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30日 星期六

中國人製造,巴黎首次聯展

沈小彤油畫

文:楊年熙

在納瓦哈畫廊見到首次來到巴黎的劉建華、沈小彤和曾浩,發現這三位替“中國人製造” (Made  by  Chinese)聯展首開先河的藝術家一方面反應了中國大陸當代實驗藝術的多采多姿,同時又有一種共同的根源,就是文革的殘餘影響。

位於巴黎香榭麗舍大道附近精華地區的恩利果納瓦哈(Enrico  Navarra)畫廊,和香港漢雅軒合作,四月二十六日起展出十四位中國藝術家的作品,分成七個檔次,從四月一直持續到明年三月,每個檔次聯合展出兩到三位畫家或雕塑家。

納瓦哈畫廊關注的重點是世界當代藝術和現代人生活的關係,過去曾經到台灣和香港主辦過夏卡爾畫展,以及將台灣雕塑家朱銘介紹到巴黎來。法國奪得冠軍的世界杯足球賽曾是它前年很轟動的一次展覽的主題。但是像這回如此長時間、有系統地大規模介紹中國青壯藝術家,還不曾有過。也等於公佈畫廊近年來發掘亞洲藝術的成績,同時展現他們今後更遠大的抱負。參展的十四位藝術家是:沈小彤、曾浩、谷文達、隋建國、王子衛、余友涵、馮夢波、毛旭輝、張小剛、邱志傑、吳山專、劉煒、趙少若。

劉建華念大學(景德鎮陶瓷學院)之前,在這個陶瓷聞名世界的地方做了八年瓷器工匠,塑造觀音羅漢的豐富經驗使他掌握了處理這種堅硬易碎的材質的技巧。從一九九四年開始,他將這個很“中國”的材料運用在雕塑上,以它的光潔平滑做為人的肌膚,配上中國服裝,特別是象徵政治和權利的毛裝,和象徵女性的性感幽雅的旗袍。前者一式一樣地隱蔽身段,男女通用,造型僵硬單調,口袋特別多,以實用性為重;後者則將女性曲線盡量展現,而且襯托出豐潤微婉的韻致。


這個劉建華中文畫冊的定名所稱的“瓷性的肌膚”(右圖),他說,是在表現他個人對旗袍形象的愛好,應該也是他對中國傳統女性,和過去穿這種服裝的時代的一種嚮往,其中當然也有來自生命底層的性意識的躍動。這裡令人想起一位作家在文革時期,將過世的母親唯一的一張照片燒掉,因為她在上面穿了一件花旗袍。

沈小彤來自中國三大美術學院(中央、浙江、四川)中的四川美術學院。他也是搖滾樂手,這次展出的系列巨幅人像卻顯得安靜而平淡,色澤極淺,似乎隨時會飄散消失,反而更使人想去捕捉。看來油畫的寧靜致遠,是他在經過搖滾樂盡情的發洩後的歇息時刻。他說,音樂使他會友,繪畫使他孤獨,前者宣洩他的焦慮,後者幫助他沉思。這種淡和疏離的感覺也是在追尋中庸的理想,凡事淡然處置,個人修身養性,整個大環境不也就跟著太平?

他近年的油畫系列稱作“誘惑日記”,他認為,每個人所做的事是因為有一個誘因在前,說不清楚是什麼,但是多少有一種感悟,他想借藝術表現的便是這種感悟。他的人像以頭部為重,淡黃色的皮膚,隱去色澤的頭髮(因為會變色),將黑色的眼珠特別突現出來。同樣極淡的背景被略去,有時輕輕飄過一筆,似花非花。他的淡遠顯然不是消極的退隱,而是對自我認同的深刻省視。

北京中央美術學院的曾浩笑著說,他不會講自己的畫。他掛在畫廊櫥窗內的巨幅,大紅的底色,零星散置(或飄浮)著幾件桌子、椅子、台燈、床櫃等日常起居基本用品,都很小,像似洋娃娃房屋中的擺設,下邊隔得老遠規矩地立著一個小小的人。


這幅畫立刻抓住了行人的眼光,很奇異地令他想起童年,那幻想擁有自己的房間,甚至屋子,不斷在紙上描繪桌椅床櫃的孤獨。畫家刻意描繪的是一個私密的生活空間,但是標準化的家具用簡單的線條勾勒,飄散在沒有景深的單色背景上,好像同時又在逃避對一切固定的東西的依賴。他說,人和物件的關係很耐人尋味,物質本來是為人所用,人後來卻會為它所困,多了牽絆,失去了絕對的自由。

國際藝術界注意到中國當代實驗藝術的多采多姿是在九0年代初期,天安門事件之後不久。經過長年的壓抑和沉默,藝術家們表現出來的狂妄急躁,甚至粗魯放肆,令西方觀眾感到不安,同時又深受吸引。中國藝術家們很快接到國際上各方面邀請,因為他們不僅有一種來自東方的異國情調,也代表新的藝術衝動。現在幾乎所有重要的展覽都希望有中國藝術家參加。納瓦禾畫廊為此次聯展出版了一本大紅色封面的豪華畫冊,它的前言中說,當中國大陸的竹幕逐漸拉開時,中國藝術的神秘跟著消退,這個一般認為難以理解的表現方式,必然將給世界藝術界帶來不斷的驚喜,和新的氣息。

2001-04-28巴黎歐洲日報/2010-10-30更新

2010年10月29日 星期五

瑪莎葛蘭姆舞團巴黎公演,許芳宜首席舞者


 文:楊年熙


暌違了十年,瑪莎葛蘭姆舞團再度蒞臨巴黎,在夏特萊劇院 (Théâtre du Châtelet)公演。這位現代舞的始祖於一九九一年過世,但她的舞團的先鋒地位不曾稍動。他們之來訪,其重要性不下於畢加索的展覽,更特殊的是,這次演出的一位首席舞者,是來自臺灣的許芳宜(Feng-Yi Sheu)。

臺灣的許芳宜和美國的瑪莎葛蘭姆舞團?這個關連,本身便具有傳奇性。在改編自希臘悲劇的「 克莉坦那斯塔」(Clytemnestra)十六日公演前夕,於夏特萊劇院會晤了許芳宜。她身穿黑色毛衣,牛仔褲,揹個黑色大背包,除了一點眼部化裝,幾乎不施脂粉,像個鄰家女孩。

