部片子少了肅殺之氣,體現了武術的美,以及身體力道不可思議的極限。

楊年熙,2001-6-21巴黎歐洲日報/2010-03-16更新


精武英雄
英文片名:Fist of Legend
法文片名:Fist of Legend-la Nouvelle Fureur de Vaincre.
出品:1994年/香港
法國公映:2001-06-13/影碟DVD上市:2006-09-05
片長:1:40
導演:陳嘉上
武術指導:袁和平。
演員:李連杰( Jet Li  )| 中山忍( Yasuaki Kurata)、錢小豪、蔡少芬、周比利、倉田保昭、秦沛、黃新、彭子晴。
法國發行公司:Metropolitan FilmExport

影片本事:一代武術宗師,精武門的創建人霍元甲在與日本人 比武時被人下毒身亡,他在日本留學的弟子陳真聞訊後返回中國,協助師父之子霍廷恩主持精武門的業務,不料卻引起了他的妒忌,師兄弟之間引發權力之爭。 隨著陳真對師傅死因的調查,隱藏在事件背後的更大的陰謀漸漸浮現出來……
影片資料: 此片為李小龍1974年主演的經典代表作“精武門”的再版。 。“新精武門”和李連杰2006年主演的“霍元甲”均採實打,未用電影特效。李連杰1982年以”少林寺”成名,1991年以“黃飛鴻”確立功夫巨星地位。”霍元甲“是他最後一部武術電影。

請見收藏文章:廖元豪教授所撰“美國電影中的功夫”


李小龍的“精武門”電影海報。

2010年3月15日 星期一

十七歲的單車


王小帥的城市寓言


中國青年導演王小帥的新片“十七歲的單車”看起來好像涵蓋了戰後意大利的“單車失竊記”,和現代中國電影裡城鄉之分的主題,卻也既非德西嘉的新寫實主義,也不是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不如說將單車當作一種藉口,透過這個長期在大陸被列為財富“四大件”的交通工具,描繪現代中國大都市的許多現實,帶著寓言的味道,並未將現實嚴酷的一面揭露到底。

單車對許多大陸青少年而言,已不止是單純的交通工具。有變速裝置的越野車在他們手上是社會地位的象徵,追女孩子或交結朋友的必備之物。玩弄越野車的功夫不僅可以得到漂亮女孩的青睞,而且會被尊為幫派老大,有如西方的飆車。

但是對於來自農村的小貴(崔林飾),這是他謀生的工具,也是他在成人世界裡追求社會階級升等的希望。他剛從鄉下來,很快在“飛達快遞公司”找到了送信的工作。公司分配給他們一人一輛全新的變速單車,一套制服。單車等於先借後買,等他們賺夠了錢,車子就是自己的。

小貴滿心歡喜地騎著車穿過北京的大街小巷,從汽車和單車及板車搶道的多線大馬路,到老城區裡迷魂陣似的的弄堂巷道。飛馳的車輪伴隨著他進軍這個大城市的滿懷熱忱。他拚命苦幹,在一個小本子上寫了一個個“正”字,記錄自己的業績。

但是當他認為已經達到取得單車的業績時,公司卻不承認,說還差七十塊錢。他只好嚥下這口氣,繼續苦幹,單車卻在這個關頭上失竊了。他傷心之際耽誤了送信,老闆要解僱他。他流著眼淚保證,一定把車子找回來,請老闆保留他的工作,他做得很好,不甘心就這樣失業。但是在北京要找回一輛失竊的單車無異於大海撈針。小貴卻有他鄉下人的固執,而且他說,他在車子上刻了一刀“做記號”。

我們比他先一步發現,車子是在一名和小貴年齡相仿的中學生小堅(李濱飾)手上。單車是小貴生存之所繫,對於小堅,則是他多年的夢想,在擁有的滿足中包含了對父親屢次食言的反抗。父親能力有限,又要顧到再婚後所生的妹妹。小堅考上了北京一所有名的重點中學,但由於家境關係,依然比不上周圍的一幫玩伴。我們後來知道,他從家裡偷了五百塊錢,買了這輛贓車,每次回家偷偷將車藏在弄堂口。

小貴發現自己的車以後,劇情步調突然加快,凸顯出許多對比:雙方的搶奪,青少年幫派的打鬥,尤其最後數輛單車在老城區的巷道裡風馳電掣地穿梭,下棋的老人,抱孩子的祖母,打瞌睡的老太太卻不為所動。
古老的中國和這個劇烈行動中的年輕人的世界兩相交錯,卻不相涉。鄉下的小貴和城裡的小堅儘管各有所思,相互為敵,兩個少年人的固執和堅持則一。小堅周圍給他幫腔的“好漢”們其實也不是他們所誇口的那樣凶狠,看到小貴抱著單車死不放手,折騰了許久,最後讓兩個單車的主人自己決定輪流用車,一人一天。
當小堅和小貴由換車用而接近時,小堅的女朋友沒能諒解他因單車所引起的煩惱,家境富有的她說:“再買一輛就是了嘛!”最後和他斷絕來往。失去了女友,可能也使得小堅較能體諒小貴對擁有車子的珍惜,而且現在他也沒有炫耀的必要,感覺“不再需要車了”。在一場小貴被冤枉捲進去的激烈打鬥後,他揹著被砸壞的車,走過北京街頭,像耶蘇揹著十字架……

王小帥的這部很動人的影片最大的魅力在於拍攝手法的求真,經常是在很亮的陽光下,澈底呈現人物的姿態表情。主要人物的深度逐漸顯露,緊密牽引著觀眾的注意力。至於背景上的城市,導演充分利用了它的空間和光影,劇情隨之鋪展,時而荒謬幽默,時而晦暗地揭露社會悲情。

楊年熙,2001-02-14巴黎歐洲日報/2010-03-13更新


十七歲的單車
英文片名:Beijing Bicycle (法文同)
出品:2001年/中國、臺灣
法國公映:2001-04-25/影碟DVD上市:2003-01-22
中國公映:2001-04-25
片長:1:53
編劇:唐大年、徐小明、焦雄屏、王小帥。
導演:王小帥(Wang Xiaoshuai)
演員: 崔林、李濱、周迅、高圓圓。
法國發行公司:Pyramide Distribution
臺灣出品公司:吉光公司(Arc Light Films)
影片經歷:2001年第51屆柏林影展銀熊獎(評審團大獎)、最佳新進男演員獎(崔林、李濱)。第38屆台北金馬獎11項提名。
*導演王小帥於2010年2月24日獲頒法國騎士勳位。繼以下中國和臺灣電影導演之後:張藝謀(1993)、蔡明亮(臺灣,2004)、姜文(2004)、賈樟柯(2004)、王兵(2006)、侯孝賢(2008)。鞏俐是唯一獲此榮譽的中國演員(1998)。

影片本事:小貴從農村來到北京打工,騎自行車送快遞,每送一趟可賺十塊錢,打算掙夠六百塊錢後,買下這輛公司借給他的銀色越野自行車,就在他快要攢夠錢的時候,車子丟了,後來發現是小堅在騎著。小堅家中貧寒,父親屢次違背給他買輛單車的承諾。他偷了家裡的錢去買輛便宜的二手車,而這輛車正是小貴失蹤的那一輛賴以維生的愛車,於是開始了他們之間爭奪單車的故事。
影片背景:臺灣影評人焦雄屏經營的吉光公司推出有關城市生活的“三城記”電影系列,“十七歲的單車”為其中一部,其他五部是臺灣導演的“愛你,愛你”(林正盛導演)、“藍色大門”(易智言)、“流浪到淡水”(徐小明),大陸導演的“上海寶貝”(賈樟柯)、香港導演的“人民幣找換”(余力為)。“三城記”系列旨在結合兩岸三地精銳導演,為二十一世紀華人社會樹立新形象。

2010年3月12日 星期五

盲山:打開人們瞎了的雙眼


文:楊年熙


他們也許不是目盲,而是看得太清楚:
要和文明人講禮義廉恥,就得拿性命去交換。



相隔五年,李楊又一部以「盲」字打頭的影片,在二00七年的坎城影展參加「一種注目」競賽單元。第一部「盲井」談煤礦工人,這一部「盲山」談被拐騙賣到山村裡的婦女。

盲井改變自劉慶邦的小說「神木」(二00二年老舍文學獎),在二00三年柏林影展獲銀熊獎。盲山是李楊自己的編劇,但靈感來自一件真實案子。兩部片子都有很強的紀實性,充分反應他做為一個在國外(德國)生活了十餘年的導演,在觀察中國社會時的銳利眼光,帶著探索,甚至批判精神。

李楊所做很像社會學家的工作,懷著使命感,希望因為他影片的敘述和揭發,打開人們瞎了雙眼,讓慘無人道的悲劇不再發生。

在「盲山」裡,他畫出一個大大的問號:這麼大一座山,那樣美麗的風景(與李安合作的林良忠攝影),從村民到村長、稅務員、郵差那樣多人,怎麼被拐騙至此的女子就逃不出去?一九九0年代的一座小山村,簡直位於另一個時光區內,是個密封的鐵桶,現代風一絲也吹不進去。

李楊離開北京,前來坎城參加迎戰的前夕,南方週末記者在他家中看到他在電腦旁壓著一張記滿數據的紙,其中一條是:「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五年,官方公佈獲解救的被拐女性人數為八萬零五百五十五人。」

引發李楊創作的,則是一九九九年九月,廣東省高院刑事庭審判王秀英的案子。這位東北姑娘一九九四年被賣到廣東羅定農村,給郭姓農民做老婆,她不從,郭在兄嫂幫助下強暴了她。她隨後懷孕生子,但是家庭衝突日益激烈,王秀英把一杯硫酸潑向兄嫂的兩個孩子,並傷及五名小學生,因蓄意傷害而被判可緩刑死刑。

在李楊的「盲山」中,受害女主角白雪梅是個大學生(導演借教育程度的差異提高衝突性),由於父親欠債,弟弟須要學費,自己畢業後找不到工作,而聽信人言,到山村來採集草藥出售。強暴和生子的情節和真實事件相似,白雪梅一次又一次企圖逃亡不成,最後甚至警察上門營救都被刁民所阻。不可思議的絕望境地,使得影片氣氛凝重。

特別的是,除了由正在北京電影學院唸書的成都女孩黃璐飾演的白雪梅,其他角色無一是職業演員,全是從西安郊區的農民中就地取材。

而且,已在山村裡安身的另一名被拐騙婦女, 被帶來勸解白雪梅的「鄭小蘭」,本人確實是四、五年前給騙到村裡嫁人的。她每天去看拍戲,導演便想到讓她現身說法,供她丈夫和孩子一天三頓飯,發給工錢…鄭小蘭才二十歲,已是兩個孩子的媽。

在這樣的工作條件下,李楊的導演角色很不一般。農民「演員」演他們自己的事,體會不到其中的批判性,看來繼續認為所做所為合乎「常理」:「我花了七千塊錢買妳來,妳就得跟我過日子,生孩子」。婦女在這裡有如豬仔,被安排在很簡單的程式裡:不從,就強暴,生米煮成熟飯就成了。「做個女人,反正都是走這條路的嘛」,強暴犯的母親這麼勸說「媳婦」。

