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5日 星期六

(轉載)普嘉:現實越“求同” 網絡越“存異”

取自天涯博客  http://bbs.tianya.cn/post-news-280700-1.shtml#1


文/普嘉 (春城晚报评论部资深评论员/中國


  微博上,看見有人“盲目”誇獎德國,在華的德國人雷克都會感覺很奇怪:為什麼總喜歡誇外國?為什 麼喜歡拿國外“照鏡子”?討論問題難道不能就事論事?雷克看不懂中國的微博情緒。他在微博上這樣“抱怨”:“我說中國還有些不完美,就被罵個‘臭老外’。 我說中國發展的方向是對的,就被罵個‘洋五毛’。說德國好,被罵。說德國不好,也被罵。最悲劇的是,我說在家裡換了個燈泡而已,被罵個‘沒內涵的傻 瓜’。”(6月13日《中國青年報》)

  徒步走過大半個中國的德國人雷克看不懂中國的微博情緒,無論他在微博上說中國好還是不好都會 挨罵。不過,他應該明白,很多中國人網上和網下表現得截然不同,在微博上人們說話很放肆的人,現實生活中很可能是小心謹慎的。他說中國有些不完美或說中國 發展的方向是對的,在網上會遭致罵聲,而現實中他說同樣的話更多會得到認同。

  西方人崇尚個性、標新立異,而現實中的中國人的很多行為 和觀念中都會從眾,比較典型的從眾行為如人雲亦雲、趕時髦,極端的是滿載水果的大貨車在公路上側翻,會有很多路人聚眾哄搶本不屬於他們的東西,此刻,很少 有人會冷靜想想這樣做到底對不對。這樣的從眾心裡和行為主要源於兩方面:其一,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標准答案是中國教育中非常有特色的部分。老師在批改作 業和試卷時都是以手中的標准答案作為標尺, 與標准答案一致的就是正確的,否則就是錯誤的,從不考慮與標准答案不一致的回答是否有其合理性。

      天長日久,學生只在乎自己的回答是否與標准答案相一致。其 二,從古到今的服從的教養觀,中國人聽長輩的話、聽領導的話。如果不服從,就是大逆不道。中國家長表揚孩子時經常用的一個詞就是“聽話”。在這種標准的衡 量下,中國的好孩子越來越多,而有獨到見解有創造性的孩子卻越來越少。在中國人舉行的會議中很少聽到不同意見,大家都不約而同的對領導的提議表示贊同。但 這並不意味著領導的提議無懈可擊, 大多數情況下這只是源於人們對領導的趨同。再加上“槍打出頭鳥”等古訓的提醒, 人們便更傾向於保留自己的意見,尊重和支持領導或是其他權威人士的觀點。

  網絡則不同,微博世界裡沒有“標准答案”也沒有“權威”,討 論氛圍也更為寬松和平等,哪怕是德高望重的知識分子說出的話,也大可不必聽信與服從,相反,你可以質疑權威,罵得精彩還很可能獲得蹙擁者喝彩。網絡就是這 樣一個“存異”的輿論場。盡管有的人不喜歡方舟子,也樂見他去打假挑刺,圖個熱鬧。有的人就算網上罵德國人雷克是“臭老外”、“洋五毛”,心裡也許暗暗贊 成他的說法。要是現實中見了雷克,難說還會上去找他簽名,稱自己是粉絲。

  雷克可能搞不懂,怎麼有的人性格那麼分裂。網上戾氣很大的 人,轉眼間成了現實中的謙謙君子。很多人現實中被各種版本的標准答案,被各式各樣的權威壓得喘不過氣來,就到網上來發泄。真實世界越壓抑的人,平時得不到 傾訴,到了網上就吐槽抱怨,為了反對而反對,氣消了又回歸現實中那個抹殺個性、隱藏自我的求同從眾者。


2013年6月10日 星期一

(轉錄)吳明益 【雨後】:評陳文茜“放生”之說。

吳明益

【雨後】

吳明益臉書所採用的附圖


幾日霪雨,覺得整座學校都浮了起來,眼看就要漂走了。黃昏雨停,雨雲出現兩個層次,一個停在大約兩百公尺左右的山腰,另一層則是約在三千公尺的高度。如此一來,山就在虛無縹緲間了。

信步走到餐廳胡亂吃個炒飯,心裡一直思考著日前陳文茜所寫的〈在放生的旅途中〉。文章中寫到她與丁乃竺、姚仁喜等人跟隨宗教團體,到某處「可以放生」的水庫放了一萬四千斤的魚,於是身心總算獲得安頓的事。

這篇文章我以為值得注意的一點倒不是「放生」這件事的對錯,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部分宗教架構起來的價值體系,本就是以人為中心的。因此它也很容易架構起人「放過」其他生物,就是某種德業這樣的思維。而這樣的思維一旦信仰了,是極難撼動的。另一方面,「放生」其實是擾亂生態、甚且可能是「放死」的論述,也已多有科學闡釋,在另一批人的思維中建立起來了。

關鍵在於,兩者為什麼無法對話,或科學家的論述為什麼無法說服宗教信仰者呢?


我認為值得注意的是某個點的態度。陳文茜並不知道自己放的是哪一種魚,似乎也不想弄清楚的樣子。這篇文章最多的字數在寫自己,寫魚的時候僅有一行,那就是「有的長如手臂、有的短如常見之魚」。不想弄清楚自己所「放生」的是哪種魚的人們,當然可能會誤把放下水庫後跳躍的魚群視為「歡樂」,而不會想到牠們也可能是水質適應不良,或是溫度落差太大時,承受到了巨大的「痛苦」。對陳文茜而言,寫文章時提到姚仁喜、丁乃竺,似乎遠比提到她所「放生」的這一萬四千斤魚是哪些魚種重要得多。

吳明益
如果我的這點推理沒錯,一個不在意所見生物是「哪一種」的人,卻拍攝了一部據稱要推動臺灣環境革命的《正負二度C》,也難怪裡頭內容空洞,充滿口號式的訊息了。這是因為陳文茜的價值體系不真的是建立在她宣稱的「理性」之上,而是比非理性更可怕的「偽理性」之上。

反國光石化期間,多次有學者提及是否要邀請陳文茜「站在同一邊」,但在此方猶豫之間,奇妙的是,一向蒐集資訊快速的節目製作小組,卻也遲遲沒有針對這個近十年來最重大的環境議題表示看法。過去我在看陳文茜主持的節目時,一面在「文茜財經週報」盛讚破壞生態的資本家,隨即又在「文茜世界週報」對地球暖化感到憂心,這樣的矛盾訊息,使得我個人將她定位為「麥克風式的媒體人」,是傳遞訊息的載具。就這點來看,她的聰明是在於掌握議題的敏銳度,卻不是在思考議題的深度上。我當然也不會因為這樣的一篇「放生」的文章就認為陳文茜是愚騃的,否定她的成就,只是這真的是一個很值得自我警惕的材料。

我們走在大學校園裡頭了,以為自己是大學教授,知識份子,但顯而易見「醫生、工程師、財經專家、文學專家」都只是專業人員,而非「知識份子」。知識份子不該只是捧著自己專精的學門而已,他還得有追根究柢,遇事不懼權勢的反骨精神。

比方說,一個知識份子因信仰宗教而參與「放生」了,他得在「放生」之前,問一下現場有沒有魚類專家,「我們放的哪一種魚啊?能不能放在水庫裡呢?今天的水溫適不適合?」魚類專家在回答這樣的問題後,也不能自詡是魚類專家而已,他還得是一個知識份子,於是他轉過頭去再問水庫生態學家:「這種魚雖然能活在水庫裡,但一下子放了一萬四千斤會不會造成生態負荷過重,造成水質的優養化?」水庫生態學家回答了這個問題,發現到自己還是個知識份子,於是轉過頭去問倫理學家:「我們究竟搞這個『放生』,意義在哪裡啊?」

於是倫理學家,拿著水庫生態學家和魚類專家提供的資料,和宗教家辯論了起來,以一個「知識份子」的角色辯論了起來,再決定自己放是不放。至少得做到這樣,那麼這般的「知識份子」,才讓我們多少能放點心不是嗎?