許芳宜飾演這齣舞劇的劇目人物克莉坦那斯塔,一個敢愛敢恨,陷於情慾的糾纏,而兇悍殘忍的皇后。此為瑪莎葛蘭姆一九五八年所創的經典舞劇,今年慶祝創戲五十週年。

在許芳宜和臺灣編舞家布拉瑞揚二00二年成立自己的「 拉芳舞團」(Lafa),而「暫別 」紐約之前,已是瑪莎葛蘭姆舞團的首席舞者,這次應邀回去,以客座首席的身份加入全團二十一名舞者的演出。
被媒體讚為「瑪莎葛蘭姆的傳人」,許芳宜表示,她從台北國立藝術學院(現為台北藝術大學)畢業後,於一九九四年赴美,隔年考入瑪莎葛蘭姆舞團,當時這位舞團創始人已過世數年,她並未能親身受教。若就「克莉坦那斯塔」來想,瑪莎葛蘭姆本人詮釋這個希臘悲劇,只能從自身經驗去設想,那麼她今天演出,能依持的也就只有一點:「我們同為女人」。

許芳宜侃侃而談,克莉坦那斯塔的丈夫,比薩國王阿加美濃率領希臘軍隊攻打特洛依,為了扭轉愛琴海上不利的風向,而對妻子編造謊言,犧牲女兒伊菲葛莉亞,祭獻給航海之神黛安娜。驕傲的克莉坦那斯塔怨恨就此開始,後來更不能原諒國王帶回做為戰利品的情婦卡桑塔,而在自己情夫艾吉斯杜斯的唆使下,親手弒夫。

如何表現這個女人的七情六慾,愛恨情仇?許芳宜正是援用了瑪莎葛蘭姆創造現代舞的出發點:「從人的各種情緒中尋找動作。 」她說,哭和笑都牽動腹部肌肉,一切的喜怒哀樂原本帶動身體的自然反應,表演時,將這些誇大成為舞姿亦已足夠。要緊的是,她必須照顧到所有同台演員,清楚建立她的人物和他們的人物之間的關係,因為克莉坦那斯塔無異於全劇的說書人,故事的脈絡要由她來明確鋪展。

以古典芭蕾的標準來看,尤其是對體型的嚴格要求,臺灣今天很難找到合格的舞者。一個東方人如何打進西方的舞蹈界?許芳宜成功的契機在那裡?她沈吟著說,其實除了古典芭蕾,現代舞對所謂標準比例體型的要求已不是那樣嚴格,相反的,還可以用體型的特點來充分表現某些情緒。至於東方舞者的訓練,就臺灣而言,來自武術和氣功的「沈穩 」往往成為西方舞者所沒有的優勢,也是接受西方舞蹈訓練的堅實基礎。

許芳宜投考台北藝術學院時,芭蕾科僅得了三分,但外籍老師羅斯帕克斯慧眼識英雄,給她的鼓勵,造就她往後發展事業的心理基礎。她今天說,她是一個生活很單調乏味的人,舞蹈讓她的每一天都變得多采多姿。跳瑪莎葛蘭姆的舞更有盡情發洩的痛快,有如經歷了人生百味。

紐約十年,她達到舞蹈事業的高峰,在起初寂寞的異國歲月中,她不曾沮喪過嗎?她說,到了外面,最大的震撼就是眼界開闊,看到別人是如何在努力。同時學會了自己思考,也必須時刻自己思考。大量的可能性放在眼前,激發你不斷精進。這樣徹底擺脫過去聽命行事的惡習和惰性,讓她得以另闢新天地。
最大的影響就是“思考”,過去在臺灣上學根本不需要你去思考。(加入錄音)透過舞蹈角色去學習。讓無聊的生活變得豐富,不斷地讓我覺得我可能不夠,這個部份,你立刻想要,對很多障礙,不會抱著抱怨的心情,走過去後感到很幸運。不一定永遠碰到好的高手,但是正面思考外,凡是換了面向和角度去思考。

東方舞者對付“既有觀念”?其實,東方人走到這樣的西方世界會否收到歧視?其實正因為是少數,加分卻是別人所沒有的。基本功(對學習非常有幫助)。呼吸氣的運用真是所有一切是非常融會貫通的。中國舞蹈的基本底子最好的訓練,就是在台上的沈穩。我的感覺從傳統的基本功中訓練出來的。沈穩度最重要,從一開始走路的基本步伐,每一個人就站在那裡,有個站的方法,如何感覺頂天立地。不是隨便站就成的。武術,身段底子就是“站相”,也是對中國舞者最加分的地方。身材,如果不是古典芭蕾,沒有關係,尤其像這個舞,強過於體形。

國外舞者來唱京戲,亮相,身體的粹經到不了,不容易,也許有天可以完成,時間上會花得更長一點。
樣板,美的標準不一樣了。都應該感激所有先天條件,特色,優點,天生我材比有用。

怎麼詮釋這個複雜的角色?對紐約記者說,“傳人”?我沒有辦法代表她來說話,沒有機會得她傳授。我得個性和身體特質開創我的特質。她用她的方式來詮釋,我也只有用我許芳宜的來詮釋。從一個女性的傳統,到一個皇后的位置,身上那把怒火,從文火到爆炸性,有其悲情,她的悍背後要隱藏她的悲傷。運用葛拉姆的特殊技巧?主要角色,說書的人,從地獄開始,她也有情夫,不是完美的,被欲望滿足了內心的空虛。建立身份,再來說書,最辛苦的是透過她將故事說清楚,每個出來的人和我的關係是甚麼。不搶他們的風采,不僅自己跳好,還要照顧整步戲的連貫性。2008年暑假,在臺灣先做了功課,和他們搭配兩個月。利用影像記錄。舞劇1958年首演,可看到那個時候的影像。後來有彩色版。沒有辦法完全擁有妳,偶爾擁有吧(在臺灣教舞蹈)。這個劇非常過癮。客座首席,自己舞團編舞者過來,今年替葛拉姆編一個小舞。

高峰之後,就是下坡路了,今年九月滿三十八歲的這位舞蹈名家怎麼看待這個現實呢?她說,舞蹈的生命短暫,她很早就感到著急,但是瑪莎跳到六十多歲才退休,另外不乏其他有名的例子。她希望能借對身體的妥善保養,盡可能延長舞台生命。在臺灣開班授徒是事業的延續,長年表演經驗的累積也讓她得以掌握省力的訣竅,她說:「總之就是對呼吸運氣的適當控制 。」

以甚麼樣的方式呈現。體力需要調整,32歲左右最成熟,最漂亮。看怎麼維持,讓身體怎麼訓練,維持在最佳狀態。對我,永遠覺得時間來不及了。經年累月的經驗,譬如說,過去除了訓練體力的方式,有點擔心年輕時是否會錯意。以前排練就像演出,十幾年的經驗,非常精準地知道每一個步驟,現在就不一定全做,但是如果沒有上百場的經驗,不會知道能怎麼省力。而非跳到昏倒,沒有辦法呼吸,失去控制,變成不能控制,而非不要控制。

瑪莎葛蘭姆舞團夏特萊劇院公演:Martha Graham Dance Company,Théâtre du Châtelet, Paris (Ier),地鐵: Châtelet. 電話 : 01-40-28-28-40。18日下午二時。


2009-04-16原載巴黎歐洲日報/2010-10-28更新

極致體驗 6 _在世界的屋頂上(續2)