這些不幸的女子一進山村深似海。因為不僅農民之間,甚至地方官府上下之間都是連成一氣的。農民頑強地據有這塊落後的土地,不容許村莊湮滅死亡。沒有女人延續後代便像買賣莊稼一樣花錢拐騙。在他們,這是生存之道,命脈之所繫。因此他們也許不是目盲,而是看得太清楚:要和文明人講禮義廉恥,就得拿性命去交換。

白雪梅要抱著孩子和來救她的父親隨警察走,被婆婆和村民攔阻。



山村的農民不識字,進城無法生存。他們於是顢頇地將文字和所有聖賢之書一概排斥在外,在自己的邏輯裡繼續維持一個社會的原始狀態。官員們收取利益,貪污腐敗。

但是村子裡面有一班學生,有個長得頗體面的年輕男老師。觀眾認為男老師代表了文明教化,將是白雪梅的救星,但他是白雪梅「丈夫」的表弟。這另一套倫理觀念,畢竟被他拿來做了推卸責任的借口。當他和白雪梅的私情被表兄發現後,在「家醜不外揚」的大旗下,他答應了流放外地了事。

一次白雪梅在剁豬吃的菜,一旁就著井邊洗臉的丈夫一定要她將就在自己旁邊的毛巾遞給他。女人提著菜刀慢慢走到滿臉肥皂,低頭盥洗的丈夫身邊,一臉殺氣。導演按下了最後出路的伏筆。


2007-06-07巴黎歐洲日報/2010-03-12更新


盲山
法文片名:Blind Mountain (同英文)
出品:2007年/中國
法國公映:2007
中國公映:2007-11-23
片長:1:50
導演:李揚(Yang Li)
演員:黃璐(Huang Lu),楊幼安(Yang You An )
法國發行公司:Diaphana Films
中國內地發行公司:Studio Canal

影片本事:女大學生白雪梅畢業後找工作,聽信女友胡嘵嘵的建議,一起去山區採購中草藥。兩人經過長途跋涉來到一個小山村,白雪梅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被賣給了比她年長二十歲的當地農民黃德貴做老婆。原來她們碰上了人口販子,而胡嘵嘵已不知去向。白雪梅像畜牲一樣被看管起來,反抗則遭到毒打,脫逃無門,一點消息也傳不出去,直到替黃德貴生下孩子。

2010年3月8日 星期一

從政治狂熱到宗教追求

法國六八學潮回顧


六0年代中,第三世界國家反帝國主義、反殖民、爭取民族獨立的運動此起彼落,得到歐美左派的熱烈支持。而在同時間,西方國家也出現了爭取種族平等、女權、性自由、個性解放,以及同性戀權利的各種運動,法國一九六八年的五月學潮即為其中之一,最後發展到法共領導人率領的示威民眾,高唱國際歌大遊行的臨界點上。

這個要求改革的狂熱震撼了第五共和,對法國沉默的大多數有如平地驚雷,不久後的立法選舉終於一片藍,讓右派獲得百分之七十九的席位。至於險些造成一片紅的「毛主義」前進思想,示威者口袋裡的毛語錄小紅書,巴黎索邦大學集會庭院裡的毛像,又是怎麼回事?

過去的毛派,今天的語言學家米爾奈(Jean-Claude Milner)是一九六八年秋季所成立的無產階級「普羅左派」(GP)的激進成員,他說,GP要將五月的社會博愛精神持續下去,不惜偷竊車票,在地鐵裡組織免費乘車。一九七0年五月八日,他們打劫巴黎Fauchon精品店,將高檔美食分贈給移民勞工,扮演了劫富濟貧的現代羅賓漢角色。

普羅左派的報紙上不斷宣揚一個直接來自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執著意念,便是知識份子下放,消除和勞工之間的界限。他們積極展開鄉野調查,們後來發現,工人一點不天真和被動,相反地,擁有更高的自發原創力。對於毛派,這是得自六八年五月的一大「教訓」,讓他們明白到,工人基本上「自己會思考,而且會讓人思考」。

毛派知識份子亦要求穿上工裝,身體力行,犧牲奉獻,甚至不畏死亡。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五日,雷諾-畢揚古工廠工人奧維奈(Pierre Overnay)被鎮暴警察擊斃,但全國平靜如故,普羅左派激進人員的理想開始普遍幻滅。

一九七三年,貝臧松「Lip」鐘錶工廠工人罷工,抗議當局宣佈的關閉計畫。左派知識份子很驚異地發現,工人不但自己發明「自產、自賣、自收」的口號,而且有一種基督教宗教熱忱。此外,他們完全可以不需要毛語錄。

Lip的工運對法國毛派的集體歷程產生了決定性影響,GP在一九七三年底解散,社會調查式微,開始了宗教和哲學追求的時代。其實在當時,他們將中國文革視作動力和啟示,只是由於其中改變現狀的「革命精神」,而無法知悉文革的實況,也尚未見到文革神話的破滅。

沙特的私人秘書班尼勒維(Benny Lévy)從一九七0年代中期開始,和沙特一起研究猶太經典,將三十六冊列寧著作和論文束諸高閣。「地磚之下是海灘」這句學潮口號,勒維二00二年時說,可以變成:「政治地磚之下是神學的海灘」。

2008-05-13巴黎歐洲日報

2010年3月7日 星期日

牛哥四十年後談牛伯伯打游擊


鍾情綁架案,
不該和未來國家元首同時追求一個對象。




楊年熙/1993年


牛哥參加一個旅行團來了巴黎,在他安排緊密的行程中,和他在十七區的“正龍酒家”邊吃邊談了普通一頓飯的時間,第二天又趕在他上飛機之前通了電話。短促匆忙中說不清他的漫畫與小說所代表的那個“殺豬拔毛,反共抗俄”的時代,卻也勾出了許多遙遠的記憶。

在1951年到1956年間,李費蒙以“牛哥”的筆名推出“牛伯伯打游擊”連環圖,以每天一段故事的頻率在“中央日報”、“民族晚報”、“大華晚報”,及聯合報的前身“經濟日報”、“民族報”和“全民日報”的聯合版上連載。以他的話說,“描寫這個動蕩的大時代中的小人物”。

光腦袋上長著三根毛,突眼暴牙的牛伯伯和他周圍的牛小妹、鍾隊長⋯⋯很快成為臺灣家喻戶曉的人物,在那個孩子們只有過年才有權利要求甚麼的年代,得不到一本牛哥漫畫集是要在地上打滾撒賴的。

漫畫之外,牛哥也寫小說,用“費蒙”的筆名陸續發表了“職業兇手”、“情報販子”、“睹國仇城”、“亡魂記”,都是懸疑緊張的間諜或警匪故事,從黑道組織寫到下層社會,文筆精煉,人物無不栩栩如生。

和李費蒙旗幟鮮明的反共漫畫和小說同時流行的,另有陳之藩 寫1949年後逃抵香港知識分子的“半下流社會”,王藍回憶抗戰精神 的“藍與黑”,鄧克保描述國民黨滯留泰緬邊區軍隊悲情的“異域”等,他們為這個僅存在於某個歷史時段,政治意識僵化,往往絕望連著希望的大環境留下了文學註腳。

1925年出生,1993年巴黎行時68歲的牛哥回憶說,他當時每天工作12小時以上,家裡經常有人來催稿 、拿稿,甚至有從來見不到稿費的騙稿。至於身為“名家”的感覺,那時人年輕,一心想的只是不斷繼續往前走。他的漫畫反映了一個時代,“當時不反共是不行的”,而“證之今日,從臺灣開放觀光後的所見所聞,這個方向確實是正確的”。

牛伯伯在淪陷後的大陸糾合親友鄉里四處打游擊,總能在緊要關頭化險為夷,同時大大幽對方一默。這個漫畫人物的誕生和作者本身經歷關係密切。牛哥娓娓道來-

他是第三代香港人,四歲時隨畢業於英國皇家書院,任“太古洋行 ”經理的父親返回大陸。抗日戰爭爆發時他十二歲,被學校編入“小鬼隊”,在各處牆壁上畫抗日漫畫,或寫“抗戰到底,擁護蔣委員長”等標語,他也因此成為日本人的小戰俘。汪精衛偽政權使他免於一死,逃回香港避難。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被日本人佔領,他再隨家人回到湖北。

十七歲那年,他被派到偽政府報紙擔任隨軍記者,接觸到山區的神祕幫會紅槍會。十八歲時再被國民政府地下組織吸收,做替盟軍飛機指示航線的“燈信間諜”。但是抗日勝利後,他在偽報工作的經歷使他被列入“文化間諜”名單而入獄。這些驚險的特殊經歷後來都成為他寫小說的題材。

牛哥嘆道:“童年和少年時都十分可憐,不走江湖也不行。” “當時的中國社會制度和人文思想都在歷史的劇變中逐步調整,八年抗戰接著內戰四年,固然產生了許多英雄,但更多的是鎮日東奔西走,前途茫茫的可憐蟲,我所畫和寫的,便是這些大時代中的小人物。”



有小野貓稱號的香港女星鍾情/栗子收藏網頁。


牛哥體型高大,年輕時是位英俊瀟灑的美男子。中年以上的人都記得他成為“電影明星鍾情綁架案”主角,那段大鬧花邊新聞的日子。事隔近四十年,由他親口說出來,竟然又是另一種真相。他說起這段往事誠懇自然,令人無以置疑。到臺灣拍片的鍾情對外表示是被騙而與牛哥同遊烏來,很可能是在非常情況之下的一個不得已的脫身之計。

他說:“和鍾情約會,是我個人的《羅馬假期》,不幸她當時也是未來國家元首追求的對象,而她不該把對方的約會給忘了。《太子》大為生氣,不過並沒有預備對我怎麼樣,是他底下的蒼蠅、馬鞭纏著我不放,我為此坐了一百天的牢,算是非常浪漫的牢。”

他說:“今天想起來,全是過眼雲烟了。蔣經國先生在愛情方面做得不好,在建設國家方面做得很好,功過相抵了嘛!何況人總是有弱點的。我和鍾情始終是朋友,見了面,誰都不提往事,笑笑而已。” 牛哥於事發一個月後與女友訂婚,“故意給社會一個反應”,他那年28歲,蔣經國60歲左右。

現在他和“牛嫂”馮娜妮經常四處旅遊,牛嫂寫遊記在報上發表。問牛哥何時停止畫漫畫和寫小說的?他說,我自己從來沒有停過,但老人總不能老霸佔著位子啊!

最終無法將眼前這位開朗健談的老人和牛哥聯繫起來。牛伯伯打游擊停版後變成了一個時代傳奇,他這次即席揮毫,以 “牛伯伯遊巴黎”漫畫相贈,兒時熟悉的人物突然回來,卻依然有不真實的感覺,四十年的時空豈是那樣容易就跨越!