因此,陳文茜小姐的這篇文章並不讓我憤怒,它只是讓我了解到口號的空虛(有人認為她是臺灣最聰明的女人),以及她在這件事上(我僅說在這件事情上),並不算是個知識份子。

陳文茜認為自己放生了,終於得以睡著覺。她卻不知道,這一萬四千斤的魚,讓另外一些人睡不著覺,甚至可能一個小小的生態系因此崩毀。陳文茜認為她原本自己仍像「凡人渾身充滿了悲愴」,而在放生結束後,「落寞與心痛」終於結束了。我並不曉得陳文茜小姐的悲愴何來?也理解凡人必有難以承受的悲愴經驗。但透過購買一批魚,瞎放走牠們到水庫裡來「處理」這樣的悲愴,總讓我這樣的凡人感到悲愴不已。人生的悲愴可以這樣處理嗎?這不只是對被「放死」的生物不尊重,恐怕也是對自己的不尊重。

這樣的思考,也讓我的心情在雨後如同一座浮島,漂盪不已。


陳文茜小姐的原文
http://mag.chinatimes.com/mag-cnt.aspx?artid=9926&pag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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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陳文茜文的評論)

2011-9-25 自由時報

請陳文茜護生,而非放生!

◎ 林瑞珠

9月21日自由時報刊登一則「《走私中國畫眉》影響生態違動保法送辦」 的新聞,報導不肖業者引進中國畫眉鳥,因放生或逃出而與本地畫眉鳥交配,成為強勢物種,進而影響台灣畫眉鳥生態。這讓我聯想到這一期《時報周刊》有一篇陳 文茜所寫「在放生的旅途中」一文,以感性的書寫方式,歌頌著「放生」的功德與感動,好似已然治癒她那「公眾的困惑與獨自的悲傷」的病症,實在令人感到不寒 而慄。

這樣一位社會名流尚且如此不解時下放生的真相,真令人擔心她所行文之處,不知會影響多少對放生一知半解的民眾,盲目跟隨放生團體做出不智的舉動,以致「放死」,而讓她的粉絲因無知與而造下集體殺業,那環保團體與動保團體多年來不斷倡議反對盲目放生的運動,豈不枉然。

台灣社會經常出現一件事情兩種極端的現象,例如山林裡有人隨處放生,街頭則常見被民眾棄養的流浪貓犬,這種普遍可見的既棄養,又放生的行為,都是對動物生命權的大大摧殘。但我們的政府卻經常做出更乖張的行動。
9 月19日聯合報還有一則「餵流浪狗 當心受罰!」的新聞,報導台北市流浪狗成群結隊,北市府決定下手掃蕩進行圍捕,同時取締民眾餵食行為,被抓到可能依廢棄物清理法處罰1200元。北市府此 作為不但大開動物福利之倒車,將其他物種當作垃圾班摧殘,也是對人權的一種侵犯,更是對尊重生命、愛護動物的普世價值的一種踐踏。

官方如 此,民間團體亦不遑多讓,以佛教為主的宗教團體,多年來不停的、盲目的購買各種生命物種,不顧其原生棲地或被繁殖、飼養的環境,隨意至山海湖泊放生,來滿 足一己「放生」的虛榮,或想藉此消業障了因果,全然不顧所放出去的小生命因無法適應環境而大量暴斃,或將外來種放入台灣的環境中,進而影響本土物種的生態 系,擾亂了台灣原生物種的基因庫,甚至讓原生種瀕臨滅絕的命運,這些行為完全違逆宗教「護生」的原意,與生態保育多所扞格。

令人擔心的是,在一些好似貴族階級的名人吹噓簇擁之下,放生活動如「興風作浪」一般持續著,不知道還要造下多少無知與蠻橫的罪業,長此以往,台灣生態恐不保矣。

宗 教的放生本來是隨緣而行的護生,如今在台灣卻演變成超大型的放生法會活動,甚至相關行業應運而生,例如專賣「放生鳥」的鳥店,在主辦單位不斷強調感應事 蹟,以及虛構放生「消災延壽、做功德」的功能下,實與中古世紀基督教世界教士公然販售贖罪券的欺騙行為無異,都是宗教人物抓準凡夫俗子不圖反省的心態,妄 想利用金錢來賣斷一己罪惡之貪婪心,而全然扭曲了教義裡頭勸人向善及懺悔之真義。如此兩者皆造惡業,以致宗教精神蕩然無存,實在可悲可憐又可嘆。

而我們的農政一級主管機關農委會卻屢屢表示,放生議題涉及文化傳統,因此即使此舉已經危及生態,仍然只願意宣導呼籲民眾不要任意放生,在政策上無所作為,真是怠職,與北市府取締民眾餵養流浪貓犬一樣,都是倒行逆施。
在 此奉勸陳文茜之輩,切莫拿別的生命來治療妳的自哀自憐,更不要在媒體傳播一己偏差之思,請善用妳公眾人物的影響力,多做護生之事。要知道,放生之後的放死 之業雖由你等行為人承擔,但是破壞生態環境之惡,卻是我們整個社會無法承受之重。(作者為紀錄片工作者、動保及環保工作者)





(陳文茜原文)

中時電子報/ 2011-09-16 /第1752期

文茜語錄/在放生的旅途中


陳文茜

在踏上這段旅程前,我每日得依賴藥物入眠。我是公眾人物,但我仍像凡人渾身充滿了悲愴;我必須表現自己的風範,醫師給我的藥物,是我惟一的依靠。它包含了 加強藥性的安眠藥、兩顆長效睡眠藥、外加一顆幫助我平靜的鎮靜劑。我吞下了所有藥丸,倚賴它們睡眠;但連續幾日,每天都只能睡兩小時。


我想書寫,紙是我一生永恆不變的戀人。它讓我盡情地抒發心中的悲或樂;但紙太白,而我心中的墨太輕;尤其我的人生在公眾的困惑與獨自的悲傷中,不被允許留下後悔的痕跡。

直到那趟旅程。

此文刊出時的附圖
車 子還沒抵達時,乃竺及任祥已沿路發了好幾次簡訊,告知我橋下的法事已完成;今夜,月圓之刻,我們即將啟程 ,放生共一萬四千斤的活魚。車子快抵達終點時,我平生第一回驚訝地看到排得長長一線的車流;這些信仰放生、惜念眾生的人,已悄悄在台灣各地,做了近三十年 的功德。這是一個周末,參與者有年邁七十的法師,有面色祥和互稱師兄師姊的凡人,有帶著女兒參加法會的媽媽。