艾曼紐.珀蒂射門的剎那
作者:艾曼紐.珀蒂
翻譯:楊年熙


辛苦的代價



對一位職業球員的事業,我們可以有幾種解讀方法。在法國足球一九九八年登上“世界的屋頂”之前,我的足球生涯正碰上一個黑暗時期。以普拉提尼為首的法國隊一九八四年贏得歐洲杯冠軍,兩年後的世界杯亦表現驚人,於四分一決賽中最後以輪流射門擊敗巴西隊,進入準決賽,但是一九九0年義大利舉辦的世界杯,和一九九四年的美國世界杯,我們在預賽便被淘汰。因此,整整等了漫長的十二年, 法國才又參與這個全球盛事,不僅獲得主辦權,而且一舉入圍。
摩納哥的友誼賽結束後,藍隊回到克萊豐丹古堡,開始突擊隊員般的嚴格集訓。我們已有過全套體能訓練,但技術教練這次要求更高,幾乎到了不可想像的地步,我的身體至今依然記得那些一趟趟的短跑衝刺。訓練場在通往普拉提尼球場的一條坡路上,每次練完,骨頭好像都要散了,但大家咬緊牙根承受下來,沒有一句怨言。我們知道這樣對鞏固心理防衛也有好處,到後來感覺裡外都成了銅牆鐵壁。主持訓練課程羅傑.勒梅爾(Roger Lemerre)從不忘在他的斯巴達式訓練中穿插一些幽默笑料,讓我們在高度緊張之中也可以鬆弛一下。如果還不夠,總有愛講笑話的隊友適時補充,幫著活絡氣氛。康德拉和杜加里是個中高手。齊達內總是和他們一起,自己則從來不說笑。在這種魔鬼節奏下,到了上場的時候,我們自然已成竹在胸。
雅凱也盡力不要讓我們感受太大的壓力,他再三督促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不去理會外面的事。他深信我們具有擊敗任何隊伍的力量和資質,只要球員本身也有這個信念就行了。因此這位教練總是在淡化外界的意見,有批評,也僅取其正面性的一面。

法國-南非
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二日
馬賽,維羅多姆球場

從我八年初次加入法國代表隊以來,我的第一場世界杯賽-對南非-是在馬賽舉行。
我們住在馬萊摩的維內格磨坊,十四年前歐洲冠軍杯準決賽時,普拉提尼的法國隊出戰葡萄牙(延長比賽,3比2傳奇性勝利),球隊亦下榻同一地點。
住的地方很舒服,但是去球場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途中,客車裡一片寂靜,沒有任何人說話,空氣中有明顯的焦慮,球員們下巴緊繃,眼光沈重,有人在咬指甲 。
我很高興一開始便被編入十一名上場名單,為此興奮不已。但艾梅.雅凱儘管信任了我,我依然不確定自己在法國隊中真正的身份。 我很清楚, 我是因總教練的堅持而加入法國隊,如果我在這第一場球賽中漏了氣,以後的路也走不下去了。您可以想像我的心理負擔有多大。

這第一場球賽在強大的壓力下展開,必須步步為營,不允許出任何差錯。對於我們的世界杯在維羅多姆球場掀開序幕,大多數球員都抱著保留的態度。即使法國隊屬於民眾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很清楚馬賽觀眾的習性,如果一切順利,他們將成為法國隊堅強的後盾,如果失敗了,率先發難攻擊的也將是馬賽球迷。這是又一個必須排開的壓力。
更衣室內,為了回應隔壁南非“小伙子”們的戰歌,我們選擇了Gloria Gaynor的“我要活下去” (I will survive),這首歌將全程陪伴我們 。
抵達球場後,我和每次球賽前一樣打電話給父母和女友雅麗安。比賽結束後我會再和父親通電話,聽他分析,我知道他對我會有一個客觀的評論。
球賽很快進入正題。吉瓦克(Stéphane Guivarc’h)在第二十六分鐘膝部受傷,由杜加里(Christophe Dugarry)替代。杜加里接過好朋友齊達內傳來的角球,頂球射門得分,他高興得瘋了般沿場奔跑,伸出舌頭做鬼臉。以他的脾氣,大可再跑一陣,但他即時壓制下來,畢竟是世界杯啊!
他如此反應,我想是因為這次射門得分讓他放下心中大石。在球場上,很少能有機會像他這次一樣即時杜絕批評之口。得分之前,他錯過了一個好機會,而且在衝刺中造成一個於我們不利的罰球,險些鑄成大錯。他知道若不立刻彌補,以後再要扳回來就不容易了。高層次的比賽勝負難卜,杜加里之得分於他本人是個解脫,對其他球員也是一個希望的信號,我們就此疑慮盡消。
法國隊獲得這個開場彩之後,艾沙(Pierre Issa)將尤里.德約卡夫(Youri Djorkaeff)的攻球誤踢進自己的球門,南非大勢已去。延長賽中,亨利再踢進他在代表隊的第一球,3比0,機器開工運轉了。
我詢問父親對我的看法,他說我踢了場好球。
在鬆弛祥和的氣氛中回到旅館,妻子和女朋友來和我們會合,經過首戰南非的強大壓力,總算可以暫時放下心頭重擔。
第二天早上起來,輕鬆感仍在。我們以預期的理想狀態開始了世界杯。在護理室裡,大家聊起前一天的事,我被當作了開心材料。開賽前唱馬賽曲時,我將左手放在胸口右側...我當時全心投入比賽,高度專注,而沒有注意到心臟在左邊的事實。
亨利笑鬧著模倣我的致敬姿勢,我只好半開玩笑地承認:“我這輩子啊,總是會弄錯些甚麼...”。這個鏡頭料想將被放進電視趣聞花絮中。為了應付同袍們,我最後找出了一句:“我在場上高度活躍,有三個肺,兩個心臟!”
既然談到馬賽曲,我在這裡開個括弧,就是我對有的球員從不開口唱國歌感到很不舒服。我不懂,你既然代表了精選出來的全國最佳球員,為法國隊爭取榮耀,又為甚麼在唱國歌時緊閉著嘴呢?有兩種可能:一是不會唱,記不得歌詞,那麼我勸他趕緊拿出點時間來學,一是不願意唱,因為不接受法國國家隊和它所代表的一切。那麼何不乾脆拒絕甄選呢!我認為這是一個尊重與否的問題,身為代表隊的一分子,就該盡義務,不是嗎?