1993-07-04採訪
刊出臺灣歐洲日報/2010-03-07更新。

你那邊幾點?蔡明亮的抽象電影。



“你那邊幾點”的法國電影海報。


時間和空間在感情生活上特別玄妙。生離死別雖然是人生大痛,但是在親人甚或戀人之間,若將感情做為一種可以計算成份的物質,很難知道到底是相聚還是分離時才達到物質的最高精純點。

蔡明亮的第五部長片,“你那邊幾點?”(ET LA-BAS ,QUELLE HEURE EST-IL?),導演在結束時寫道:“獻給我的父親,小康的父親”。影片是從這位父親的過世開始,母親和小康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悼念期間,各以自己的方式疏導他們的哀傷。母親相信死去的丈夫活在另一個平行的空間裡,做手錶流動攤販的小康則透過一隻雙重時間標示的手錶,想念去了巴黎的一個女孩。台北和巴黎相差七個小時,他拚命想像那邊的樣子,那個他無法理解的時空。

和法國觀眾今天所知道的楊德昌、侯孝賢、王家衛或李安比起來,蔡明亮的電影是最抽象,最決絕的一種,而且有很多出人意表的黑色幽默。他的一大特色是觀察小康和其他人物的一舉一動,常說,他們下面要做什麼,連我也不知道。他的觀察是先組成一個畫面,幾乎像一張構圖完美的照片,當裡面的人物突然移動時,反而有如照片在變魔術。

“你那邊幾點”裡面的這種照片魔術效果往往美得驚人,包括畫面上的美和含意上的衝擊性。而且看似緩慢單調,其實充滿各種很耐玩味的細節。像開始的第一個鏡頭,父親神色呆滯地坐在飯桌前,久久,屋內很安靜,看來是清晨。他叫了一聲:“小康,該起來了!”,屋內依然寂靜無聲,然後他走到身後走廊盡頭的陽台上,搬動一棵盆景,消失在鏡頭外。下面緊接著是小康坐在計程車裡,懷裡抱著父親的骨灰罐:“爸,進隧道了,你要跟著呃!”這種跳接令人錯愕,尤其隨著影片的進展,我們不禁懷疑,第一個鏡頭裡也許不過是個鬼魂?而當父親最後出現在巴黎,漸行漸遠地走向協和廣場的大轉輪,他難道是在開始另一個死後的生命?

小康起初拒絕將手上戴的錶賣給那位“明天就要去巴黎”的女客人,因為他在戴孝,會給客人招來晦氣,但是女孩不信這個,要定了他手上那隻,送了他一盒點心表示答謝。小康向詢問專號查問巴黎的時間,以後他碰見鐘錶就把時間調到巴黎時間上,去買了法國新浪潮導演楚浮的“四百擊”來看巴黎,沒有想到片子裡是他和女孩出生之前的時空,甚至不是今天的巴黎。

小康的見錶就調,從商店、電影院,擴展到遠東百貨對面大廈的屋頂。從直昇機的高度俯視遠東百貨前擁擠的樓房,不知道導演要我們看什麼,突然屋頂天台上一個小小的人伸出一根電視天線,撥動下方樓面上的大鐘,荒謬可笑莫之為勝!他把家裡的掛鐘也撥了巴黎時間,母親則信作是父親顯靈,從此按照巴黎時間生活,進而封住所有窗戶,阻止光線入內,“否則爸爸不敢回來!”因此當小康借時間的差異設想巴黎,而在精神上追尋父親的世界,亦即往外發展時,母親則抓住實質的變化,把自己的迷信寄託在她願意相信的東西上,越來越走向自閉。

這個不同的時空,也是台北和巴黎這兩個城市。四十年前“四百擊”裡的小男孩,飾演他的演員壤-彼耶.雷歐,在巴黎的一座墓園裡和從台北去的買手錶女孩陳小琪相遇。她在大背包裡翻找一個電話號碼,雷歐寫了自己的號碼遞給她,除此之外,別無一語,我們則聯想翩翩。小康和小琪之間此刻不是有一條曲折神秘的線在遙遙相連嗎?

蔡明亮的台北或巴黎都冷漠而憂傷。“洞”或“愛情萬歲”裡面的公寓水管堵塞或漏雨,像一個人流不完的眼淚,冬天的巴黎寒風瑟瑟,景色蕭條,小琪下榻的旅館,神秘夜歸人踩得地板吱嘎作響,孤獨和不安全的感覺。她說是到巴黎來旅遊,但是看來並不快樂,被鎖在語言的隔閡中,否則因為她有祕密要隱瞞或訴說,卻找不到合適的人。

地鐵月台上,只有小琪和一名東方年輕男人,隔著月台。男人密切地望著她,她的背影看來比較漠然,或者我們不知道。列車進站了,男人的身影和密切的眼神在一截截滑過的車廂中間忽隱忽現,卻分外真切。他上了車,離小琪所在的位置又近了一些,但還是走了。這又一段無言的戲,卻像有千言萬語。整部影片中的人物不是都在這種追尋,偶遇,以及錯過的恍惚和遺憾之中嗎?


你那邊幾點?
法文片名:Et là-bas quelle heure est-il ?
出品:2001年/臺灣
法國公映:2001-09-26 / DVD影碟上市:2008-08-06
片長:1:56
導演:蔡明亮(Tsaï Ming-Liang)
演員:李康生(Lee Kang-sheng) Shi Chen, Jean-Pierre Léaud, plus
法國發行公司:Diaphana Films

影片本事:小康在台北火車站前的天橋上撐著流動攤子賣手錶。在他父親過世數天後,一位名叫小琪的年輕女子到他的攤子上來,兩人簡單交談而相識。小氣第二天便要去巴黎。小康的母親一天到晚盼著亡夫的魂魄歸來,小康只有躲進對小琪的回憶中,將所有手錶調在巴黎時間上。而小琪在巴黎碰到許多奇奇怪怪的事,也將他和台北的小康聯繫在一起。


楊年熙,2001/10/4刊出巴黎歐洲日報/2010-03-06更新

2010年3月6日 星期六

“羅浮宮朝聖”,中文版問世

「羅浮宮朝聖 」的中文和法文版本。/楊年熙攝影


程抱一評論羅浮宮收藏畫作的「 Pèlerinage au Louvre」的中文版問世,直接取法文原本的書名:「羅浮宮朝聖」,這是由法國外交部和法國駐中國使館的「傅雷出版社」所支助出版。

法文原作共一百七十二頁,程抱一在羅浮宮的收藏中自由選擇了七十幅名畫,每一幅基本上各寫一頁評介,比較關鍵性的作品會長達兩到三頁,如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或提香的田間音樂會等。畫作評介之前,有羅浮宮館長亨利羅雷特(Henri Loyrette)所寫的序,以及程抱一的「 作者前言」

所有這些內容的中文翻譯,由懷寧、朱靜、張華、徐衛翔四位分工。整體而言,譯文流暢易讀,對作者的原意表達適切,遺憾的是仍有少部份瑕疵,主要太執拗於法文原文,寫出不合中文語法的句子,有的甚至是法文理解上的錯誤。有時則可以找到更恰當的中文對等句,如「一切生命生長且更新著 」,何不譯為:「萬物生生不息 」?

這是一本中文世界的羅浮宮愛好者必讀的書。羅浮宮館長羅雷特也是想到,每年有數以百萬計的訪客來看羅浮宮,卻不一定能領略其中真味,於是請程抱一這位作家,以他敏銳的知性和感性,從一位觀賞者(而非藝術史學家或藝評家)的眼光,來談論最觸動他心弦的作品。

因此這是一種和讀者之間的親密分享,幾乎是喃喃私語。程抱一寫他的第一本小說「天一言」時,讓可說是作者自身寫照的主人翁天一說:「一幅畫的好壞,就看它是否能治好我的病痛。」天一體弱多病,但是在一幅傑作的面前,他變得健康而開朗 ,那種效應,確確實實是生理上的。
「羅浮宮朝聖」的作者喜歡肖像畫,總感覺與畫上人物「目光交會」或「 相互凝視」,看進對方的眼裡;否則便是順著人物的眼光而關心他所專注的事情。看畫,在於程抱一,是情意的溝通,鬱積的舒解,尤其是一種超越時空的對話。

這位法蘭西學院院士筆下的天一,年少時看到留學歐洲的姑媽帶回的羅浮宮收藏品畫片,其上的裸女,而感動不已;畫片為他茅塞未開的樸實心靈指出了另一片天地。他十九歲抵達法國,從年輕時起,就會為了看一幅真跡而千里尋訪。他是一位有家傳淵源又情感豐富的作家,同時也是一位有深厚自學功力,眼界寬廣的美學家。

對卡拉瓦喬的「聖母之死」,他注意到天空被一塊紅布擋住,畫上沒有傳統「 聖母永眠圖」或「升天圖」中的天使。對於弗拉安杰利科的「聖母加冕盛典」,他再三強調畫面色彩與佈局「令人驚歎的現代感」,六百年來「歷久彌新」。

程抱一看畫,自然不是全憑感性,他在繪畫上學識淵博。像馬爾蒂尼的「耶穌揹十字架像」,他提到,文藝復興時期中,馬爾蒂尼等的西耶那城畫派和喬托的弗羅倫斯畫派維持著「相互激勵,彼此影響」的關係。

他也分析畫面結構,如十三世紀契馬布埃的「聖母抱子 」上,聖母和她的座椅「以三十度的側面呈現 」,而製造出立體效果,「好像只要她稍微再側一點,便能看到她的背面 」。因此畫面之對程抱一這位觀畫者永遠是「靈活生動」地帶著動態。這裡除了聖母「若轉身」的想像,也有全體人物手勢朝上或朝下之間的呼應及空間中的流動感。

對於「朝聖 」的書名,程抱一在作者前言中說,他早年各處探訪名畫真跡,然而:「米蘭 、費拉拉、曼托瓦、帕瓦多(⋯),城市的名單有多長,我的無知就有多少!」意識到這一點,他首先從思鄉的哀愁中解脫出來,然後將聽聞所得的感知重心轉向親眼得見的具體世界。他開始了遊覽歐美博物館、教堂、古堡、宮殿的旅程,而不由自主地將自己比做宗教意義上的「 西方朝聖者」。


2009-03-11刊出歐洲日報



出版消息:羅浮宮朝聖記

應羅浮宮館長亨利.羅雷特(Henri Loyrette)之邀,程抱一替這座舉世聞名的大博物館寫了一本書,他定名為「羅浮宮朝聖記」。「朝聖」,這是他欣賞世界名作時的真實心情,而且他經常不惜跑萬里路,尋覓探訪,只為親睹某件藝術品的真跡;再虔誠的宗教朝聖者也不過如此了。

他說:「羅浮宮,我看了四十八年。」這本甫由弗拉瑪利翁出版社(Flammarion)出版的評論畫冊,長一百七十二頁。由程抱一自由選擇了七十幅羅浮宮收藏品,每幅基本上各寫一頁評論。他這七十幅畫平均分為三大部份:義大利畫派、法國畫派、北方畫派。

羅浮宮館長羅雷特說,當他遇到程抱一時,就立刻感覺,這位法蘭西院士可以替羅浮宮增添光采。世界各地數以百萬計的訪客來看羅浮宮,卻不一定能領略其中真味,「為何不請François Cheng做大眾導師,用他的理性分析和心靈體會來詮釋這些瑰麗的曠世之作?」

程抱一說,替羅浮宮出版物寫畫評的,「都是藝術史學家,從來沒有要求過作家執筆」。他對羅雷特館長之請甚感榮幸,也戰戰兢兢,抱著如履薄冰的心情審慎為之。寫作期間,他曾在電話中說,有時寫一幅畫,會回去(羅浮宮)一再看個十來次,務期掌握每一個細節:「看複製品是不行的」。

館長看中程抱一的,是他特殊的個人歷程,能夠在東方和西方之間,進行兩種文化在最高層次上的對話。他發現,程抱一在選擇作品時,中國水墨對他的影響,使他很自然地傾向於風景畫,然後是義大利畫家,接著分析重佈局和場面調度的繪畫。他的最愛則是人物肖像,因為人物的特殊個性中總是透露出人性、溫情,以及智慧。