兩台卡車被布置成偌大的游泳 池,一旁有台機器,不斷地於水中灌著氧氣,確保卡車池中的魚兒可以活著,熬過牠們生命最後一段的煎熬旅程。這段煎熬是個漫長的故事,魚兒們先在某處被撈 起,牠們驚恐地逃竄,卻逃不出捕掠者的水族網。牠們被送到了大販賣場,由於人們弔詭地深信魚活著,才值錢;於是牠們的生命在賣貨者的共同利害下,短暫維持 著。如果魚兒們有知,有靈,牠們多半已知曉這將是生命末了的最後一刻;等待是恐懼,等待是煎熬,等待是死亡。

初秋之日,尚未冷卻的熱氣仍 在天地間遊蕩。滿是腥味的魚市場,好像一場很特別的盛宴,也好像一場無聲無息的超大型告別儀式。九月十日一名光著頭的法師走進來,魚的眼睛分不清這是一個 即將給牠們重生的人,他大概是準備把牠蒸、煎、炸、煮的廚師吧。每一個在魚貨市場交織出入的人,都可能舉起手指,點上牠,然後無可避免的,以不同方式讓牠 永遠離開這個世界。

法師大手筆的一揮,買下一萬四千斤的魚兒。然後虔誠地,待牠們如自己的子女般,把牠們從魚貨市場載上了令魚兒們疑惑的卡車泳池。這趟車程,最大的不同,是沿路的法事,一路相隨眾信的隨行祝禱。如果這是葬禮,看起來,像極了一場豪門喪者的出殯。

今 夜沒有狂風,沒有暴雨。車隊在某一個允許放生的水庫吊橋前停下來,壯碩的信徒們走在前頭,站立於陡峭的竹林坡地上,排第四的是台灣最著名的建築師姚仁喜。 一般婦人家們則多數站在平地上,熟練的放生者則跳至卡車上。原本早已備好的探燈,深夜一點,亮了,魚兒從池中跳起。牠們不熟悉這裡發生的一切事物;這裡不 像等待死亡的魚貨市場,這一切的人潮是什麼?

一點時分,剛下完的雨珠從樹上垂直 滴落,沒人顧及自己的衣裳,我髮上的頭飾輕飄著,有若惟一祈福的旗幟。接著一個又一個塑膠袋把有的長如手臂、有的短如常見之魚一一撈起;每位撈起的人,不 到一秒立刻交給卡車下的信眾,我穿著黃色雨衣,每接一袋魚,就跟著念一聲「阿彌陀佛」,然後交給下一位接手,一路傳下,沿途近百人,加起來到站在池邊的放 生者手中,不能超過二分鐘,魚才能活著,放入湖中,完成放生。

有一段時間,我脫離隊伍,走上古老的吊橋。古橋晃著,我低下身來,看著放生 後置入水庫的魚。初起,牠們竄逃似地立即游離岸邊,等牠們意識,這並非一場死亡之旅,而是重生;有些聰明的魚兒,高興地跳出水面;等牠們發現同伴一個一個 接著游入大水,天籟俱寂,只有遠處聲聲傳來的「阿彌陀佛」聲。返回大水的魚兒們,有的會游個大圈,回到原先放生者站立的水池邊,好似道謝,又好似佛說的 「迴向」,然後道別,游出我們的視線。吊橋上的腳步聲,不再讓牠們驚恐,橋邊兩盞路燈,終於如願地照破魚兒們一日又一日如深淵般等待死亡的長夜,還給牠們 奔馳的潮水。

黑暗中,吊橋上,我輕聲哭了起來。我對著魚兒們輕輕吟唱,你們不再是人們餐盤上的奴隸,你們不再是生態食物鏈中的一環;你們是一群深深被祝福,並獲得重生的生命。

白天市井吵雜聲已遠離我的耳邊,此刻無風的空中懸掛著好幾顆星星,喃喃的佛聲祝禱,正為魚兒的重生打著拍子。我站吊橋上,與魚群遠遠互望,牠墜入水中,我則墜入了生命的聯想;我在其側,牠在水間,風中有塵,樹梢輕拂;再也沒有人需要拭淚。

是的,我們每個人生命中,都曾有幾近絕望的時刻。在撩亂的生命步驟裡,我們往往以為,一切的傷痕,已無能彌補。但正如這些魚兒們,一群牠們從不認識,從不曾預期的人出現了,幫助牠們脫離了鉤子,最終奇蹟般獲得了重生。

吊橋繼續晃著,善良的乃竺也上橋,為橋下重生的魚兒念經;剛開完刀的任祥,帶著她永遠的笑意臉龐,目送魚兒們離開。

竹 林裡,人影錯雜,有秩序地一字排開。有些卡車裡的魚還在奔跳,還來不及認知自己即將脫離了恆長的恐懼。我回到卡車旁,剛巧一名七歲的孩子,接過一袋魚,交 給我,對著我純真燦爛地一笑。我心想,夜裡兩點半了,這個孩子本該入睡;但她的父母帶著她參與這一段旅程。我相信長大後,良善將伴隨著她,因為她從小經歷 的、身教的、所行的,……都不是凡人世界能給孩子們世俗的教養。

陳文茜
小小的手,魚袋在她手中有些沉重,我接過魚袋,摸了一下她的頭;最後,也摸了一下自己受傷的心。

時間慢慢地過去,一隻又一隻的魚兒游回大湖;慢慢地,慢慢地我意識到,人生每一段旅程的結束,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始。

我的落寞與心痛,在放生的旅途中,終於結束了。

隔日回家,拿起我曾為他寫下的文字,重讀一遍,闔上書,蓋起了,就此結束一個從不存在的夢。

2013年6月1日 星期六

救了小貓的流浪狗


 文/楊年熙

慈愛的狗媽媽和牠細心照顧的小貓


米西爾這天早上接到一通電話,告訴她說,三天來都聽見附近林子裡傳來狗叫聲,請她來察看一下是怎麼回事。米西爾是美國北卡羅來州的的動物保護協會 Anderson County P.A.W.S 的資深工作人員,她當即抓起背包,依據通報電話的指示,到了公路旁的一處樹林邊。狗聽見人聲,又叫了起來,她循著叫聲往坡下走,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捲縮在坡底乾溝裡的這隻灰黑夾白的母狗懷裡,有一隻極小的小貓!

米西爾想,坡並不高,母狗很容易就能上來,牠守住原地不動,多半是攜帶小貓不容易,而牠不能拋棄小貓;說不定牠曾經試過但失敗了。小貓看來不到三個禮拜,皮毛乾淨,精神飽滿,沒有餓飯的樣子,是母狗救了牠!牠們這樣緊緊依偎著已經多久了? 小貓被人駕車經過時丟棄此地? 母狗是三天前發現牠的嗎?所以附近鄰居三天前開始聽見狗叫聲。或者牠們相處已經不止三天,而母狗自己必須出去覓食了,才以叫聲求助? 那麼母狗一直餓著肚子照顧這隻小貓麼?

米西爾把狗和貓一起帶回協會。母狗完全把小貓當成了自己的小狗,不可思議的是,牠能有奶餵小貓,前些天裡牠一定就是這麼維持小貓生命的。難道牠自己剛生了小狗?小狗在家嗎?若真如此,牠是不會長時間離開家的,莫非也是被人棄養?是隻流浪狗囉? 牠餵小貓的奶,用舌頭替牠清洗,給牠母愛,以溫暖的懷抱讓睡眠需要量很大的小貓高枕無憂。經獸醫檢查,母狗約五歲大,身體很好,因此小貓也很健康。母狗奶不夠,工作人員每天給小貓補充貓用牛奶。


母狗脖子上戴著項圈,應該是有主人的,若超過了法定的十四天看管期,無人前去領回,協會便開放母狗領養,小貓則要等到滿兩個月,斷奶之後。米西爾希望未來的主人將這對母子一起帶回家,別讓牠們分開。即使原來的主人來將狗媽媽領回,捨棄小貓大概也會讓牠傷心致病吧?