法國 - 沙烏地阿拉伯
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八日
聖德尼,法蘭西球場

贏得對抗南非的一戰後,我們回到克萊豐丹古堡。我整個人都沈浸在比賽氛圍中,直到艾梅.雅凱通知我,他未安排我參加下面對沙烏地阿拉伯的球賽,我的位置將由阿蘭.博格西安( Alain Boghossian)替代,我好像遭到當頭棒喝。艾梅說明他如此決定的理由:留著我養精蓄銳。他說我在對南非那場球上被裁判警告,他擔心我再次拿黃牌而失去對抗丹麥的球賽。我明白他要在丹麥賽中派我上場,因為丹麥人大耗體能的踢法和英國足球相近。
但我實在很難接受這個說詞。我不了解為甚麼在對沙烏地阿拉伯時我就一定還會被警告,我們要掌控這個球隊本來不會有太大困難。我被教練取消上場,心底的惡魔又甦醒了,說明在這個階段的世界杯賽球場上,我依舊不是法國隊必不可少的一員,總之,我當時是這麼感覺。

雅凱說這是一場陷阱球賽,沙烏地阿拉伯隊在其首場對丹麥時僅以1比0輸給對方。也就是說,我們對所有對手球隊都必須有的尊重,對他們應該再加一成。沙隊的教練是四年前贏得世界杯冠軍的巴西球隊前球員卡羅斯.阿爾貝托.佩雷拉(Carlos Alberto Parreires),對他們不能掉以輕心。但另一面,我知道我們的勝算很大,我認為這場球不過是跨入下一步的一個過程而已。
為了清靜地專心準備,艾梅.雅凱將世界杯開始前的最後幾場熱身友誼賽安排在國外,因此對沙烏地阿拉伯這場比賽是球隊,以及我本人,在新建的法蘭西大運動場上的第一場賽事。法蘭西運動場的建築結構華美無比,好像艘巨大的太空船。唯一的問題,田徑跑道將球場和前排觀眾隔離開來。我沒有看錯,不論比賽地點在哪裡,球員們永遠需要感覺和觀眾時刻在溝通之中。
一如預料,比賽一面倒,我們處處領先。更何況比賽開始後二十分鐘,哈里維(Al khlawi)對利扎拉祖惡意鏟球而被罰離場,沙烏地阿拉伯只剩下十名球員。開賽不久,杜加里大腿拉傷,看來很嚴重,我們擔心他的世界杯到此為止了。發生這件小不幸後沒多久,亨利接過利扎拉祖的中場傳球射門得分,勝利之路已然打通。
法國隊這場球踢得算是輕鬆,大衛特雷澤蓋趁對方守門一個空隙頂球得分,而戴亞耶亞(Al Deayea)在那之前很精彩地擋下了我們多次射門企圖。法國隊正順利地走向一個圓滿的結局,齊達內卻在此時找出辦法來讓自己給驅逐出場:搶球中間,對方球員富阿德.阿明(Fuad Amin)摔倒在地,齊達內的球鞋底在他大腿上磨蹭,好像在踩他。藍隊的十號走出球場時,艾梅.雅凱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顯然正在為他下面被打破的計畫腦筋。
這裡可以說明一下,齊達內當時在法國隊的球賽中尚未留下他後來的印記。他之被勒令離場,對他本人的損失要大過於對球隊。如同對杜加里,他的世界杯也有可能就此終止。這兩項不確定因素有點掃興,因為我們果然進入了八分一準決賽。亨利接過巴特茲傳來的球,以及利扎拉祖接過德約卡夫的傳球射門,法國隊最後以4比0告捷。
意外事故之外,感覺得出球隊中釋出了一股篤定,兩場球賽下來,我們進了七球,而對方一球未進。體能方面,我們可說是魔鬼隊伍,人人感覺自己實力飽滿。在對抗角逐中,對手幾乎潰不成軍。雖然還沒有遇到最難纏的球隊,但我們心裡已經有數,要將藍隊置於險境怕是不容易了。

法國-丹麥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
里昂,日爾蘭球場

對丹麥的球賽前夕,女友雅麗安打電話給我,一聽她的聲音,我就知道有事情。她說:“我有話和你說:我們結婚吧。我想到市政府去提出申請,先在佈告欄上公佈。” 我婉轉地答道,我經歷了一次十分痛苦的離婚,目前覺得,最好暫時不要進入嚴肅的婚姻關係,還是一起再走一段路看看吧。我的拒絕使我們間的關係逐漸變質,終至分手。
為了迎戰丹麥,艾梅.雅凱決定讓球員們輪流上場。齊達內被暫時禁止參賽, 德約卡夫和杜加里受傷,他們由布朗、圖拉姆、德尚和亨利遞補。
奔跑在日爾蘭球場上,我又回到十四年前,當我在同一場地隨諾曼第隊參加全國種子隊決賽的時候。那場球賽使法國的大足球俱樂部注意到我,不久後得以加入摩納哥球隊。而現在這一次,我的整個足球事業將真正起飛。
法國對丹麥的球賽以最佳的方式展開。由於生性冷靜而有“蛇精”綽號的德約卡夫,在對方對特雷澤蓋犯規後罰球得分。但在我這方面,這場比賽後來變成了惡夢。
在於丹麥人有利的門前射球之後,我將球交給丹麥隊的旗幟球員米歇爾.勞德魯普( Michael Laudrup),而我們自己的球員尚未站回位置。後來大家責備我不該有這個動作。身為參賽世界杯的球隊,我們被千百萬電視觀眾密切注意著,在這個球場上又更勝於別處。我認為我們應該做個榜樣,踢場公平漂亮的好球。有的球員確實會利用對手的弱點暗箭傷人。而我當時碰到的是位比我有經驗的球員,速度奇快,我們的防線被動搖了。康德拉別無選擇,只有對馬丁.約根森(Martin Jorgensen)犯規,製造罰球。米歇爾.勞德魯普很輕鬆地將雙方拉成平手。
在比賽的這個階段上,我是隊伍裡的醜小鴨,是我的舉動間接地造成藍隊在世界杯的第一個失球。
但這些並未動搖到我,我內心裡有股力量,足以扭轉事情發展的軌道。下半場開始時,我在罰球區邊緣接到球,毫不遲疑,一腳踢進了球門。今天我還在想,球門前的腿密得像樹林子,我的球是怎麼穿過去的?真是個奇蹟!我射進我在法國隊的第一球,而且,守門是大名鼎鼎的彼得.舒梅切爾(Peter Schmeichel)。
射進球門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己飛了起來,好像球是射在自己身上。我在第六十五分鐘離場,觀眾掌聲如雷。第一次,觀眾呼叫著我的名字,把之前的陰影一掃而空。我從來沒有穿著法國代表隊的制服如此陶醉過。我漂浮在雲端上,不再懷疑,但和接下去的發展相比,這還完全算不得甚麼。

舒梅切爾?世界杯結束後我在安第布的一家餐館碰到他。他見到我,笑著說:“噢不,怎麼又是他!” 事實上,世界杯開始之前數周,這位曼聯守門的冠軍頭銜被我在英國的球隊阿森納給摘掉了。好像這還不夠,我又在世界杯上踢進關鍵性的一球。餐館裡,我和他互相打趣,然後合影留念。
在法國隊必將獲勝的篤定之外,對丹麥的這場球於我個人有如靈光閃現。我安撫了教練的疑惑,也掃除了自己的疑惑。我從此知道,我可以成為球隊舉足輕重的一員。我也知道,我可以把自己提升到最佳水平。