對於「林布蘭自畫像」,程抱一在這位荷蘭畫家一生所做的六十多幅自畫像中,挑選了他過世前三年,一六六0年時的「畫架前的自畫像」。程抱一寫道,老年的林布蘭命運多舛,財產散失,最後孤寂以終。畫中的他滿面縐紋,一臉鬍渣,「眉心的一道深溝,使他像一個凹凸不平洋鐵盒子」,「但是,他直視著我們,不卑不亢。他不乞求憐憫,眼光裡相反地充滿了善意和同情。因為,他正在畫架前作畫,帶著一位藝術家的高貴丰采。」

程抱一說,在本世紀初始之際,他自問,中國和西方的交接點在那裡?那一位藝術家的作品反應得最貼切?最後他想到的是塞尚(Paul Cézanne)。這位藝術家不僅在藝術的發展史上出現於一個關鍵時期,起了承先啟後的作用,而且對人和自然的關係有很深的領悟,而和中國宋、元文人畫的宇宙觀不謀而合。程抱一想像,今天的年輕人若向塞尚請教,他必定會重復他一生中常說的一句話:「首先得向古人學習。去羅浮宮,那裡什麼都有!」

羅浮宮也是程抱一最流連忘返的地方。這位從二十歲初抵法國就四處探訪名畫,如今已在「從心所欲不踰矩」之年的院士說,羅浮宮的偉大和豐富依然對他有「壓迫感」,但他不再是一個步履匆忙,張皇失措的遊客,已學會了好整以暇地仔細欣賞。

每一次到訪羅浮宮,程抱一選擇一個時代,一位畫家,或者僅僅一副作品。直到有一天,他感到一種帶著感恩心情的平靜,即使仍舊參雜著驚嘆和訝異。

程抱一新書:「羅浮宮朝聖記」法文原作(François Cheng,Pèlerinage au Louvre),Flammarion出版社。定價:二十五歐元。此書簡體字中文譯本,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即將上市。尚無繁體版。

2008-06-02刊出歐洲日報/2010-03-06更新

2010年3月5日 星期五

如何与互联网共存?

百度和讯全财经网 > 评论频道 > 百时评 > 正文
杨年熙:如何与互联网共存?
2010年03月05日07:48
手机免费访问 来源:: 东方早报

当我们的肉身离去的时候,该如何埋葬我们的虚拟生命?
还是不埋葬,令之永生?



  互联网今天无处不在,变成我们生活的第四空间。面对这种情况,有两种态度:紧张派和务实派。后者并不否认大家在网络上到处留下踪迹的危险,但是认为合理使用互联网对当代人很有好处。

  这两种观点在法国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史学家札卡(Yves Charles Zarka)所主持的专题研究中激荡过辩论的火花。在这份名为“互联网和管制下的社会,陷阱吗?”的专题档案刊中,务实派所提出的论据是:既然互联网已经 到处渗透,攻城陷地,从公共空间到私人生活,从知识到文化,从精神奉献到商贾买卖,那么就享受它所带来的便利吧,不必过于杞人忧天。这个论据在辩论论文中 比较占上风,但对网络扩张忧心忡忡的一派也做了很大发挥。古希腊语言学学者卡森(Barbar Cassin)属于后者。

  他2007年出版了一本对谷歌非常不友善的书,叫做《把我给谷歌了!》 ("Google-moi", Albin Michel出版社),将“谷歌”作为动词。他在书中警告说:谷歌是一个“威胁”,最明显的是它“老大哥”的一面,“简直就是个情报贩子,一个超强间谍组 织”。他认为互联网像一座敞开的监狱,看似自由,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攫取我们的各种数字痕迹:网上购物,一般性的或不可告人的网址浏览,音乐品位,政治观 点……

  女哲学家马蒂亚斯( Paul Mathias)则不全同意这种从奥威尔 (George Orwell)小说《1984》得来的警察和独裁制度钳制自由的说法。她说,在数字化的世界里,我们有意识的自觉性是分辨不出来的。在互联网空间内,我们 多种多样,千变万化。数字计算尽管收纳归类,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步,但是“我们的意识特性无处不在,换言之,捉摸不定,哪里都不在”。

  既然我们不得不使用互联网,这个避免不了,以后就得换一种思考方式来看事情,来保护自己。但对什么东西自我保护呢?这位女哲学家说,这正是无法知道的一点,因此她主张采取匿名和假名,维护所谓的“私人独立”。

  巴黎第十大学教授麦兹欧和马蒂亚斯一样承认在真实生活中“我们不可能不留下痕迹”。她主张设立数字空间的《人身保护法》,在这个法律诞生之前, 她建议网民们像穿上军人的丛林野战服那样隐藏起来。他相信“经过证实的假名”确实有效,另外“组成变化不同的人格特性”,来瞒过机器。

  总之,我们已经生活在互联网之中,要愤怒或懊悔都太晚了。那么何妨看它好的一面呢?伦敦经济学院教授卡里尼科斯(Jannis Kallinikos)便是这个想法。他指出,西方的思想模式对科技总是抱着怀疑的态度,互联网自然也碰到同样的抵制。但是今天必须克服这个疑心,因为, 互联网再有百般不是,它在“制造社会肌理”上所扮演的角色是无以取代的。

  Facebook,博客,电子 邮件——您有没有想过,当我们对互联网消除了怀疑,将一切日常来往,随想杂感或思想见解都托付给这个虚拟天空之后,里面的东西会超过我们的真实生命而继续 存在吗?双十年华少女自杀身亡,她灿烂的笑容依旧在网络上;风烛残年老者往生之后,他的电子邮件留着许多未回复的信件,新的邮件不断进来。数以百万计的记 忆,就这样散布在网络上,不知究竟属于谁。当我们的肉身离去的时候,该如何埋葬我们的虚拟生命?还是不埋葬,令之永生?

  互联网的发展永远比立法要快,跟在它后面赶无异于追风,因此大家尽可能有什么用什么地发明一些解决办法。在收纳2800万博客的Skyblog上,警报在2004年时拉响。该博客平台对少年网民非常注意,设置了一套关键字监督系统。2004年中,在管理站上点击“自杀”一词时,发现一个颂扬自杀的博客,经过检查,该博客的少年主人已经死亡,而他这个绝望的动作影响了许多忧郁的博友们。

  以后Sky一发现有未成年人死亡,便通知其家长,一起来决定如何处理。有的要求将之根本消除,有的希望将孩子所写的东西制成CD,也有家长选择了将博客作开放式保存,可以浏览,但是终止评论,亦即做成一种数字灵堂。

  虚拟世界的墓碑开始多了起来,全世界达到4亿个,法国一地便有1400万个。Facebook社区网的死亡成员数以百计,究竟多少是保密的,但死者的个人网页逐渐空了。去年夏季,有一个过世成员生前开出了一长列与他保持友谊链接的网友名单。

  为了避免碰上死人,Facebook数月前提供一个通告已不在人世的表格。如果死者家人同意,便将其个人资料列进“纪念堂”。Facebook 的人事资料主人凯利说:“这样,当一位成员过世了,他却并没有从我们的记忆和社区中消失。” 他们将之变成一个分享空间,不提供密码。如此个人讯息保持隐密,博主的个人资料停止启动,仅开放给他已经登记了的博友们。他们可以留言,以及阅读其他人的 留言。

  雅虎提供家人CD,但不开放进入网页,如同美国一士兵2005年在伊拉克阵亡的例子。Hotmail也这么做,只要家人提出死亡证明书。谷歌的信箱Gmail并要求以死者寄给家人的邮件为证。

  在过去,当一个亲人过世了,家人整理他的信件衣物。今天,信变成了云中的电子邮件,相册也散布在各种储存网站上,个人日记变成了博客。网络上可以公开发表,也可以匿名,它鼓励隐藏人格的显现,家人的发现很可能会和日常所见不同,若死者未留下某些密码,那么就更将缺一大块了。(作者系旅法学者)

【作者:杨年熙 来源: 东方早报】 (责任编辑:张懿望) [我来说两句]

2010年3月4日 星期四

求奥运之真善 获笃定和宁静

网易 > 体育频道 > 北京奥运会 > 正文

2008-08-13 09:53:26 来源: 东方早报(上海)  作者:杨年熙  网友评论 0 条 进入论坛
  
奥运的真精神是“公平竞争”,人人得以在运动场上一争高低。中国已是一个运动大国,主办奥运应当带来更多的宽容和自信。

原题:《奥运:求其真善,同时获得笃定
作者:杨年熙(巴黎 联合报系《欧洲日报》主编)



第二十九届奥林匹克运动会这些天在北京举行,里里外外也许有各种各样或好或坏的说法,但竞赛的现场绝对平等,任何议论都得止步于门前。这是今日北京,以及中国其他设立比赛场地的城市最值得骄傲的地方:让所有人的梦在这里实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主办奥运,中国人的心里是沉重的,从1896年第一届奥运送来邀请公文,到2001年申奥成 功,百年来,中国经历了内忧外患,北京和台北经过不无激情的代表权之争。无论刘长春在1932年只身赴会,或台湾“铁人”杨传广1960年为中华民族拿下 第一枚奥运奖牌(十项全能银牌),乃至纪政得到“亚洲羚羊”的美誉,前人的身影唤醒了历史的包袱,北京作为一个新兴现代城市,当掘土施工的第一铲挖下去的 时候,既在高科技的帮助下为世界打造未来,也汲汲于告诉世人,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传达这种意念的急切感,首先出现在张艺谋设计制作的开幕大典中。

主办奥运本身,尤其对于一个快速发展中的国家,亦是在宣扬国威。张艺谋希望外国人来看中国的东西,而西方媒体惊异于场景的“庞大”,感觉大得“超过正常尺度”。法国《解放报》以“特大号”形容此次奥运,指出“除了北京,还有哪一个城市(或国家)能为了两个星期的奥运,拿出260亿欧元来”?