母貓帶小貓有個期限。通常在小貓斷奶之後,長到三,四個月時,母貓對小貓便不那麼注意,甚至完全漠然,好像理性地知道,牠餵養和教育的任務已經完成,彼此分開的時候到了。在自然環境裡生活的野貓可能有一種維持優生的直覺,母子本能地早早分離。剛成年的公貓尋找交配對象往往會走很遠的路,不惜離開熟悉的地盤,到別的地方去。

愛護動物協會或中途家庭碰到形影不離的例子(兩兄弟,兩姐妹)通常會要求一起領養。這對狗貓母子若自此同居一處,會否成為終身的好朋友?總之牠們今後關係的演變很值得觀察, 也可以想像, 在牠們身邊生活的每一天將多麼有趣! 米西爾在協會工作十七年來,從未見過不同種屬動物之間有這樣的飼養呵護的親密關係,簡直是個奇蹟。她說:“這也是為什麼我那麼喜歡這份工作!”

狗媽媽啣小貓的動作嫻熟






巴黎,2013/ 06/ 01

2013年5月26日 星期日

從中國大陸手機掃黃說起


文:楊年熙



中國政府對手機黃色情段子採取“力度空前”的掃黃行動,對手機內容進行全面監控。這個三年前開始的舉世無雙的舉措引起各種批評,或抗議侵犯私人生活,或指違反受憲法保障的通信自由。事實上,手機發送晦淫信息的行為有多種面貌,問題的界面不止於“敗壞善良風俗”一端。

就法國而言,手機短訊(SMS)的發明終於替遭到“性騷擾”的受害人 提供了控訴工具,得以將對方繩之以法,坐監罰款,令之名譽掃地。

2000年時,一名女職員被公司以“嚴重錯誤”名義解雇,她向立場中立的法律調停人投訴,指出導火線是老闆不斷對她進行性騷擾,並提出經過法院認證的手機短訊為證。經過數年纏訟,亞壤(Agen)法院於2006年4月5日以臨時法令判女職員勝訴。

被告老闆不服,案子送到了大理院,老闆說,法官應採取對待電話錄音同樣的規定,對女職員的控訴做不予受理處置。法官駁回他的要求,理由是,電話錄音沒有法律效用,因為是在對方不知情之下所為,屬於一種“不誠實行為”。手機短訊則不同,發信者明知收訊人的手機是會留下記錄的。大理院再判性騷擾罪名成立,這位老闆被判一萬五千歐元罰款,一年監禁。2007年5月24日的這個最後判決也就替法國建立了手機性騷擾的司法判例。

性騷擾的受害人多數是女性,但男性的例子也有。中國內地便有過妻子不理解丈夫手機何來女同事傳的黃段子,而引爆積怨,造成離異的例子。 但是,該如何區分性騷擾和愛慕追求呢?法國法律專家指出了下面幾個可構成”性騷擾”的情況:裹挾勒索,侮辱人格尊嚴,辱罵,下達不合理的命令。此外,勉強送禮或提出優遇條件做交換也是一種侵犯行為。

單純的表示愛慕,有非性行為的身體接觸,口頭提議做愛,若不是持續維持壓力來滿足個人慾念,不能算是性騷擾。至於情人或夫妻之間互傳黃段子,西方人認為是很有效的前戲,有益於增加感情。這和性騷擾是相差十萬八千里的。但也看好惡,有的情侶會斥之為無聊,甚至視同冒犯,因此得先摸清對方的脾胃才好。

可見在憲法保障通信自由的前提下,西方法律也捉襟見肘,必須找一個管制的切入點:如今看來是採取了一個對自由的基本定義:“個人的自由結束在他人自由開始的地方”。

對一個不曾在中國生活過的人,不相干的人之間互傳這類黃色短訊完全不可思議。中國當局鄭重掃黃,可能社會上確有氾濫成災之虞,莫非壓抑太大,而走入集體意淫的偏鋒?接收的人即使不覺得受辱,人際和諧關係,以距離為美的禮貌,又如何維持?否則便是對性和感情麻木了,無論和誰意淫都不打緊,這也是個大悲劇。

凡是涉及性的問題,首先想到的還是保護不知輕重的未成年人。孩子們隨便使用手機傳遞黃色笑話,甚至公佈自己或密友的隱私照片,輕則導致成年後的性生活失調,重則落入有心歹徒之手,遭到殘害。

對於青少年在手機或電子郵件中傳遞性含意非常明顯的訊息(所謂sexting),澳洲政府不時發動宣導運動,以舞台劇讓孩子及家長明白這類短訊所包含的危險。因性含意對話而引起的性騷擾和攻擊事件在澳洲不斷增加。曾發生過十三歲女孩將隱私照片傳給小男朋友,兩人分手後被對方惡意散佈的事件。

美國方面的調查顯示,五名少年男女中就有一人曾發送過全裸或半裸的私人照片。39%表示曾經發送或在網路上刊出過色情照片。據路透社消息,辛辛拉提一名十八歲女孩因她的照片被在校園中流傳,而羞憤自殺。美國發動的反制運動,“Safe sexting, No Such Thing”便是在提醒孩子們別為了一次愚蠢的行為毀了終生。

在義大利的交友網站上,一些很年輕的女子以透過網路攝影機(webcam)表演脫衣舞交換一次手機充値。根據2008年9月的一份報導,義大利全境有數千女子透過互聯網做虛擬賣春。動機不一定在掙錢,有的是一種暴露狂,開始的時候甚至不收費。

“網路脫衣女郎”若每天做三到四小時,每分鐘收費二到三歐元,一個月平均可獲一千到一千五百歐元。出售自己電話號碼做“大膽對話”的,月入最高可達六萬歐元。社會學家費哈札分析說:“這類行為不會轉成另一種形式的賣淫。這些女子不認為自己是妓女,而是以色情電影明星自居。” 至於顧客,男人們心安理得,也不認為因此對婚姻不忠。在一個天主教文化非常強勢的國家,這種現象很值得省思研究。

芬蘭有性開放之名,其外交部長卡耐瓦( Ilkka Kanerva)卻因對一位脫衣舞孃以手機色情短訊疲勞轟炸而丟官,這又是色情短訊面面觀的另一章了。

中國古籍推崇閨房之樂有益健康者不少,“詩經”和“禮記”頌揚夫妻結合, 司馬相如的“美人賦”首開處理性愛題材的散文範例⋯⋯中國人對性原本懷著崇高的敬意,從不將之和罪孽聯想在一起,和西方的原罪觀念大相徑庭。滿人入關後,中原漢人為了自保而說服滿人將性書列為禁書。

巴黎塞奴斯基市立博物館(Cernuschi)2006年3月展出荷蘭收藏家貝托萊(Ferdinand Bertholet)收藏的“中國春宮畫”,出版一部225頁的精美展覽畫冊。法國國立圖書館2007年12月以“秘密愛神”為名,展出過去150年的禁書收藏,稱之為“開啓情色地獄之門”。“地獄”是此類“淫蕩”作品過去的圖書編號。上海或北京那一天也能有此類展覽的話,大概人們也會覺得傳手機黃段子很無聊了。