(原書91-99頁)

2010年10月18日 星期一

極致體驗 5 _在世界的屋頂上(續1)

作者:艾曼紐.珀蒂
翻譯:楊年熙

對巴西的世界杯決賽,珀蒂還不知道,
不久,他將在終場前射進法國隊奪冠的第三球。




古堡生活


我們在克萊豐丹古堡就像是在自己家裡。屋子全部屬於我們,到處都很漂亮,住在裡面非常舒服。這是個奇異的地方。一個絕佳工具,和我們在世界杯一路攀登,所呈現的品質不無關係。

勝利是在這裡鑄造的。是大家努力的結果,但也是訓練營的整個氣氛使然。技術人員和按摩師的房間分配在底樓,至於一樓和二樓,走廊右邊是雙人房,左邊單人房。我選擇了單人房 ,這是我一向的習慣,。在我們這個團隊裡,我算是最資深成員,確實不需要 別人告訴我該怎麼做,我在隊伍裡扮演的角色也越來越重要。我不怎麼說話,但是我若開口,大家就會聽,“里扎”(比克桑托.里扎拉祖)便是個例子。球賽進行中間 ,我發現他有點鬆懈了,便對他大聲喊:“加油!小野牛!”他便真的加速衝刺...啊,里扎...和他粗壯的腳踝,誰都攔不了他的!世界杯期間,我有他的陪伴,度過許多難忘的時刻。我們經常會在晚飯後喝上兩杯名牌葡萄酒,天南地北地議論天下大事。

除了里扎,我和利利安.圖拉姆、羅伯特.皮爾斯、迪埃里.亨利、貝爾納.拉瑪以及法比安.巴爾特過從最密,我常在巴爾特的房間一聊數小時。我們談足球、談錢、談汽車、女朋友,以及許多其他的事情。抽的煙滿了幾個煙灰缸。我們也會到酒吧去抽煙。教練能寬容這些小小的“出軌”。

在一個團體裡,不可能和每一個人都處得來。像和齊納迪內.齊達內,我便比較疏遠。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相通的地方。如果我要和那位球員討論事情,不會去找他。不過這和球場上的事毫無關係,我們在場上的默契很不錯。

馬賽爾.德賽利和迪迪埃.德尚合住最寬敞的一間房間。我大概總共去過兩次。洛朗.布蘭科的房間則從未去過,齊達內和克里斯托夫.杜加里的房間嘛,頂多一次。除了賽球,我和近半數的隊友幾乎沒有來往,其他人也多半如此,這一點並不影響團隊的凝聚力。我們都是高度專業的球員,法國隊在這次世界杯中能夠突出,這是個關鍵。

若不論練球,一日三餐是全體人員最重要的約會。我們圍著一張橢圓形的大桌子落座。大餐桌後面另有兩張小桌子,坐了部份技術人員,以及醫護人員。座位的秩序在第一天自然形成,以後每次都坐同樣位子,因此到晚了點也沒有關係。。我坐在亨利和大衛.特雷澤蓋中間,這兩位剛二十歲的小老弟是我過去在摩納哥的隊友。挨著亨利和大衛的,一邊是巴特茲,另一邊是皮爾斯。大衛不會煩到我,他幾乎從來不說話,總是那樣內向害羞。暱稱“迪迪”的亨利就不一樣了,笑話說個不完,永遠開開心心的。

我們每天吃的真說得上佳餚美饌,烹飪師父們拿出了所有絕活,又注意運動員所需要的營養和熱量搭配,每人還有權喝一杯紅葡萄酒。每名球員有自己的飲食習慣。我嗜吃鮪魚拌洋蔥生菜,很注意主菜不要太過紮實,然後吃許多奇異果,一天至少吃上十五個。圖拉姆每次進正餐前先吃一大碗自創的“圖圖沙拉”:甜醋調味生菜。德尚吃東西非常小心,我們感覺他在計算每一卡路里的熱量。

在練球和進餐之外,我們全體在一起的時間便是聽教練講話。大家對此都很認真。在這個層次的比賽上,教練主要扮演一個催化劑的角色,每個人都很清楚自己該怎麼做。我感覺和艾梅.雅凱很接近,因為他不僅曾經因為是教練而遭到批評,也受到許多人身攻擊。有一篇報導故意提到他出身微賤來貶低他,好像訓練法國代表隊得畢業於高等行政專校一樣。

艾梅.雅凱的技術講解和精神訓話,以及播放錄影帶,從不超過一小時,一般在進餐之前進行,球員們人人聚精會神,從未見過有誰打盹的。如果有,其他隊友也不會容忍。球員和球員之間,以及球員和教練經常交換意見,但雅凱從不在集體聚會中公開批評任何一位球員。他有話要對某位球員說,會單獨傳見。對於我,這樣的談話非常重要。所有能贏球的教練一定都懂得掌握每一位球員的特點,而以適合對方的方式做個人化的接觸。要妥善管理一個球隊,自然得認識裡面的成員,雅凱對皮爾斯就是這樣,如同在紀錄片“看進藍隊”中的一幕,他所要求於皮爾斯的簡直不可思議,他很清楚,若換了我是絕對辦不到的。

在那段時期,工作人員盡量不讓報紙進入拉封丹古堡。我個人是很久便不看報了,因為我發現我會被報上的批評所傷害,精神上受到干擾。但我會在比賽當天先看報,感受一下氣氛,感覺觀眾在後面支持我們,推著我們前進。比賽次日也會翻開報紙,但僅當我踢了一場漂亮的球的時候,那我會津津有味地讀有關我的報導,而得到鼓勵,獲得繼續向前的力量。贏球的時候,所有球員都會感染到報紙和電視傳來的全國上下的興奮和歡樂。全體法國人一致的熱烈支持,對球隊軍心士氣的提升是無可限量的。

在練球、進餐和教練講話之外,每位球員依照自己的意思安排生活。我很少看書,多數看電影錄影帶,特別是法國片,有時在我的房間裡,有時在放映室。空閒時,我呆在自己房間的時間很長,以靜默和沈思將思緒集中在比賽上。

“木偶論政”諷刺秀總是吸引很多人到電視室收看。說實在的,我很慶幸沒有我的木偶在裡面,否則我可能生氣或者感到難堪。但是看那些摹仿秀真讓我們幾乎笑岔了氣 !