立场偏于左派的这份日报分析说,2001年时,中国一箭双雕,进入世界贸易组织、赢得奥运主 办权。而主办奥运城市之选定,再没有比北京这次更具象征性和政治意义了。当时的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已在任20年,他经历了部分西方国家杯葛莫斯科奥运的时 代,最大的心愿便是在退休之前将中国引进奥运主办国的圈子。

2004年接任奥委会主席的罗格比较希望这个世界运动会回到“人的尺度”,他心理上认为,北京奥运不应是个分界点,有“之前”和“之后”时期,而不过是个应时打开来的“中国括号”,过了便关起来。

但正由于中国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从官方到民间,首次直接和国际世界接触(不一定接轨),很多事情不可能不“大”。奥运圣火绕行世界大城市,在巴黎,碰到示威抗议。这些事故非常伤中国人的自尊。

从许多“奥运歌”的歌词中看得出来,此次面对世界,初期所受到的挫折很快转变成高昂的民族主 义情绪,将西方社会日常生活中的某种行为,他们所享有的集会、结社和言论自由视作对中国人的蔑视,而朝相反的方向激荡:“我们等待胜利的那一天……把那失 败的经验留给对方,五星红旗飘扬在八方……”或做一个“听世界喝彩的真英雄”等。

不可否认,北京奥运是中国人和全世界华人的一大节庆,但是奥运的真精神是“公平竞争”,人人得以在运动场上一争高低。法国足球代表队中有很多非洲裔的队员,因为球场是唯一靠不了任何关系、他们可以不理会种族和出身,凭真本事出人头地的地方。

中国已是一个运动大国,主办奥运应当带来更多的宽容和自信,一如张艺谋、陈其钢和蔡国强那样,不论是“删繁就简”、“避免浮躁”或“在有限条件下寻找艺术的可能”,求其真善,同时获得笃定和宁静。(本文来源:东方早报 作者:杨年熙)

2010年3月3日 星期三

谷歌:不断胀大的气球会不会爆裂

腾讯评论 > 评论

谷歌:不断胀大的气球会不会爆裂
2010年02月06日07:46 南方网 杨年熙 我要评论(2)


谷歌公司到底拥有多少服务器?分布在多少个资料中心内?这个问题在其庞大的搜索网上是绝对找不到答案的。根据《巴黎世界报》所引据消息,从谷歌公司的一次 工程师讨论会上得出的估计是:90万个服务器分布在20到50个资料中心内——其中至少3个在欧洲(爱尔兰、比利时、荷兰)。部分中心的所在地点是公开 的,但绝对禁止参观。安全顾虑是一个原因,实际上只要看到资料中心的内部陈设,竞争对手就获得相当的情报了。

对这样一个决心保存全世界资料,而将资料库保密的公司,我们能够相信它吗?谷歌的全球资料保护负责人彼得·弗莱雪对法国记者说,从资料的保密观点来看,中 心位于何处不重要,更要紧的是历任政府、警察单位和情报机构的好奇,以及谷歌能抗拒到什么程度。因为,这不仅只是个原则的问题,所有储存在线上的资料不知 哪一天会转而对其主人不利,雅虎便曾发生过将有害被告的电子邮件内容泄露给原告知悉的事件。

谷歌要遂其领导全球网络资讯的企图,自然必须避免出现此类偏差。对谷歌深有研究的美国专家史蒂芬亚诺指出,谷歌收到很多美国和外国警察调阅资料的要求,在 大多数情况下,它只是相应不理,也因为谷歌根本没有设置回应此类要求的系统,因此就技术层面和法律观点来看,要通过谷歌做间谍工作其实非常复杂。

有关案例也不多。巴西警察当局有一次要求检查出售纳粹纪念品的网站,Google Inc.以“不能受理”作答,因为替纳粹宣传在言论自由的美国并不违法。要透过谷歌的堡垒还不如安装电话窃听,或者更简单地向“网络登入供应商” (FAI)索取当事人连接的网站名单。法国法律规定所有FAI必须保存这些搜索纳粹资料的记录。

谷歌对并非来自警察机关的要求亦很小心,像替Viacom公司在YouTube上检查涉嫌大宗侵犯著作权案,之前先将有关“洛格”(点击历史记录)做了 “匿名化”处理。谷歌如此谨慎不光是职业道德问题,而是担心丧失其全球领导人的地位,法国谷歌公司说这“完全建立在用户的信任上”。何况谷歌不久前开始向 越来越担心经济情报走漏的企业界提供资讯管理服务。

小心谨慎就够了吗?也不尽然。因为防范资料被人窃取还有道可循,避免意外遗失则仍难免挂一漏万。史蒂芬亚诺说,“谷歌不是万无一失的”。数周前,许多 Gmail邮件信箱用户便连续近30个小时断了线。管理一套近90万个互联机器的系统,在同一时刻处理数以千万计的询问诚非易事。
再者,汇集网站和网路的“谷歌星云”(Google Cloud)并非一套稳定不变的装置,它不断在随着网络的脉动重新设定。例如配合昼夜的变化,以及各地区网民的活动。各种资料从地球的一端输送到另一端, 要顾到减轻一边的负担,加重另一边而不至造成不良后果等。而谷歌真正的“不够隐密”过错也来自于此。史蒂芬亚诺说,谷歌所关心和“保密”的不是网民们的日 常活动,以及所产生的个人资料属何种性质,“而是,譬如说,飞机班次时间表在机场附近是否浏览率较高?”以便配合调整,争取市场。

再者,谷歌必须不断检查其广告连接线的点击率是否真实。这种“点击作假”的追查工作极端重要,得时时监视,广告点击的真实性稍有疑云便可能摧毁广告商对谷歌的信心。也就是摧毁谷歌本身。

要知道的是,除了技术上的脆弱性随着电脑设施的扩大而加重,另一个危险来自经济模式的变迁。法国网络使用跨部干事班哈姆说,今天大家都以为谷歌是永远不死 的,其实,世界经济危机将对谷歌的广告收入造成严重打击。不同于微软直接受惠于装备了开发软件的电脑销售,谷歌是没有任何实体经济收益的。

目前问题不大。谷歌依靠的不是大宗广告预算,而是千百万要提高浏览率的网络小商家和网站的广告总和。其次,谷歌的广告市场萎缩,但它的竞争对手先受到严重打击。在2008年头三个月中,谷歌从其竞争者手中争取到2%市场。
班哈姆指出,今后这几个月将看出谷歌的经济模式是否能保护它度过更大经济危机。他说:“过度依赖谷歌是很冒险的,尤其在涉及文化资产时,诸如书籍的数字化和储存在这家加州公司的服务器上。”

资讯的保存及便于查阅和谷歌本身的经济健康状态息息相关。因为谷歌并不像它在网络上所表现的那样灵活。它必须管理和维护一整套异常庞大的工业工具。每一个 资料中心都是一座仓库,通常大得不得了,要设在离能源不远的地方(水坝或核能发电厂附近)。它最近争取到将中心设在外海,利用海水冷却机器,以及利用海浪 充电!随着公司扩大,资讯星云增加和日趋复杂,谷歌的硬体设备负担跟着加重,它的收益率也就较难掌握了。

不过这就是市场经济的宿命法则:必须不断发展,谷歌很清楚这一点。它的发展史分成3个阶段:首先,建立索引,组织可直接列入计算的公共空间,其次将私人范 围的资料建档和保存,最后建立原本不存在的资讯,提供搜寻,例如将世界大城市的街巷录影,让浏览者有亲临斯地之感。谷歌像个不断胀大的气球,希望不会有爆 裂的一天。

程抱一印象記

2009年6月,程抱一在羅浮宮書店為新作”羅浮宮朝聖”替讀者簽名題字。/楊年熙攝影


文 :楊年熙




第一次和程抱一見面是在巴黎蒙巴納斯區的一家三明治店裡,是他約定的地點。他過去的住宅,後來的工作室,以及和他簽約的大出版社亞爾賓米歇爾,收藏和出售他所有著作的書店都在步行可達的方圓之內。但是他沒有選擇這個有「維納斯三角洲」之稱的藝術家文人薈萃之地的任何一間著名咖啡館,而唯獨看中以物美價廉著稱的北歐「松果三明治」連鎖店,不免令人有些訝異──這位往來多社會權貴和知識界菁英的名人,生活竟如此平民化。他的論述作品固然是嚴肅的學術研究,詩歌和小說創作也屬於古典文學的類型,但是在像三明治店這樣的年輕人聚集的場所卻也閒適自然。後來發現,不同層次和內涵上的差異和對比實際上是這位學者、詩人和小說家的一個根本的特點:他可以憑意志的力量,調合一切矛盾,消除各種障礙。

那是一九九八年底。他從學術研究進入小說創作,由幕後而台前,由漢學界圈內人士成為媒體矚目的公眾人物,這年是個轉換的關鍵:九月中間相隔一周先後出版「天一言」和「石濤,世界的滋味」,前者三個月後獲得費明娜文學獎,後者榮膺馬爾樓文學獎;另一本價格高昂的限量收藏本詩集「雙歌」,極其罕見地在兩個月內售完。他說,事情正巧都碰在一起了,看起來以為他是多產作家,其實這幾部書都是八、九年到十一、二年的工作成果,古稀之年才出版第一本小說,也是在實現一個懷抱了終生的願望──非等累積到了一定的時候才得以達到的一種「完成」。

筆者因為報導「天一言」獲獎而採訪他,若從一連多次晤面而完成的那次訪談,連帶出這本小說中文版的問世來看,我們的相會,可說是在程抱一重返闊別多年的中文讀者世界的一個起點上。回想起來,一九九八年的熱鬧其實是個前兆:這位巴黎東方語文學院第一位升任教授職位的華裔學者自那時之後,開始走上通往法蘭西學院之路,五年後當選院士。路易十三的宰相利希留創立於一六三四年的法蘭西學院主要的任務是編撰字典,具有保持法文優雅純正,教育全民的使命。一位十九歲才開始學法文的中國人,半個世紀後成為這個語文的表率和維護者,他的經驗史無前例。對所有學法文的留學生,以及設法在當地立足的華裔移民,他的典範帶來新的希望,提供了一個過去完全不敢奢望的奮鬥目標。


2002年6月19日,法蘭西學院就位典禮結束後,程抱一和夫人在共和國衛隊致敬中離開大樓。/楊年熙攝影



「天一言」獲得費明娜文學獎,巴黎華文媒體才再將程抱一的名字和François Cheng聯繫起來。但事實上,三十年前出版的中文著作「和亞丁談法國詩」及「和亞丁談里爾克」(亞丁是他虛擬的人物名,本預備做為自己的筆名)在台灣和中國大陸都很有影響力。徐遲在文革後主編「外國文學研究」,因為看了這兩本書,而約程抱一寫了系列文章;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時曾計畫再版,後因打擊精神汙染運動而擱置。他因翻譯評介米修的「夜動」而在這位法國大詩人晚年最後的七、八年中,和他成為親密的朋友。當時法國漢學界對此書評價很高,曾說:「如果米修懂中文,他的詩就該是這麼寫的!」八0年代初起,程抱一曾數度應邀回中國講學,當時有出版社請他將法文著作,特別是「虛與實」另出中文本,但是他感覺其他要做的事情太多,「生命短促」,無法再花時間在上面了。

費明娜獎之後,程抱一於次年獲得法國希拉克總統贈予「榮譽騎士勳章」,他在授勳典禮上說,使他能夠在異鄉生根的,是他在離開故土時帶來的中國詩,這是「在我漫長的黑夜裡,唯一陪伴我的光亮」。這句話言簡意駭,點明了他在兩個文化與文明之間的對話上開創的事業的根源。

程抱一原名程紀賢,於一九二九年出生於山東濟南的一個書香世家,祖籍江西南昌,父母為二0年代最早的一批公費留美學生,父親後為教育部高級官員,三0年代中曾率團前來法國研究法國的教育制度,一九四八年時再因聯合國成立教科文組織出使法國,而這年在金陵大學英美文學系一年級就讀的程抱一曾因參加示威被警方逮捕,父親替他申請到兩年的獎學金,讓少年氣盛的程抱一於當年底來到巴黎留學。獎學金結束後,他沒有束裝返國,後來也沒有隨父母和兩個兄弟一起移居美國。談到這個,程抱一說,當時中國大陸和外界隔絕,突然間就切斷了回歸的路,也沒有料到一斷就是數十年。頭十年的生活十分艱難,求生存都來不及,沒有空閒去想是否後悔的問題,後來則是在自我催促和西方要求的雙重壓力下馬不停蹄地往前奔跑。他到法國十一年後才有了第一份薪水,在高等社會科學院擔任研究助理。