2013年5月4日 星期六

巴黎印象派美術館中的斷頭台


文/楊年熙

歷代藝術家都對犯罪的題材著迷,

奧賽收藏的畫作雕塑,其實白百分之四十五與犯罪有關。



美術館展覽場的歷史實物斷頭台

怎麼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站在一座真正的斷頭台前面,是法國廢除死刑之前使用的原物。它披著一層透明黑紗,紗幕在這具龐然大物的前方敞開,露出人趴在上面的板子。

這座1792年發明的殺人機器有個“暱稱”,“寡婦”,擱置頭的那個圓洞也叫得好聽:“小月亮”,一直到法國1981年廢除死刑,都是用來處決死囚的工具(只有軍人是槍決)。“寡婦”高225公分,呈45°角的刀鋒落下的力道37公斤,時速23,4公里。當時認為如此極刑是個“平等而人道”的革新,符合了新法裡“僅取其性命,而無折磨”的原則。

我不是在甚麼歷代刑具博物館或法國大革命紀念館裡,而是在以印象派作品聞名的巴黎奧賽美術館。印象派和斷頭台,多不搭調!但即使以畫芭蕾舞伶著稱的德加斯(Edgar Degas)也有一件“罪犯外型”雕塑在此次展覽中(就是那件有名的“小芭蕾舞伶”銅像,右圖),更遑論喜歡描繪槍決場面的哥雅和血腥味很重的畢卡索了。策展人,藝術史學家壤克萊爾說,歷代藝術家都對犯罪的題材著迷,奧賽收藏的畫作雕塑,其實白百分之四十五與犯罪有關。

展覽取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935年的小說 “罪與罰” 為名,從2010年3月17日展到4月27日。舉辦這次前所未有的展覽,是密特朗的司法部長,成功達成廢除死刑的巴當岱赫的提議。事有湊巧,正碰上臺灣司法部長王清峰宣佈不執行死刑而被迫辭職事件。法國廢除死刑已快三十年,為何仍在這個問題上做文章?看了展覽的次日再回去聽巴當岱赫的演講,而了解到,這次以非常豐富的各類出版物配合的大型展覽實則有多種面向。

展覽涵蓋的時期定在1800年到1939年。在這一個半世紀中,法國經歷了兩個帝國、兩個君主政權、三個共和國,但民間社會相對穩定,藝術創作則變化快速,和科學與技術的發展步調相仿。

下圖:安迪沃爾(Andy Warhol )的 “電椅”

Andy Warhol, 'Big Electric Chair', 1967-1968 - Paris,
所選擇的作品從法國大革命的次日開始,因為是從這個日期起,犯罪題材進入藝術創作之中。所以如此有個直接原因:罪案審判從1789年秋季開放給一般民眾入內旁聽。在過去,只有在公開處決的時候大家才知道死刑犯的長相。審判公開,好奇心強烈的群眾在法院前大排長龍,而正在興旺擴張中的媒體紛紛將之做為頭條要聞,至於專門報導命案的畫報, 銷量“簡直像賣小麵包”。大文豪雨果的“死囚最後一日”於1829年出版,有史以來第一次,嚴肅文學作品讓一名死刑犯來現身說法。

藝術家感興趣的,更是暴力而非司法審判,從Goya 到Géricault,從David到Delacroix,直到二十世紀的德國表現主義,法國的超現實主義,或畢卡索,無不如此。他們和作家的長篇敘述描寫不同,將注意力凝聚在犯罪那一刻。再是像左拉那樣的文筆,也很難寫得出這種高度凝聚所造成的,讓人瞬間血脈噴張的力道。藝術家為何如此?因為人性深處的惡和獸性在犯罪當時充分顯露,也帶出了聖經裡手刃親兄弟的原罪觀念,能表達的內涵非常豐富。

對罪行感興趣的同時,藝術家們對懲罰一樣著迷。監獄,囚室,苦役,斷頭台,電椅,都是他們覺得可以釋放創作潛力的題材。至於看待死刑的態度,雨果堅決主張廢除死刑,Daumier亦然,他是憎恨“資產階級的司法”。其他,多數讓觀眾自行判斷。斷頭台引起的議論特別多,和過去在中國一樣,公開砍頭是街頭大戲,有很多人一再議論,砍下的頭會眨眼睛,“是否還活著?” 死囚的長相好,他過去的特殊經歷和社會地位,甚至會引起同情;總之民眾看待斷頭台的情緒非常複雜,基本上是深刻的恐懼,以及一些近乎邪惡的聯想和臆想。


法國1981年廢除死刑的司法部長巴當岱赫,展覽倡議策展人。
參觀路線從創世紀開始,亞當和夏娃的兒子卡恩是個殺人兇手,因為妒忌而殺了胞弟亞伯。上帝沒有判他死罪,但之後舊約裡的“絕不可殺人”卻成了人類社會判決死刑的依據,十字架直到二次大戰前都是掛在法庭上的。法國是天主教國家,巴當岱赫至今不解:人類的祖先為何是個兇手?他強調展覽和廢除死刑無關,但顯然心有不安。當代畫家安迪沃爾的油畫“電椅”被放在初次公開示眾的斷頭台附近,當在表示尚有未竟之業。

一路看下去,尤其是45個死囚人頭的素描和套模雕塑,直到按照卡夫卡書中所描繪所做的床形刑具,令人十分不安,幾乎有反胃的感覺。雨果的小說“死囚的最後一天”,或桑森的“劊子手日記”得寫上一大本書,象徵主義代表畫家摩洛的“死亡之前一律平等”,雨果的鋼筆水彩畫“司法”,或雅克.路易.大衛的“馬哈之死”,只能將全部意思表現在一張紙上,所呈現的也就是最為暴烈的當下動作。

巴當岱赫很早便為廢除死刑奮鬥,密特朗1981年當選總統後任命他為司法部長,他上任後第一件工作便是爭取到國會通過,讓法國正式廢除死刑。他說此次舉辦“罪與罰”展覽,以人類的痛苦為主題,從犯罪暴力受害人的痛苦,到被司法處決的凶手的痛苦,希望呈現經過藝術過濾的七情六慾和哲學反思。




巴黎,2010-03-29/2013-05-04更新




2013年5月3日 星期五

春暖花開時節


文/楊年熙


台英來信問生死,我想,一個結束也許是為了另一個更好的開始,所謂生生不息,都是生死的循環。新來的不一定更好,但總是給了我們新的機會。死亡既不可避免,那麼要緊的是和迎接新生兒那樣有所準備,在心理上安排好過程。

咪咪和與牠一起長大的小主人爭玩具,佔據學校/1983年


二000年.....
當那兩張照片沖洗出來時,我總算和咪咪接上了線,至少我單方面這樣認為,對她已經無從追問。但貓兒知覺靈敏,許多人類必須用精密儀器測量的事情-尤其是時間和空間,他們都具有神秘的掌控能力。那天我不在家,經過情景只能聽周杰描述。我確信咪咪勉力出來是要說甚麼,因為二十四小時後,她便過度到另一個世界,我們主貓一場二十年,不能沒有最後的話別。