每天的生活是圍繞著幾項活動組織起來的。我比較喜歡美國撞球,因為我的撞球打得不好,輸了不會難過......乒乓球賽很快組織起來。帕特里克.維埃拉、亨利、皮爾斯、康德拉和齊達內是最熱心的幾位。我蠻喜歡乒乓球,但我不想參加。我知道一旦輸了,我會焦慮緊張,而愚蠢地喪失好不容易培養的平靜心情。我要將全副心力集中在比賽上,其他的,都可以不理會。何況,本來只是玩玩的乒乓球賽後來越演越烈,得勞動教練出面熄火。一場比賽可以持續數小時,擊球聲中夾著嘶喊.....

每天,我和其他球員一樣收到球迷的來信,隨著我們比賽的進程,信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熱情。我很認真地回覆每一封信,寄出他們索取的簽名照。離開練球場時,我也會拿出許多時間替球迷簽名留念,往往直到來催我要開車了,我得去沖澡了。

記得我小時候,隨父親到盧昂看球賽,每回一定追著球員索取簽名。許多球員根本不停步,我不能學他們。人們跑了很遠的路來看我賽球,孩子們做著將來當足球員的夢。我不明白為甚麼有的球員從不停步。我很喜歡看到孩子遲疑著 ,不敢自己過來,把父母推過來。我也很喜歡聽孩子們難為情地報出自己名字。我從不拒絕禮貌的簽名要求,但是若碰到那個青少年隨便遞張紙給我,很不禮貌地說:“喏,給我簽一下”,那我是不理會的。我希望我的價值得到尊敬,若非如此,我就說:“你對父母也是這樣說話的嗎?”

圖拉姆、皮爾斯和克里斯蒂安.卡倫布和我一樣很願意從這些和球迷的接觸中獲得小小的幸福,但是很多球員直接鑽進客車,對民眾的要求視若無睹,我覺得這樣很不好。


我簡直在“細細品嚐”世界杯和周圍的一切,意識到我們正在經歷的時刻是獨一無二的。法國對丹麥(2比1)的次日,艾梅.雅凱放我們自由活動。這位教練儘管在準備比賽上萬分仔細,要求也高,但是很知道在適當的時候放鬆,和世界杯拉開距離。我們已過了好幾個禮拜朝夕相處的團體生活,呼吸一點自由空氣不會有壞處。


我和皮爾斯及貝爾納.迪奧梅德決定到巴黎市區去逛逛。我們先去了Jean-Claude-Jitrois的皮衣專賣店,我也在這天接識了這位設計師,我將在書中談到我和他之間以後生意上的合作關係。皮爾斯對皮衣價位之高驚異不已,老闆還打了百分之五十的折扣呢......

買了東西後,三個人到香榭麗舍大道去吃義大利披薩餅。我們還遠未到引起集體騷動的地步,那天很清靜地吃了頓餐館,幾乎無人認出我們,而世界杯正在進行之中。香榭麗舍大道上民眾大聚集的瘋狂是後來的事了。


(原書99-103頁)

2010年10月13日 星期三

極致體驗 4 _在世界的屋頂上

1998 世界杯中的珀蒂
作者:艾曼紐.珀蒂
   翻譯:楊年熙

艾梅.雅凱不惜一賭

一九九八年,終於有機會參加世界杯了。而且,是在我們自己的國家,法國舉行。

直到這個全球盛事舉辦之前數周,我都不覺得法國隊會歡迎我加入。我不願舊嫌重提,但當時確實感覺,不論我怎麼做都改變不了人們對我的看法,專門的體育媒體尤其如此。

但是艾梅.雅凱(Aimé Jacquet)獨排眾議,決心打個不理性的睹。他召我歸隊,參加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一日在朗斯(Lens)對抗南非的友誼賽, 我們最後以二比一獲勝。我已有一年半不曾穿過法國球隊的制服了 ......

我在阿森納六個月的表現算不得突出。因此很自然地想到艾梅是因為需要我這樣一個左柺子球員,特別是在中場位置上。他看來打算依重能全場奔跑,像吉弗哈克(Stéphane Guivarc’h)或亨利(Thierry Henry)這樣的新秀前鋒。至於後衛,他要的是能夠傳長球的人。

為何不是我呢?我的中場位置可以解決他好一段時間以來所碰到的問題:便是沒有一個用左腳踢球,提供前鋒機會的中場球員。我曾被安排在幾個不同的位置上,左後衛,中場,或者中外場,這對我入選世界杯國家隊有利。我可以提供許多戰略可能性。

即使我已是正式隊員,這場對抗南非“小伙子”(Bafana Bafana)的球賽並未能說明艾梅這個人選決定的正確性。比賽進行了半小時我便受傷了。法國沒有打出應有的水準......

法國隊的熱身賽一般都不怎麼看得出實力。一九九八年三月,我在俄羅斯的比賽中表現平平,法國隊以一比零輸給對方。這樣使得大家更懷疑是否不應該選我。也就是說,我在阿森納開始鑽出頭角的成績都算不得數。我再次感覺未得到應有的承認和尊重。媒體總是以言論自由之名任意批評,但這難道不是一種打丑角牌的低劣手法?在我的想法裡,記者的任務首先是據實報導。而所有先進工業國家都擁有強有力的媒體,由他們來左右民意。在運動領域也不例外。

對於反對選我加入一九九八年世界杯法國代表隊的意見,我實在看不出有任何客觀的地方,而感到對我很不公平。首先,我是最資深資的一名球員-即使入選代表隊的次數不足以說明-因為七年前我就已是國家代表隊成員了。其次,我曾隨摩納哥隊獲得法國冠軍頭銜,而在那個賽季中,我從頭到尾表現極佳。最後,在英國的這頭一年中,我最終隨阿森納爭取到雙聯冠軍,我的球技已進入一個境界。
但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而我真的發現,他們所攻擊的,不是球員,而是個人。也因為如此,數周後,當我們即將拿下世界冠軍時,我非常高興終於能有機會講真話。

目前,這些批評都是次要的。在剛獲得雙聯冠軍這陣氣勢中,我的體能處於巔峰狀態,心理上樂觀得可以擊潰一切。再沒有甚麼能攔得住我了。一年前加入阿森納後我開始轉運,我期待了好些年的,在法國獲得的承認-不僅在媒體方面,而且在一般足球界-結果在英國的一個球季中得到了。

艾梅.雅凱起初挑選了二十八名球員。值得慶幸的是,對於我,他始終堅持自己的看法,又還有其他球隊整體方面的雜事讓他操心。前往摩洛哥參加胡森二世(Tournoi Hassen ll)足球賽之前,他必須從名單上刪除六名球員。