初次採訪程抱一那個冬天的黃昏,離開松果三明治店時天夜已暗。他帶我到書店去看他的書,我們並肩走在華燈初上的蒙巴納斯街頭,他的幾句話悄然傳過來,隱約夾雜在紛沓的市聲之中:「我一直到四十歲都是個很徬徨的人,不知道究竟想往何處去,當時很多人都覺得我簡直不可思議。在有固定薪水之前,冬天屋裡燒不起暖氣,使女兒的健康後來一直受到影響。因此在工作和寫作步上正途後,有一種強烈的補償心理,無時無刻不在思考研究,努力想把流亡國外的正面性提升出來。」他說自己十五歲鑽研詩學,「到了法國,卻從ABCD學起,喪失了個人創作的可能性。初期不能用法文寫東西,因為還掌握不夠,也不能用中文,因為無法親身經歷家鄉發生的一切。我口袋裡沒有文憑,也沒有職業,中國的文化和藝術在西方沒有今天的名望。漸漸地,我浸潤在地主國的文化裡,學習它的語文,而得以感受到將所有東西重新命名的激動,就像開天闢地一樣。」

程抱一進入高等社會科學院時,正是六0年代語言學上的結構主義和符號學鼎盛時期,科學院也是專家雲集的符號學大本營。在這個珍貴的研究和學習環境裡,程抱一博覽群籍,努力自學。一九六九年,他提出一份一百五十頁的碩士論文──以前後八年時間獨力完成的「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詩之結構分析」。他在論文中分析這位唐朝詩人的一首三十六行詩,探討他在中國詩歌歷史中承先啟後的關鍵地位,「為此將漢朝以前的詩都重新唸過」。結構主義語言學泰斗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是論文答辯的評審委員,他和另一位大師列維史特勞斯(Lévi-Strausse)對這篇論文都非常讚賞,很快將之在學院研究刊物上發表。程抱一和他們也成為過從密切的好朋友,另外和哲學家克里斯特瓦(Julia Kristeva),精神分析家和哲學家拉康(Jacques Lacan)之間同樣對話頻繁。

他和他們談了很多有關虛空的概念,指出符號之間的虛空影響到語言結構上的秩序,再把從他們那裡學到的語言符號學運用到研究中國詩語言和畫語言上,亦即進行詞句的內部分解,使得每一種組成元素都具有原先不覺察的意義。他更以中國詩人的敏慧,分析法文不用「形」,而用「音」來達到會意和指示的目的。這些分析在巴黎名家匯集的「詩人之家」場場滿座的演說中深為法國聽眾折服,筆者便曾見到場中有人站起來鄭重致謝,感謝這位華裔學者豐富了他們引以為傲的母語,「擴大了法文的境界」。

程抱一說,在高等社會科學院發表研究張若虛的論文,接著於一九七一年和門檻出版社(Seuil)簽約,開始法文寫作,他得以在五、六年之間奠定一生的事業。但是再回溯得更遠一點,社會科學院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去的,程抱一是如何從在餐館洗碗,給人上中文課,做零星翻譯的孤獨中拔擢而上?他的答案很簡單:「我胸中有一把火。」事實上,這把火直到「天一言」出版,使他成為暢銷小說家才算燒到旺盛的高峰,至今方興未艾。

四、五十年前,年輕的程抱一將打工之餘的所有時間都用在巴黎大學的課堂上和近旁的聖日內耶芙圖書館內,他限於時間,無法規律上課,也不在乎文憑,文憑不如說是他自己所定下的標準──往往超過了學校要求的進度。他的老師,著名漢學家德米耶維勒(Paul Demiéville)將他介紹給正在成立「社會展望學研究中心」的卡斯東貝杰(Gaston Berger),成為他的中國合作者,以便開拓法國漢學研究的新邊疆,不要求他有文憑,也特別為他撥出預算創立職位。卡斯東貝杰以研究舊社會可展望新社會的立論聞名,他升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主任後,不幸過早死於車禍。程抱一在他的葬禮上結識剛創設「中國語言學研究所」的里卡洛夫(Alexis Rygaloff),由後者引介認識許多使六、七0年代的巴黎成為世界學術重鎮的菁英學者,和他們們建立了深入的對話關係;他從此不再是那個徘徊在巴黎街頭的徬徨異鄉人了。

哲學家拉康很快也發現這位向西方敞開胸懷的中國學者的重要性,而希望在他鑽研中國思想的工作上透過程抱一繼續深入。壤-彼耶.雷米在法蘭西學院的就位典禮中向程抱一致歡迎詞時曾談及此,他說,拉康和程抱一經常一連數小時,甚至數天不斷地研究一個問題:「但是誰是老師,誰是學生?若說拉康主要教導了您一種研究文本的方式,他自己卻是毫無保留地從您那裡汲取了最好的泉源。」在他們合作期間,拉康一直支付程抱一酬勞,有一天這位助理研究員對大師說,他已經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可以提供了,結束這種合作關係吧,拉康著急的說:「沒了您,我以後怎麼辦!」程抱一後來還是再回去,但是改以朋友的身份。


程抱一在一九七一年入法國籍,同年和法國門檻出版社簽約,寫中國詩學研究。這個重大變化的起源是來自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士。她一天來到里卡洛夫當時非常簡陋的「中國語言學研究所」,要求見一位程先生。程抱一有點靦腆地出來,這位女士熱烈誇讚他對張若虛的分析,但是很遺憾僅限於一位詩人,為何不擴大到整個唐朝的詩作呢?她提議由門檻出版社來完成這個計畫。這正是程抱一的夢想,拉康的作品也是由這家出版社出版的。這位女士即哲學家茱莉亞.克里斯特瓦(Julia Kristeva),夫婿是著名小說家菲立普索萊(Philippe Sollers)。

說「弗蘭莎.程, François Cheng 」的名字在法國知識界「如雷灌耳」一點也不誇張,它代表了智慧,以及法國人所仰慕的另一個高等文化的菁華。也因為不論是「中國詩語言研究」、「中國畫語言研究」(「虛與實」),或者「石濤,世界的滋味」、「朱耷──筆劃的天才」、「氣與神」、「夢想的空間──千年的中國水墨畫」等等,程抱一的寫法都是獨一無二的,他的法文優雅準確,很技巧地將西方語言學中的結構主義和符號學運用在解說和欣賞中國詩畫上,而開創了新一代的漢學研究。他尤其動之以情,對所寫的人和事莫不真誠關懷,將自己整個溶入字裡行間。

今天他說,放棄中文是一種犧牲,但是要精準深入一個文字,必須集中全副精力。他也認為這種「犧牲」是有代價的,首先法文具有高度分析性:「使我感性的部份得以達到相當程度的結晶。」而且「用法文寫東西,可以避開花稍的文體,使文字精純簡潔。」對這個西方人始終視為代表了身份的文字,程抱一說,他下的是死功夫,到今天讀書都是在桌前正襟危坐,拿著紅筆圈點,碰到佳句便吟讀背誦──從求學到工作,對法文的那份狂熱,他說得好:「有時簡直到了和它做愛的地步」。

鮮為人知的是,程抱一為法文而放棄的,還有他說來不帶任何口音,被以為是出生在美國的英文,以及…男高音的歌唱家生涯。他體型瘦小,但聲量渾厚,音色優美。談到這個時,他嘆道,趙無極也酷愛音樂,但是必須在繪畫和音樂之間擇其一。他自己法文的路走得既長又辛苦,為了達到心裡定下的目標總是不惜繞遠路;往音樂發展自然更加艱辛,只有即時轉向了…

但是聲樂素養替這位詩人做奠下了穩固的基石,他在詩歌朗誦會中的豐采總令全場屏息凜然。像在巴黎知識界視為語文殿堂的「詩人之家」為他舉辦的主題晚會中,他先朗誦自己的詩作,然後即席談他和語文的關係及創作經驗。他一個人在台上,坐在一張小桌後,僅上方一束光很戲劇效果地照下來。他一開口,瘦小的體型仿佛膨脹而高大,他的法語在溫婉之中亦鏗鏘有聲,所有音節清澈透明,每一次的停頓,都是那樣含義豐富,造成懸念和期待,每一次聲音再起,都帶來無比振奮。聽眾被詩人文字裡悅耳的音樂性所震撼,文字化為聲音,竟然有令人熱淚盈眶的力量!他這種功夫後來在院士就位典禮的正式演說中再出現,一個小時的演說抑揚頓挫,恰到好處,在法蘭西學院典禮廳所在的拱形屋頂下迴盪,有時一股氣扶搖直上,幾乎是舞台演員和歌唱家的風範了。


程抱一在法蘭西學院的年度大會上任輪值主席。/楊年熙攝影

***


所謂地靈而人傑,若抽離一點現實,整體想來,程抱一在法國的際遇頗有一點地理位置的問題。如果「踩著程抱一的足跡」,您會走過巴黎身為世界文化藝術之都的各個緊要地點。而在他,似乎有一個冥冥中的安排,說是風水也罷,或者只是機緣巧合,總之他數十年的努力逐漸接近了目標,和外界環境日益融洽,終於達到他在法蘭西學院院士就位典禮上所說的「積怨消溶後的大和解」。

在那個收獲特別豐富,又奔波於新書推廣的忙碌時期,程抱一也正在搬家,從原來所住的巴黎十一區搬到第六區先賢祠附近的慕弗塔街,中間在蒙巴納斯的小公寓暫居,「一直生活在未打開的紙箱中間」,他說,十一區的住宅「除了公寓本身不錯,既沒有風景也沒有文化,人年紀大了開車不那樣方便,萬一有什麼事情就等於被隔絕。」新居離先賢祠(Panthéon)只有數分鐘步行路程。對街的聖日內耶芙圖書館是巴黎唯一一座經歷了大革命而屹立不搖的修道士大圖書館,創立於一六四二年,藏書之豐居首都之冠。當程抱一還是個留學生的時候,他從兩步路外的巴黎大學下課後便來這裡苦讀,有系統地讀完歷代文學名著。他再住回區內,有如畫成了第一個連上起點和終點的圓。

程抱一至今住了六年的慕弗塔街是巴黎最古老的一條街道,奇蹟似的避過了奧斯曼的都市重建計畫而得以保持原貌。在高盧和羅馬帝國時代,那裡是往來呂德斯(巴黎的古名)和羅馬的一個通衢要道。今天有如市中心的一座可愛的鄉村,街道狹窄,古色古香,兩旁座落在中古世紀屋基上的老房子經過六0年代很技巧的整修,更增添原來的風情,有名的特色食品店繼續做著數百年流傳下來的生意;這條街經常被做為拍電影的外景場地。

程抱一的家是個小型四合院,有趣的是,院子裡有一段九百年前留下來的巴黎老城牆。法王菲立普奧古斯特一一九0年出發東征之前,下令從巴黎北部起到塞納河畔的羅浮宮建築一道城牆。十五、二十年後,繼續興建塞納河左岸城牆,從羅浮宮對面的塞納河岸出發,繞過今天的先賢祠,在聖日耳曼大道再回到塞納河。其中一段赫然留在程抱一家的院子裡,夾在左右樓房中間,也將程抱一圈在九百年前規劃的中央行政區內。
他在蒙巴納斯區的小公寓則依然做為寫作讀書的工作室,尤其讓他一直不離開這個他初到巴黎時文藝氣氛特別濃厚的區段。走出程抱一書房的巷口,就是畢卡索、布拉格、馬克斯賈克布、海明威、托洛斯基、列寧等當年喜歡流連的La Rotonde咖啡館,以及紀德、保羅維爾蘭等聚集的丁香園咖啡館(La Cloiserie des Lilas),美國文人根據地的Le Sélect咖啡館;荒謬大師尤涅斯柯的家亦在同一條蒙巴納斯大道上…