咪咪出來時,周杰正在花園裡挖土,替愛貓預備墓地。那是左邊牆角的一個一公尺長,五十公分寬的角落,挨著一道白牆,是樓上陽台所形成的騎樓邊緣,朝外兩側連接水泥地和花圃,隔著落地窗緊靠在我的書桌下。前任房東草草圍起一方泥土地,我們十年前搬進來後,咪咪很快認定這是她的天然廁所。我不斷清理,企圖讓裡面長出花草,從咪咪手上奪回失土。但貓兒主意既定便不容爭辯,而土已侵蝕過深,不再留得住任何生命跡象。愛貓十九歲時雙目失明,真正進入她的老年,一年後過世。在她帶病的低潮時期中,我的小院整個成了廢棄的荒園,騎樓下這個角落堆積著未加整理的各種園藝工具雜物,一副殘敗破碎的亡國景象。

稱得上貓類美食家的咪咪第一次兩天不進食,送她到獸醫那裡住院一週打點滴,將功能已經喪失百分之七十五的腎臟所造成的血中毒素壓低一些。獸醫說,只剩下最多一、兩個月的生命。原來豐滿壯實的貓迅速消瘦得只看見一個大腦袋,但是毛色光澤依然,綢緞般滑不留手。出院後,學醫院的做法,將她的貓床舖上防潮的專用棉花墊,也把她平日如廁的沙盒放在旁邊。她很快明白了我們的期望,儘管甚麼也看不見,拖著幾乎支撐不住身軀的病腿到盒子裡方便,尿墊也就不用了。咪咪是隻自幼足不出戶的道地家貓,搬到位於底樓,前有小花園,外有大合院的新居,也頂多在自家小院內晒晒太陽,外面的大樹草坪再是美麗也不動心。這隻母貓一生愛乾淨,每次自己「淨身」,一啟動便少說二十分鐘,腳底到老都是透明的粉紅色。她也好美食,滿三歲時,為了孩子好玩給她買了個小蛋糕,插上蠟燭,她坐在桌上觀看參與,儀式完了,還真津津有味地吃了她那一小塊。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看來喝水都難以下嚥,聞到小主人在吃香草酸乳,仍然抬起頭在空中奮力嗅著。

我們最大的安慰,是咪咪一直頭腦清醒,保持住她的尊嚴。她那樣澈底地安靜,沒有呻吟,沒有哀鳴,默默地獨自走完最後一程,整個姿態像在對我們說;對不起啊!

咪咪出院後,我們一方面懷著出現奇蹟的希望,同時像對待一位重病病人,盡量不打擾她。有一天在電腦前工作,突然不再能忍受身旁的空虛,和以前一樣在旁邊放把椅子,將咪咪連貓帶床安置在椅子上。只要她一息尚存,就是家中的一份子,怎能不讓她參與日常生活了呢?貓的神秘,就像牠後來對挖掘墓地的反應,再次顯現。就在我讓牠伴讀的當天晚上,牠跳上我們的大床,自己都好像大感驚異地「妙」了一聲,完全是在說:「妳看,我回來了!」這最後一次的跳躍,牠是聚集了多麼大的意志力來回應我啊!過去,每天晚上,只要我躺下預備睡了,咪咪不管在那個角落就過來了,捲縮在我懷中,軟綿綿厚毛的腦袋抵著我下巴。一秒不差,我的脊背剛挨上床墊,貓就來了,不早不晚,我若看書,她就不急著現身。

周杰在院子裡挖掘那天,咪咪從女兒房間匍匐爬到客廳。從外面回來聽說,心裡沈疊疊地壓著一團陰影:為甚麼我偏偏不在旁邊?那是咪咪經過住院治療後再度不進任何食物的時候,我催促周杰快把院裡那個角落整理出來。每年種花,每次整理花園,咪咪都以鑑賞家的神態在旁觀看。這個小花園是她惟一的戶外空間,我要讓她長眠斯地,永伴身旁。她竟然聽見挖掘的聲音,是出來干預嗎?她已久不發聲,還沙啞著嗓子叫喚,是抗議嗎?還是贊同?照片上,她被安頓在自己的小床裡,床放在茶几上,對著敞開的落地窗,清楚聽到主人在花園裡的動靜。是否人的不夠含蓄傷害到貓的敏感呢?

咪咪走的那天早上(二000年四月十九日,正是種花時節), 冰冷的寒氣浸透了貓兒的四肢, 像溺水者即將沒頂,氣如游絲。我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臨出門前替她照例裝了個熱水袋,用毛巾包好放在牠腳頭,打開收音機的古典音樂台,很輕柔地......獸醫說:「自己的貓,你們自己會看,真拖不下去了,就送來......」咪咪沒有讓我們經歷這個無論如何不人道的考驗。生命只有上帝有權收回。

周杰這次挖得很澈底,將土全部換新。咪咪的棺木是一個裝巴黎名酒的精緻木頭方盒,她維持最自然的母胎時姿勢。我們到附近的建築勞作超市拉來了圍花圃的水泥矮墩,中空的部份讓人種花。在填好的土上加一個長方形陶土花盆,和矮墩形成階梯狀。我選擇了從五月一直開到降雪的鳳仙花和天竺葵,深淺不一的桃紅,映在整片白牆和上面的綠色方格花架上。喧鬧的喜氣,像咪咪充分愛與被愛的一生。

初春時小小的花朵,不消一個月便覆蓋了下面的泥土和水泥,枝枝爭相吐艷,欣欣向榮。到了盛夏,原來猥瑣的牆角已是繁花盛景,另成天地。偶然的機會,我們又有了隻小公貓,取名「Yoyo」,可以是「友友」、或「幼幼」。但是小貓忠實於這個英文和法文字的原意,就像那個套條繩子,上下旋轉的小陀螺,是個活潑好玩,動個不停的小傢伙。牠喜歡上桌子找能玩的小物件,橡皮筋、迴紋針、短鉛筆等都啣到地上玩個半天,唯獨對咪咪相片框上掛的那條繫個小鈴鐺的項圈視而不見,連一點好奇的意思都沒有;多半聞到上面的氣味,知道是原來貓主人的東西。我們也原意相信是出於貓們生成的長幼有序直覺。

廢棄的花園隨著整頓咪咪的墓地而重新翻修,終於換了地上的水泥磚。周圍的灌木籬笆腳下,一一搬走雜亂堆積的石塊,換上整齊劃一的短木樁,拔掉歪曲的鐵絲網,平整地拉上新式塑料網。花園突然變大了,在溫馴慷慨的陽光下,玫瑰、杜鵑、康乃馨......亭亭然伸展委屈了一冬的身軀。幼幼在花前奔竄,為一隻小蟲忙個不休,牠的身影重疊在咪咪透明的影子上。


台英來信問生死,我想,一個結束也許是為了另一個更好的開始,所謂生生不息,都是生死的循環。新來的不一定更好,但總是給了我們新的機會。死亡既不可避免,那麼要緊的是和迎接新生兒那樣有所準備,在心理上安排好過程。當咪咪超過了獸醫估計的最長壽命兩個星期,讓我們得以有時間和牠辭別,便等於已經戰勝。當然,法國人所說的「陪伴死亡」,用在寵物身上比用在人的身上便利得多。寵物不會訴說,又畢竟是畜牲,牠們的恐懼焦慮、戀棧或悔恨都被沈默的簾幕遮掩。你可以揣測,也可以忽略。

總認為從不生病的咪咪是自然老化,最後仍然懊惱沒有想到「老年學」是一種專門學科,應該從牠十歲起定期檢查,節制飲食。但她無憂無慮地過她家貓的日子,何苦庸人自擾呢?不過對幼幼,我們比較留意了。幼幼有自己的健康手冊,每年到時候獸醫就通知到家,請他去打預防針,順便體檢。