克萊豐丹集訓地的氣氛十分緊張,對像我這樣沒有任何把握是否繼續留駐的球員尤其如此。我們出發前往摩洛哥之前三天,終於宣判了。晚餐後,艾梅.雅凱召見阿內爾卡(Anelka)、伊布哈姆.巴(Ibrahim Ba)、馬丁.傑杜(Martin Djetou)、彼耶.萊格(Pierre Laigle)、薩布利.拉姆希(Sabri Lamouchi)和里奧奈.勒狄茲(Lionel Letizi)。教練還沒有說明理由,他們便已明白,對他們而言,這趟冒險就此結束,好像一幕電視真人秀。我特別為阿內爾卡感到難過,他在阿森納球季中表現得很不錯。至於拉姆希,在他的眼裡,我看到沈重的挫折感。兩年前,我在一九九六歐洲杯落選時有過同樣的體會。

我很感謝艾梅.雅凱在我心中有不平之氣時再次信任了我。他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特別是在媒體方面,但他絲毫不動搖。這樣一位能夠堅持己見的教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年年下來,他先是球員,然後當教練,累積了許多經驗。在這個高層次球賽中,教練承受的壓力很大,也是靠了經驗,他每次都能安度難關。這便是艾梅與眾不同之處: 他若不是歷練豐富, 在人事問題上,很多事情就不會或者不願意那麼處理。

一九九六年時,他帶領法國隊進入歐洲杯冠軍賽,也是在眾議紛紜下承擔了排除康托納(Eric Cantona)和季諾拉(David Ginola)的責任。比賽是在英國進行,而他們二位當時正在英國的俱樂部中。

康托納是被他本身形象所誤。他此外也到了球賽事業的尾聲。季諾拉對教練的選擇比較感到不公平。他們二位都是很有個性的球員。但在一個團體運動中,有了他們不一定能構成最佳隊伍。賈克的原則是,別讓某些球員壞了整體和諧。這點很容易理解,當時也許有的球員和季諾拉處不來。對我們這個行業,人們看的往往不是球技,而是個人的性情行為。如果世界杯在一到兩年前舉行,我不知道艾梅.雅歌是否還會選我。

外界只認識艾梅.雅歌做為教練的一面。但對我們球員,他的形象就豐富得多。在世界杯預備訓練期間,他很自然地將嚴肅和輕鬆區分開來。嚴肅起來,他百分之二千專業,但其他時候,他豁達地退開一步,不把世界杯看成甚麼了不得的大事,讓我們每天能生活得很愉快。

一個團隊的人事管理事關緊要。艾梅.雅凱對事情有一套基本看法,同時因人制宜,要每個成員都有責任心。在他多年的教練生涯中,從吉隆德到波爾多,以及其他球隊,他了解到,一位高層次的教練必須重視心理培訓,而且知道在適當的時候使用適當的字眼,這和體能訓練及戰略設計同樣重要。一位真正的領導和一個具有才華,卻無法將之傳達給球員的人,彼此間的差異就在這種認知上。

一位教練必須具有對每位球員說話都恰如其分的智慧,因為我們每個人都不一樣。對全體球員講話時得有號召力, 以友愛和忘我為主軸, 讓隊伍團結在一個共同目標的周圍。對個人的講話,只有當你真正認識對方時才起得了作用,才能用語言打動對方。要做到這一點,首先得有真心的關懷,確實認識對方,時時注意他。

他對我說的話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說:「我看過你在阿森納賽球,你在場上的那份大方無私......我希望你多集中在自己的球藝上。這樣你可以帶給團隊更多,同時又在場上有另一種光照。能踢球時別遲疑,你踢球的能力很強。盡全力,一直到底.....」
他的講話只是確認了我剛在英國所發現到的東西。在英國冠軍賽中,不傾全力,你就等於不存在。

真正的培訓從摩洛哥的Hassen II球賽開始,賈克決定了守門球員的等級。和一九九六年歐洲杯時不同,法比安.巴特茲(Fabien Barthez)升為正守門,賓納.拉瑪(Bernard Lama)為候補。一位教練擁有像拉瑪和巴特茲這樣高水準的守門,能有選擇的餘地,是非常幸運的。以哪位守門為正對球隊的價值沒有甚麼影響。在一個團體中,個人的好勝心和彼此間的競爭是自然現象。這樣也讓球員得以自我提升,不斷獲得充分的動機。但有的時候,必須選擇和裁斷。我對兩位守門沒有任何偏好。我和他們的關係甚篤,到今天依舊如此。

(原書85-89頁)

2010年10月1日 星期五

陳克光的法國緣

辭歲迎新晚會後,在巴黎十三區陳氏超市前。

文/圖:楊年熙


陳克光現代化的辦公室纖塵不染,厚實簡單的書桌和黑皮沙發益顯穩當沉著。整面牆的大玻璃窗隔絕了樓下四線大馬路上來往車流的市聲,室內安靜得好像時空都可以任意倒置。當他提到一九七五年五月那個熱得特別早的夏天,我們就仿彿回到了十三區華人城興起的源頭。

那時陳克光正在巴黎,為里昂理工學院的電機工程學位做半年的實習。他接到電話,有同鄉從老撾來,要他去接飛機。他到機場一看,原來總共來了二十位「鄰居」!他當時在巴黎租一間小套房暫居,如何安插得了這批逃避戰亂的鄉親?陳克光於是在機場四處打電話,能找得到的投靠地址都試了,結果還是住了十七個人到他的studio去。

他哈哈大笑著說:「好在門房不介意,房東不過三十來歲,也很開通,不在乎我們擠滿了一屋子人,又因天熱而一直開著窗子,嘰里哇拉的家鄉話傳得老遠…沒人抗議,真是難得!」後來他帶著鄉親們到巴黎十三區的舒華士城門(Porte de Choisy)一帶租房子,法國政府在當地興建了成批二、三十層的高樓住宅,但乏人問津,正好給東南亞難民們提供了棲身之所。

今天華人聚居的「舒華士三角州」在七0年代時是巴黎市最窮的一個角落,大工廠接連倒閉或遷離。法國政府推動「義大利十三計劃」(Italie 13,以區內的義大利廣場為名)所興建的數十層高樓群,法國人又認為像水泥森林,太缺乏人情味,他們喜歡的是有學校、有小商店、小公園和方場的「街坊」。再者,相對於這樣一個地處巴黎東南邊區、有如城市中勉強插入的郊外的地方,公寓的租金和售價都太高了。
陳克光帶鄉親們來到十三區,無心之中為往後華人城的發展播下了種子,華人城則讓街坊生活又在高樓的隙縫中發芽成長,帶起了地區的繁榮。

短短二十五年後,陳氏兄弟公司的營業額在二000年超過十億法郎,同時跨入文化和傳媒事業領域,既未受華人傳統商業型態侷限,又提升了華界在法國的文化地位。談到這個,他只是說,不過是因緣際會,碰巧站在一個「躲也躲不開」的位置上罷了。但他也坦誠地指出,華人在這裡安身立命,是「法國公民」,應該在「同為社會一份子」的基本觀念上盡義務,善盡義務之後必然得享權利,進一步要求法國社會重視注意華人的貢獻。