***

程抱一對建築十分敏感,從巴黎舊制時代留下來的宮殿,到盧瓦爾河畔的文藝復興時期王宮和城堡,他都注意到建築結構上的「提升」效果,如他在「天一言」中所描述的盧瓦爾河建築:「這些石塊的運用是為了使生活其間的人顯得高貴,再不允許任何懶散隨便或委靡不振。」在他當選法蘭西學院院士八個月之前,二00-年的十月六日,他獲得該學院是年法語系文學大獎,頒獎典禮在新院士就任儀式的同一禮堂內舉行。這間禮堂兼會議廳是孔迪河岸十五號法蘭西研究院(Insititut de France)現址建築的核心,正在拱形屋頂之下。建築本身是於拿破崙時代頒布法令定為研究院所在地,興建則是在路易十四時期。建築正對著夏天常用來辦露天展覽的藝術橋,隔河與羅浮宮相望,它的整體以象徵性聞名的圓頂大樓為中心往兩旁伸展,從對岸望過來恍若大鵬展翅,蓄勢待飛,守衛著巴黎文化起源地的塞納河。

法蘭西學院文學大獎頒獎典禮中,由於程抱一是當晚的重心人物,他和夫人的座位安排在得獎人席位第一排中間,正在圓形屋頂中央點的下方,與院士席面對面。事後問程抱一感覺,他一貫深思而專注的說:「這棟建築造型莊嚴,又不是想像地那樣龐大,不會讓人感到壓力,或者有一種不可親近的冷峻面目。相反的,十字架型的座位排列,正上方的圓頂,在莊嚴之中有合諧,而我正位於這一切的中心點。米開朗基羅在義大利建聖彼得大教堂,特別注重往上提升的效果和全面的和諧。所謂往上提升,就像物理學上的動力朝上牽引和吸收。這也像語言和文化的不斷週轉交流,在這個十字形座位和上下空間層次中,眼光可以自由交換,不像前後排座位那樣一致面向前方,只看到其他人的後背。」

他說:「做為一個中國人,坐在那裡,我非常感動,領獎時站起來接受全場鼓掌道賀,內人後來說,她那一刻激動得拚命克制眼淚。我更是感觸良多,那裡是法國文化的最高保衛地,,也代表了這個文化最高的追求和造詣。而我在五十年前來到法國時,從ABCD開始學法文,何曾夢想過有一天能到這裡來領取法文寫作的文學大獎!」這個文學大獎,屬於法蘭西學院的年度獎項,得獎人通常是法語系國家的作家,從遙遠的方塊文字過來,程抱一是第一人。當時法蘭西學院院長赫奈雷蒙向程抱一致敬時說:「法國文化本身豐富了程抱一對生命的理解,也使他得以回過頭去,進一步對中國文化做客觀深入的分析,他身上融合了兩種文化的菁華,再透過法文,達到高度的表現。」

程抱一的父親在美國留學時,曾遠渡大西洋,應聘來到法國諾爾省替當時英法軍隊招募的華工們做翻譯,幫忙處理一些行政業務。他當年工作的斯瓦松市,程抱一一直想親臨斯地,但是直到二000年才得以初次前往。他那次是到供作家休息寫作的別墅,位於比利時和法國弗朗德勒接界附近的“黑山園”寫第二本小說“此情可待”。二00二年三月再去寫論述集“對話,一份對法文的激情’時,一天隨黑山園的主任紀封丹開車到城裡赴約,回程上經過十三世紀的方濟各修士季佑姆.德.魯布若克誕生的村莊。這位修士一二五三年時奉聖路易之命出使蒙古,花了二年的時間,跋涉一萬六千公里路,抵達了即將建立大元帝國的蒙古宮廷。

紀封丹當時對程抱一說:「有一個人從這個偏僻的角落出發,去到中國的邊區,七個世紀之後,您從中國來到此地,今天晚上就在這個偏僻的角落,好像是個偶然,又像被人導引。我真的感覺,一個大環扣,穿過時空,在這裡扣合起來。我甚至說,在這裡完成,因為您走得更遠,變成了法文作家。談到作家,您知道聖路易有一位作家後裔,德波旁布塞嗎(Jacques de Bourbon Pusset)?」

在那個二00二年的三月,程抱一入選法蘭西學院之前三個月,他已寄出了申請信,但是未告訴任何人。聽見吉封丹這麼說時,「仿彿從這些令人欣喜的各種巧合裡聽見命運的聲音」,感覺「這個終於充滿善意的聲音是在宣佈積怨消溶後的大和解」。他說:「我很早便顛沛流離,每當我徘徊在犬狼莫辨的黃昏,或迷失在陌生的地方,總有一股憂愁浮上心頭。但是那天,在弗朗德勒之路上,我感受到親密的返鄉心情,如同正在靠岸的水手,有一種將會被各位熱忱接納的預感。我知道此次返鄉的目的地不是一個小小的家,而是一個我終生在尋找的精神祖國。」

程抱一於七十三歲之年,當選院士後一年,於二00三年六月十九日在法蘭西學院正式就位,繼任聖路易嫡系後裔,德波旁布塞的第三十四號席位。他演講結束後,布塞的兒女深受內容感動,含淚過來向他致謝,說從他身上見到了老年因車禍慘死地鐵的父親的影子。

***

在本身的堅持和努力、地理的巧合和命運的安排之外,程抱一身上的對比性令人印象深刻。他外型孱弱,也確實曾經長年纏綿病榻,在那段時期構思撰寫的「天一言」,描寫疾病的部份之令人怵然驚心不是偶然;他說,當時認為就是此生的告別之作了。就位典禮,以及之前的撰寫演講稿給他很大的壓力,依據傳統規矩,程抱一在典禮中談他的前任院士德波旁布塞──從生平、著作到思想為人,代表接待他入會的院士彼耶-壤.雷米則介紹他的一切。這兩篇講來各長一小時的演講,由於必須深入切實,坦然透露了許多之前為外界所不詳的內情,在工作量之外顯然也使程抱一承受不少心理壓力。就位典禮前夕,他終於發作泡疹,整個腰部疼痛難當。但是他的演講中氣十足,感人至深的文句無一字打結,即使習慣聽精彩演說的全場院士亦嘆為觀止。

典禮次日到他家拿資料,他穿著晨褸接見,表示正在兩次疼痛發作的空檔中。客人耽心打擾,這位老先生卻好整以暇地陪著小敘。他嘴角含笑,眼神因病痛而帶著燒灼感的晶亮,像談小說人物似的說,痛起來天下無字可形容,但是痛過之後,那份舒暢,「卻是個奢華無比的享受」。那時才知道他是抱病參加就位典禮,之後還出席國民議會議長為他在議會大樓舉行的花園酒會,初夏的天氣,一直穿著鑲大片金線刺繡的厚重毛呢禮服,拿著寶劍,即使年輕許多的人也不一定承受得住。

程抱一常說他「不是一塊做學問的材料」,而且有一種先天的叛逆性,喜歡唸書而不願意參加考試。他在六0年代進入巴黎高等社會科學院和語言研究中心工作,結識當時盛行的符號分析學多位大師,但他說:「這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正好碰到人文科學非常發達的時期。」做學術研究於他只是「迫於生活」,是「西方對我的要求」。他的終極目標其實是創造:「不再去介紹別人,而是翻新自己活過的,感應過的生命事實,用文學手段將之體現出來。」

寫清初奇士石濤,程抱一用了「滋味」為書名,他的小說人物天一幼年時吃到父親給他買的平生第一塊奶油蛋糕,「舌頭溶化在嚮往已久的鮮奶油裡」,很滿意地發現,「這個滋味百分之百符合了我最極致的想像。」即使宣紙吸收墨汁,天一也將之比做「一個人正在吃細緻的米糕,舌頭上感覺米糕一截截溶化,留下難以磨滅的餘味。」天一罹患瘧疾,每次發病「都如同出入地獄的考驗」,他起了自盡的念頭,但是當高燒和冷顫過去了,他說:「一種新的欲望攫住了我,在耳邊絮語,留在那兒吧,把事情看個清楚。」生命之予程抱一看來也就是各種強烈的痛苦和令人歡樂的「滋味」的組合,他在中間浮沉起落,對痛苦和歡樂一視同仁,因為都是生命的本質,都帶給他創作的靈感,是一和一相加後衍生出的無限的三。

他確實和天一一樣有腸胃的毛病,得注意節制飲食。但他對法國甜食卻情有獨鍾,不敢吃掉整塊奶油蛋糕,也要買了再分人一半。看他吃蛋糕,他口中這個筆者起初不太習慣的詞,「滋味」的意思就一目了然了。
「天一言」很大成份是程抱一的自傳,從真實經驗到心路歷程。第二本小說「此情可待」本為拍電影而寫,為了導演方便,他破例先寫了一個中文初版,將之交給筆者請報社代為打字,然後來電話探問對書的看法。這個故事發生在明朝末年,講一位大家閨秀和來家裡演戲的京劇演員相互看了一眼即被拆散,但是永不相忘。當他們終於可以結合時,卻遏制彼此的衝動,讓感情昇華,進入永恆。

法國評論家都感覺這段地老天荒不了之情堪與十七世紀的巴黎沙龍名主持拉法葉特夫人(Madame de La Fayette)的名著「德柯萊芙公主」(La Princesse de Clèves)比美。筆者當時在電話中表示,這對戀人的感情建立在那樣脆弱的一眼上而得以持續終生,如此保持感情之不滅,乃至後來的遏制激情,實際上比放任肉體親近來獲得滿足要困難無數倍,幾乎是另一種暴力了,感覺他們的愛有相當的神秘性,言下有點不太相信的意思。然後就到了這天下午,程抱一突然來到編輯部門口,抱著應允贈送的兩厚本精裝畫評。我請他到清靜的會客室,他第一次說明白,這種愛而不能愛的無奈,他自己便有過類似的經驗,而且因為得獎和成為院士在媒體大曝光的關係,最近收到睽違數十年的對方來信,說到自己身體不好,得了大病,也不必見面了。對我們的院士,這確實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了。

和程抱一坐咖啡館或上餐館,總會有不認識的人很禮貌地過來致意,有的甚至請他鑑賞字畫。一次他排隊買外賣飯菜,後面一位法國中年太太為他的書向作者致謝,表示給了她很大鼓勵,讓她再提起面對生命的勇氣。她說著拿掉帽子,讓程抱一看她開始掉落的頭髮:她得了癌症。程抱一收到大批讀者來信,以女性居多數,在公眾場合,像他的詩歌朗誦會後的酒會中,總是被女性包圍,「天一言」獲得女性評委創辦的費明娜文學獎實良有以也。

這位院士的感性是滿得從身體裡往外溢的,呈現在他的言談舉止之間,在他一開口便萬分專注的神情中。有一次他和我相約在大皇宮博物館的咖啡座見面,因為他是大皇宮當時的台灣故宮展的顧問,先在那裡有事情要辦。到的時候,遠遠看見他正在伏案書寫,像個在課堂上考試的小學生,全神貫注,一筆一劃。原來他在趕巴黎「解放報」讀書版預約的文章。這份沙特曾經在七0年代擔任社長的全國大報邀約一批知名作家各以一件二十世紀的物品為題發抒己見,給程抱一出的題目是「月石」,以太空人從月亮上帶回來的一塊石頭為出發點,一個星期就得交卷。