法文用字區分陰陽性,指物件的名詞如此,指人和動物的代名詞亦然,而不用物化的「它」或專指動物的「牠」。在巴黎生活了這些年,也感染了這種對人和動物一視同仁的精神。法國作家克勞德華說:「我不是愛貓,而是愛我所養的那隻貓。」貓如人類,個個不同,何況聖艾克斯貝里的「小王子」說:「是你花在那朵玫瑰花身上的時間,使花兒變得如此重要」,「對於你所馴服的,你是有責任的」。


巴黎,2011-01-26

2013年4月30日 星期二

“一一”:楊德昌聚焦台北都會故事

文:楊年熙

簡家的祖孫三代參加一場婚禮

楊德昌的第七部長片 “一一” ,片名很值得玩味。“一”是零之後的第一個數字,道家說一生而,二生三,三生無限,這一槓或者一豎,是一切的起點,又是最簡單明確的概念。它外表上的貧乏實際上包括了所有變化的機會,沒有它就沒有往後發展的可能。中文國字裡的“一”,橫寫的長短可任意,兩個“一”字重複,則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線,豎寫時,“一一”就可能被誤讀為“二”,是否就等於二,進而延伸為三呢?這裡面可以演變出整個故事的佈局結構了。

這位台灣導演於五十三歲這年,在二000年坎城影展獲得最佳導演的大獎。他說,選擇這個片名,因為影片裡的每個人物都是單獨的主體,也都是故事的核心 ,他希望對他們的描述盡量簡單-即使將所有人物交錯組合之後會形成十分複雜的情況。

他的“一一”也是指一個家庭。我們看到的是今天台北大安區“簡家”祖孫三代所面對的問題。整體來看,也可以是任何人從小到老的一生。因此不論是法文直譯“yi yi”,或者英文片名的“A One and a Two”的數數目,都是由簡而繁,在“一”裡面包含了無限。

這家的男主人,由吳念真飾演的簡南峻(NJ),是位電腦工程師(和楊德昌早年一樣)。他在感情和工作上都陷入進退維谷的中年危機,所服務的公司面臨倒閉,和朋友及弟弟合作自創的公司起步維艱。妻子感到自己年近半百一事無成,悒鬱寡歡,上山入佛門息養。NJ此時偶然和初戀情人重逢,借到日本出差的機會和她單獨相處了一段時日,最後發現,如果要他重來一次,他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他們為何錯過了這段姻緣?NJ當年喜歡的是藝術,女友希望他轉唸“有用的”理工。他多半因此在愛情上臨陣脫逃。現在如她(及父母)所願當了工程師,卻不一定能“賺錢”,他們當初兩線相交的機會也永遠失去了。今天的NJ多半將對自己失望加在對她的怨恨上,他想改變生活,卻沒有勇氣和決心,連帶地把她歸於負面的因果關係中。


NJ的弟弟屬於憑著小聰明在工商社會中闖蕩的一代,見到哥哥一再“保證還錢”。他為了賺錢可以放棄原則,對待感情也是現實的,娶個合適體面的妻子,同時又和前任女友維持性關係。NJ的長女婷婷初嚐戀愛滋味,對象是鄰居好友的男朋友。好友和男友時分時離,婷婷在中間替他們傳信,由對男孩的同情進而相信他表達的愛意。卻未料到,這對少年男女愛恨交織的複雜網絡中,其實從來沒有她的位子。

因此,“一一”裡的第三者註定得不到結果,他們在一個危機中被當作暫時的救生圈,止渴的飲料,並沒有足夠的份量將當事人拉出他的慣常軌道,最後只落得幻影破滅,白忙一場。就像婷婷不斷傷心地問:“怎麼和所以為的完全不一樣呢?” 另一方面也看出當事人之泥足深陷,畏懼改變。

有一天,老祖母突然陷入深度昏迷。醫生說,家人輪流去和祖母說話,可以幫助她醒過來。面對一個昏迷的病人,不確定他是否聽得到,訴說等於自言自語。說話的聲音碰到對方的死寂反彈回來,就像鏡子裡反射的影子一樣無所遁形,使說話的人真正面對自己。將生活說出來必須加以整理,而整理之際不免發現,其實空洞貧乏得令人惶恐不已。

在這中間,NJ的小兒子洋洋拿著相機拍空中飛的蒼蠅(稍縱即逝),拍人們的後腦勺(他說,因為我們看不到自己的後腦勺)。在楊德昌的電影裡,人物經常在研究他們生活的意義,尤其是為何缺乏意義。這裡和“獨立時代”最後的鏡頭一樣,人物的身影投射在落地玻璃窗上,窗子上反映著外面不停流動的世界,流過窗前佇立的人影,將之棄置當地。他們想了解,為何在熱鬧繁華之中會有失落的感覺。洋洋的照相機,就如同導演的開麥拉,顯然在幫助大家尋找另一半事實。

(2000-09-22原載巴黎歐洲日報/ 2013-04-30更新)






一一 (小檔案)


法文片名: Yi YI(英文 “A One and a Two”,日文 “夏天襄陽的回憶”)
出品:1999年/台灣,日本
全球首映:2000-05-14(法國坎城影展)。
院線公映:(法國)2000-09-20/(日本) 2000-12-16/(香港) 2001-05-03
DVD影碟:(法國)2004-11-03/ (Edition Criterion)2006-07-11(Yi Yi)/2011-03 藍光DVD
片長:2:54
導演:楊德昌
配樂:彭鎧立
演員:吳念真(簡南峻/NJ),金燕玲(敏敏,簡妻),張洋洋(簡洋洋,簡子),李凱莉(簡婷婷,簡女),載立忍(立忍),唐如韞(祖母)。
發行公司:Atom Film,Nemuru Otoko Seisaku Iinkai,Omega Project,Pony Canyon

影片經歷:2000年坎城影展:最佳導演(梁朝偉以“花樣年華”獲最佳男主角獎)/塞拉耶佛影展:最佳影片/佛瑞堡影展:評審團大獎/法國影評人協會, 紐約影評人協會,洛杉磯影評人協會:最佳外語片/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年度最佳影片/華語傳媒大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

2002年,英國“Sight and Sound”雜誌將本片列入近二十五年來十部最佳影片名單,與“Apocalypse Now”,“Raging Bull”,“Blade Runner”等並列。

此片在國外獲獎無數,影評和觀眾一致推崇,卻一直未在台灣電影院線上映,亦未發行數位光碟,原因是楊德昌對台灣電影發行生態不滿,擔心草草上檔而犧牲掉影片。
楊德昌,2000年

楊德昌於2007年6月29日因直腸癌病逝美國,得年五十九歲。對這位八0年代初台灣新電影創始人,“一一”是他最後一部作品,也是全球各地影展和影評公認的傑作。法新社在報導他逝世的消息中說,楊德昌所拍影片數量不多,但他是當代亞洲電影翹楚,一位最具開發性和創造力的導演。

影片本事:台北市大安區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簡南峻和妻子敏敏育有一女一兒,孩子的外婆與他們同住。一家人參加小舅子阿弟的婚禮,簡南峻在婚宴中遇到初戀情人Sherry,阿弟的前女友鬧場,簡的岳母先行離開,倒垃圾時不幸中風,昏迷不醒。全家人遵照醫生的囑咐輪流和祖母說話。