陳氏公司投入傳媒事業,說是「使命感」,陳克光表示這「太沉重了,擔當不起」,其實全是時勢所趨之下偶然促成。法國人對七0年代中期後抵達的東南亞難民非常同情,他的姐妹到亞爾薩斯去,當地人捧著鮮花到車站來迎接。但是八0年代情況變了,以十三區來說,華人開店買車,加以語言不通,招來猜忌,「黃色黑手黨」的流言散佈開來…

那時電視第三台到十三區來採訪,找到招牌醒目的陳氏超市,陳克光表示自己不是合適的採訪對象,「不妨就問問來買東西的法國顧客吧」。記者於是轉向一對從超市出來的法國老年夫婦,老太太很高興「這裡物美價廉」,記者再問老先生「來十三區購物,不害怕嗎?」老先生接到暗示,想了一下答道:「我晚上不來這一帶的。」陳克光目睹這一幕,生氣地向記者抗議:「您這是在幹什麼呢?趕走我的顧客嗎?」

從那時以後,凡有採訪,陳克光一定以充裕的時間來回答,他今天說:「如果三萬華人中我是第三萬個,其他二千九百九十九人都不說話,我就非說不可了,總要有人回答吧!」

陳克光知道記者代表了他們背後的法國民眾,但和他們溝通要有方法,不能一味說自己多麼刻苦耐勞,「為了賺錢可以不度假,整天連孩子面都見不了」。這樣違反了法國社會的價值觀,也和法國人在戰後辛苦爭取來的支薪假日等社會福利原則背道而馳。

他說,應該告訴法國記者,我們也認為「吃飯是為了生活,而非活著是為了吃飯」,只是目前沒有辦法,必須加倍工作,以後自然會改善作息,「這樣他們會覺得你和他們一樣,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異類」。

陳克光也記得「到中國去的一張地鐵票」這部電視紀錄片。製作人本來是要講一個華人難民成功的故事,但陳克光後來發現他所採集的證詞都不利於華人,乃聯合華裔要人向導演提出抗議。後者單獨對陳克光說:「中國人到那裡都不融入的,您是個特例。您做代言人,人怕出名豬怕壯,當心給自己招惹麻煩!」製作人的意思是,華人給法國社會的印象已經不好,再去解釋,說不定華人族群會懷疑是「代言人」說多了造成誤會。


陳克光沒有因此退卻,相反地聯合法國亞裔各界成立「舢舨協會」,援助東南亞難民,「從接受援助的前難民變成伸出援手的人」。援助難民,他大可捐款給世界醫生組織就好了,但他認為要緊的是「真心參與」,做一個積極介入的演員。他說,我們不能袖手旁觀,否則「永遠是寄人籬下的次等公民」。「沒有同情心和正義感,只顧自己偏安一角,甚至不合公民精神,會被法國人看不起」。他始終相信,中國文化是世界強勢,法國文化也源遠流長,華人融入法國社會、豐富這個社會,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走向電視和電台傳媒,陳克光指出,首先陳氏公司很早就不單是家連鎖超市,也變成顧客們打聽消息的地方,舉凡中國的年節習俗、春節遊行,乃至到亞洲地區的旅遊計畫等,都是電話詢問的內容。而陳氏有地利人和之便,有雙重文化的基礎,「做起事情來自然事半功倍」,何況華人族群和法國社會都有這個需要。

陳氏家族企業和法國之間的這個「緣份」,當是從陳克光開始。我問他,長兄陳克威於一九七五年底到法國找他,他即放棄工程師的事業前途轉而經商,做此決定時不曾猶豫嗎?他表示,這一切都非常自然,甚至天經地義。父親離鄉背井,遠赴異國求生時不過十二、三歲,大哥在他出生後自中學輟學,開始幫助家計,培養弟妹唸書,輪到他能為家庭貢獻的時候,那是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的。

陳克光,以及陳氏家族在法國的發展,首先應歸功於父親陳仲卿的遠見,讓他讀寮文和法文,乃至留學法國。而陳克光固然有唸書的聰明才智,在十個兄弟姐妹中成為唯一受過法國高等教育的陳家子弟,但若沒有長兄的呵護,克光的命運也許又是另一番面貌,巴黎多半依然會出現陳氏企業,然而,是否「行有餘力則以學文」,以大企業深厚的財力和人際關係,毅然投入短期內無法獲得盈利的傳媒工作,就不一定了。

陳克光以他的法語能力、對法國社會的深刻認識、經商接觸所獲得的便利,以及對自己「華裔法國公民」身份的看重,而在很多事情上做了同胞族群和地主國社會之間的橋樑,這一路又是怎麼走來的?

他十二歲從中文小學畢業後,轉到法國小學從頭唸起,三年讀完全部課程。中學再數度跳級,因此整個中學等於只多唸了兩年。離開中文小學後,陳克光從未鬆懈過和中文的接觸,他說,也不是什麼「自學成功」,不過是愛讀故事,連環圖看遍了便看小說:「是金庸救了我」。結果從「射雕英雄傳」、「倚天屠龍記」的俠義世界轉而讀「阿Q正傳」、「老殘遊記」,以及世界翻譯名著:「湯姆歷險記」、「基督山恩仇記」、「紅與黑」…他小學四、五年級時和大哥同住在老撾中部的他曲,「家中有書,鄰居家也有」,讀書習慣從那時開始養成。

一九九七年時,克光帶著妻子和兒女「搬家」到北京,住了兩年,為的是讓當時七歲和八歲的兩個孩子就地學中文。他深信中國和法國文化各有優點,吸收法國文化則必須在良好的中國文化的基礎上去進行。中國的儒家思想非但不是融入法國的障礙,反而在應對處世上給予更大的游刃空間。現在他的大女兒在唸投考高等專科學校(grandes écoles)的預備班,兒子即將高中畢業,都是往理工方面發展。兒女對陳氏家族事業感興趣嗎?他表示目前沒有想到這上面,而且他們即使將來接手,也應該先在社會上歷練一番。

陳克光很慶幸自己身上有「三種文化」:中國、寮國、法國。中國文化博大精深,深信「有容乃大」的道理;法國的法制、平等及共和觀念有利於促進社會合諧;寮國則是世外桃源,寮國人的善良慷慨、與世無爭,幾乎是現代社會的理想。

他很遺憾古老的中國後來由盛而衰,在西方工業革命之後飽受欺壓,喪失自信,他說:「失去自信是因為過去自信太高。」但他不贊成滿清鴻儒「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說法:「這是清朝洋務運動和西化政策的謬誤」。像我們今天生活在法國,「先要學人家的基本文化,然後才學得到技術,而且才能活用技術」。他說:「一個社會若制度完善,成員具有客觀判斷能力,如美國出兵打伊拉克,即使走錯了路,以後都會慢慢糾正過來」。

圖說:辭歲迎新晚會後,在巴黎十三區陳氏超市前。

2007-03-05/原載巴黎歐洲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