程抱一當即向筆者解說他這篇文章的構想:中國是個拜月的民族,所有人生美好境界無不以月來象徵,人類登上月球後,科學打破了月的神秘,但是中國人的夢並沒有斷。這個在美學上非常成熟的民族,其思想中的「氣」論,很早便知道氣是週而復始,是圓的;老子也說,道必大,大必遠,遠必反。再者,生為人,最可貴的就是想像和作夢的能力,這種能力使人得以超越報導和見證等單純的物質分析和認識,達到創造的神秘境界;創造能力則是一種做為人的尊嚴。西方人的科學精神使他們很早便失去夢想,文學中對月的描述只是聊備一格。而中國民族的可愛,就在於能保持作夢的能力,白天儘管追求功利,晚上仍然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雅興,一樣在吃月餅時想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不若西方人是生活在鎂光燈下。但是,中國人之講求圓滿,在文學藝術的創作上,又不及西方(如希臘悲劇)之具有破釜沉舟,另闢天地的突破性。

程抱一說話是立刻入題的,記下來就是文章。他寫東西用的是中小學生的零散作業紙,打著橫線格,有時大小尺寸不一,摺起來就揣在口袋裡。他說他有習慣「走著寫」,等公車,等朋友,都是他寫作的時間,有點子就記下來。無論中文法文,他都是筆劃清楚的工體字,密密麻麻,像雕塑家似的一絲不苟。剛認識他時,他帶我到找得到他歷年所有著作的書店,選了當時剛出版的詩集「雙歌」和畫冊評傳「石濤,世界的滋味」送給我,替我在書上題字。我走開來,讓他安靜做這件事。在這家老式書店的書堆中間,他就著展示台上疊放著的書,站在那兒俯首書寫。過了好一會兒,我翻了幾本書,回過頭去,他依然在寫…

想到程抱一,第一個印象便是這種認真,在每一件事上,在週遭每一個細節上,別人不察覺的,或者掉以輕心的,都可能是他的大事。一如天一和玉梅在野外寫生,那座安靜的池塘,「在它的倒影裡,一切都是非凡的大事:掉落的斷枝、飄過的雲、點水而去的蜻蜓、俯衝的鳥、冉冉升起的炊煙、雲雀壓抑不住的叫聲…」。

常人只知道彰明之事,程抱一當是易經中所說的「知微知彰,知柔知剛」的非凡君子了。


2004年5月20日,巴黎

廣州南方週末集團,Mangazine 名牌雜誌約稿刊出


作者簡介:「天一言」中文本譯者。

說明:「天一言」譯本由聯合報系聯經出版社最先出版繁體版,山東友誼出版社以原譯本發行簡體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再度以之出版簡體版,收入經典文學叢書。

扭曲的樓房

 樓房整修工地變成超現實藝術品



  
 
文/圖:楊年熙
 

巴黎是個優雅美麗的城市,整體看來像個衣著考究的貴婦人,即使施工,也不允許工地赤裸裸地暴露在外,一定遮掩起來,甚至加以包裝,在巴黎市中心和觀光要點尤其如此。

包裝上便可做文章,大多數都將之當成廣告看板,多一件賺錢的商品。香榭麗舍大道上,喬治五世地鐵站近旁的路易威登旗艦店,整修期間便將整棟樓房包裝成一個該名牌的巨型旅行箱,不讓施工時的雜亂影響店面及周圍環境的觀瞻。隨著媒體報導,以及遊客們的照相機,這個大得驚人的箱子也替路易威登再次作成了傳遍全世界的廣告。

一次到附近一家中國人開的高級法國餐館採訪,赫然在昆丁布夏街(Quentin Bauchat)的街口瞥見一棟扭曲變形的「危樓」,掩映在小方場和沿街的樹影後!趕緊拿著相機過去看個究竟。結果是,這棟奧斯曼風格的五層樓房正在翻修,一群藝術家將罩住整個樓面的布幕拿來做為創作平台。

進入危樓向工人初步打聽,獲悉整修完成後,這棟樓將是布萊克房地產集團(Groupe foncier Bleecker)的辦公總部,而在樓外架起暫時性布幕樓面的,是一個名叫「39 George V 」(喬治五世三十九號)的協會,他們要在某一段時間中,用超現實手法改變城市的外觀。

協會的藝術家成員們先將樓房用照相機拍攝下來,放大成實體大小,印製在帆布上,但將景深任意改變,製造出反映在哈哈鏡中的效果。窗戶、陽台、屋簷下的浮雕⋯⋯都因線條扭曲而產生漂浮般的動態感。

在這棟讓想像力任意起飛的危樓門口,藝術家協會張掛了一份告示,向路人說明企圖:他們的 “城市超現實主義”沒有任何用處,不過是視覺的主觀表現。但會引起人們思考,帶起一些對過去經驗的回憶,就像艾菲爾鐵塔初建時,許多人驚詫不已,覺得醜陋極了,詩人維赫蘭甚至故意繞道而行,都沒有想到這座高塔後來會成為巴黎在世界上最為人豔羨的象徵,替法國賺進天文數字的外匯。

喬治五世39號協會希望對城市歷史有些貢獻,因此非常注意在短暫佔據一個空間期間,如何盡量提高「作品」的品質,拆除之後也能長久留在大家的記憶中。

就工地「包裝」而言,由「短暫建築空間」設計公司阿泰姆(Athem)和布萊克集團所提議的這個藝術包裝,過去從未見過。不僅將包裝的品質提升,而且就建築本身來做文章,不若其他包裝另起題目,或只加上一些不相干的點綴而已。

我後來想對此協會多做追蹤了解而上網搜尋,以便和他們聯絡上,但看來已經結束,十分可惜。希望協會是在改組調整中,那天還會復出。我把這個放在心裡,繼續在巴黎街頭搜索,說不定那天又會突然出現奇景呢!

2010年3月2日 星期二

國王的浴室


路易十五是個喜歡女人的快樂男人,
他的浴室反應了這一點。



路易十五的浴室及牆壁上的鍍金浮雕



路易十五是個美男子,他十五歲時和比他年長七歲的波蘭公主瑪莉.勒珍絲卡完婚,當代人說「國王精力充沛,容貌之美前所未見」,甚至將他和神話裡的「愛神」相比。據聞新婚之夜,他「向王后表達了七次他的愛」,說得自然有些誇張,而且不知道出處何在,難道是瑪莉王后自己嗎?

總之瑪莉一連替這位俊美健康的國王生了十個子女,而國王對王后的熱情也並不仿礙他三十歲以後陸續有七位情人,最有名的是最後兩位:龐芭杜夫人和杜芭莉夫人,也是她們對宮廷生活,室內裝潢,乃至法國的美容時尚的影響最為深遠。

凡爾賽宮從狩獵的行宮到一六八二年正式成為國王長住的皇宮,中間發展了七十八年,但是第一間真正可以稱做現代化的浴室是在一七七一年整修完成。那時王后已過世三年,六十剛頭的路易十五和二十八歲的杜芭莉夫人正在熱戀之中──這位以美麗著稱的夫人「對國王的感覺很有左右的能力」。

這間浴室,凡爾賽宮博物館從未對外開放過,最近在歐萊雅化妝品公司贊助下修復完成,於上周招待記者並舉行揭幕酒會。

從裝潢上很可以感覺出來,浴室的主人是位「喜歡女人的快樂男人」。它位於路易-菲立普樓梯的頂端右首,窗口便朝著樓梯的側邊,窗口下是順著樓梯扶手延伸,供一人通過的走道。房間很小,頂多十來平方公尺,有兩個面對面的銅鑄浴缸(一個洗,一個清),地上鋪著大理石。供應冷熱水的鍋爐設在浴室對面上方的另一間小房間內,浴室內的取暖則來自放在窗口下的火爐,由僕人在室外窗口下添加柴火。

最特別的是三面牆壁上的鍍金木頭浮雕。這是由大畫家安端胡梭(Antoine Rousseau)的兩個兒子,朱利和壤胡梭兄弟的工作坊所做,國王首席御用建築師賈布耶負責監督。浮雕上很多的裸體,凡爾賽宮主任文物官伯萊說,這倒並非創新,從文藝復興開始,希臘羅馬神話就給繪畫和雕塑提供了以裸體為題材的藉口,在這裡所創造的氣氛更是溫馨感性,而非色情。

浮雕的題材多種多樣,有的幾乎是自然主義,像一個教人游泳的場面,或者兩個「中國人」(當時的流行題材)協力划船,強調美和力量的合諧。其他婦女出浴,兒童嬉水,或者飛雁野鴨等,無不生動靈活,但不論怎麼變化都和水有關。鍍金則有黃金、綠金和檸檬金三種差異,分別用在植物、花卉和人體上。修復時只是加以清理,而未重新鍍金,所呈現的均為原貌。

路易十六後來將祖父的這間浴室改裝成工作房,做為他和財務官計算開支的地方。他看中房間小巧,宜於取暖,而且來領獎金的人上樓便到,不必深入內堂。他將地面大理石改為橡木地板,架設一個壁爐和一面大鏡子,但是壁上浮雕完全保持原狀。也由於這些罕見浮雕的關係,房間仍以「路易十五的浴室」稱呼。

和浴室匹配的有一間同時修復的「御用廁所」,馬桶是在一個細工木箱裡,座位舖著紅色絲絨,闔上箱子的蓋子,便只是一件漂亮的家具。當時國王已享有自來水供應,僕人可以用壓力抽水清洗。但馬桶旁的三張椅子做何用途?值得史學家研究。

路易十五是法國近代個人主義的奠基人,首先他喜歡小而舒適的空間,一切以實用自然為主。在他之前,「出浴套房」的概念出現在文藝復興時期,大興於十七世紀時,路易十四就很以他擁有的出浴套房為傲。房間很大,一切都是大理石,浴缸旁再設休息榻,十分壯觀,但是顯得冰冷,國王也很少使用,依然用酒精浸溼布單擦身的老方法淨身,同時勤換衣服,據說他一天要換十次。

到了路易十五時期,沐浴的概念平常化了,人們對「水」比較習慣,對於水中含有「不潔毒物」的戒心減少,加上盧梭所宣揚的重返自然思想,在宮庭的倡導下,用水來潔淨和一些自然淡雅的裝扮取代了假髮和厚粉面具,以及濃郁香水的大量使用。

為何沒有修復成原來浴室的樣子?凡爾賽宮歷史古蹟主任建築師狄迪耶(Frederic Didier)說,首先路易十五的浴缸已經喪失,而凡爾賽宮向來寧缺毋爛,不願用倣製品替代,其次缺乏當代資料,很難一五一十重組起來,最後,工作室的壁爐和鏡子是很美的藝術傑作。

歐萊雅美容產品公司很清楚,最隱密者莫過於追求美的欲望。每天和化妝品、香水、乳液的接觸,是一個人在「和自己約會」時最親密的部份,也使得浴室成為一個私人的、受到保護的珍貴空間。因此他們出資修復這間浴室/工作室、原來放儲水缸的「秘書室」,以及有「英國椅子」之稱的單獨一間的廁所,讓訪客可以再看到這現代第一浴室。





2004-10-19巴黎歐洲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