簡南峻遇到Sherry後陷入對生活的思考,所經營的軟件公司營運也發生困難。妻子敏敏突然發現和昏迷的外祖母,自己的母親無話可說,對生活的意義產生懷疑,決定上寺院修行。上中學的女兒婷婷初嚐戀愛滋味,小兒子洋洋聰慧過人,喜歡上了攝影。阿弟在妻子懷孕生子期間和前女友來往,兩個女人公開大鬧。在外祖母的葬禮上,洋洋說,以後要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情。

楊德昌在坎城影展上。








2013年4月26日 星期五

花樣年華:王家衛的華麗浪漫風 (影評)

梁朝偉的周慕雲和張曼玉的蘇麗珍

文:楊年熙


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和張曼玉相隔十三年前首次參加演出的“阿飛正傳”一樣,回到六0年代的香港。那時的男人梳著油光水亮的西裝頭,女人穿旗袍,對感情的態度含蓄而內斂,追求的過程中有許多的臆測,往往進了又退,拒絕了立刻懊悔,分開後又徘徊戀棧,真見了面卻又無言。至少在當時還是小孩子的王家衛記憶裡,男女關係接近西方中古世紀文學中的騎士淑女之戀,在柏拉圖式的禁慾中設法將感情昇華。

鄰居的擦身而過
將感情昇華?梁朝偉飾演的記者周慕雲不是在寫一本講騎士精神的小說麼?

這部影片的社會背景是一九四九年以後大批避居香港的大陸人生活圈。他們疊床架屋地擠在狹小的公寓裡,經常聚在一起打麻將,話當年,收音機裡不停地播放著著周旋,白光,姚莉,潘迪華等的懷舊老歌,以及京劇,越劇......當幾個家庭分租一戶公寓,共用一間廚房,再是禮貌謙讓,也難免成為監視別人私生活的眼光,甚至蜚短流長。日日在狹窄的走道弄堂裡擦身而過,周慕文和蘇麗珍(張曼玉飾)在這種肌膚衣衫相觸,又全然陌生的奇異環境中漸漸滋生情意。踩著“Yumeiji’s Theme”的音樂,他們並行的步伐有如舞步,飄過夜晚空無一人的街道,飄過窄巷的石階,在緩慢的分解動作裡,“行走”充滿了韻律,達到完美無暇的境地。

而“花樣年華”給人的整體印象就是這種完美的流動,異常順暢,了無阻礙。流動中散播著情感的電池波,有兩人在近距離飄送的體味,流轉的眼神,剎那間泄露的愛意,構成一張網,要網羅竭力自制的有情之人,也像芭蕾舞,不停地旋轉挑逗,時近時遠......

王家衛拍電影向來不事前寫好腳本,演員只能對他抱著信心。他們演戲可以自由發揮,導演則隨著演員的變化設想故事下一步的發展。周慕雲和蘇麗珍均非自由之身,必須克制感情的衝動。在私生活極端有限的居住條件下,比鄰而居既是機會,又是最大的不便。尤其,二人不約而同地發現各自的配偶有了外遇,而且互為對象,經常利用男的做生意的機會,一起到國外旅遊。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周慕雲和蘇麗珍都說:“我們不能像他們那樣!”

那麼兩人的萌生情意和遭到配偶的背叛,那一個在先,那一個在後?在法國坎城影展獲得最佳男主角獎的梁朝偉說:“起初捉摸不定周慕雲這個人物,後來導演建議不妨帶著報復妻子不忠的心理。”

因此周慕雲對蘇麗珍並非那樣純情,蘇麗珍之對他多半也摻雜了其他因素,而且以她這樣一個傳統女子,她不能承認婚姻的失敗,也不可能和丈夫離異。當時兩人在寂寞中尋求慰藉,想證明自己依然可愛。那麼相互給出的這一份算不算愛呢?他們最後的逃避可能也因為無法真誠,不真誠,感情也就無法圓滿。從這個角度來看,最終分手才是在保全一份純真的愛意。

周慕雲和蘇麗珍在旅館會晤,只是想找個清靜的環境一起聊天,合作寫完周的那本小說。當周慕雲決定到新加坡另求發展,不再繼續給蘇麗珍製造困擾,最後一次的旅館約會彼此錯過時,蘇麗珍流下淚來。她在房間裡等了許久,終於不告而別,留下一截染了口紅的香煙頭。

她後來也隨丈夫離開了住處,三年後回到舊居,發現已物是人非,租房子給他們的孫太太也要去美國依親,提議將隔壁一棟再租給他們一家三口。她經過周慕雲家過去的房門,也只能多看兩眼而已。

這棟香港的小樓,一戶公寓裡分租出去的幾個房間,本身就是一個角色。“重慶森林”裡的女主角暗中開鎖進入男主角家中,替他整理房間,更換日常用品,包括他愛吃的罐頭和生力麵牌子。這樣的接近,充滿了探索的神秘和心神盪漾。而且,心門也許難以開啟,暗戀對象所住的屋子則是敞開來的。“墮落天使”裡的金城武說,希望自己是一座商店,“讓她隨時可以進來,愛留多久就留多久!” 王家衛將內心世界和一間屋子相比,暗示溝通的欲望和可能性,意象鮮明,也帶有一些哲理。反觀“花樣年華”的公寓,則有如一副令人窒息的枷鎖,

張曼玉每次出現,就換一件不同花色的旗袍,每一件都令人雀躍驚喜。她修長苗條,骨肉勻停,優雅緩慢的姿態將旗袍的美發揮到了極致。蘇麗珍是個花樣的女人,正在花樣的年華,卻經歷著不幸的感情生活。王家衛的六0年代是憂鬱的,動盪不安的,一切都處於過渡狀態,夫妻間為了逃避鬱悶的現實而發生婚外情,和大環境不無關係。蘇麗珍和周慕雲“不要和他們一樣”,也可以看做是這片渾濁中的一線光明吧!

“花樣年華”也是一幅幅浪漫美麗的畫,讓我們再看到導演細緻的運鏡,通常塞得滿滿的畫面,以及帶著觸摸質感的燈光和色彩。

(1997-12-12原載巴黎歐洲日報/2013-04-26更新)




花樣年華 (小檔案)

法文片名: In the Mood for Love(同英文)
出品:2000年/香港
法國公映:2000-11-08/DVD出版:2004-12-21。
香港公映:2000-09-29
片長:1:38
導演:王家衛
配樂:Michael Galasso,梅林茂
攝影:杜可風,李屏賓
剪輯:張叔平
美術指導,服裝造型:張叔平
演員:梁朝偉(周慕雲),張曼玉(蘇麗珍),潘迪華(孫太太),張耀揚(陳先生)
法國發行公司:Ocean Films
華語地區發行:春光映畫

影片經歷:第二十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剪輯,最佳美術指導,最佳服裝造型設計。/第三十七屆台灣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最佳攝影,最佳造型設計。/2000年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最佳導演。/第六屆香港金紫金獎:最佳攝影。/2000年亞太影展:最佳攝影,最佳剪輯。/香港特區十週年電影選舉:最佳女主角。/2000年歐洲電影大獎:最佳非歐洲電影。

影片本事:一九六二年的香港,報館記者周慕雲和妻子搬進一棟上海人聚居的大樓,差不多同時搬進來的,還有年輕美麗的陳太太蘇麗珍和在她在日資公司上班的丈夫。周慕雲和蘇麗珍後來發現雙方的配偶有婚外情,而且互為對象,他們二人之間也產生了微妙的關係,但或許覺得這樣的感情畢竟不純粹,最後只是留下了一段“只是當時已惘然”的人生追憶。











2013年4月24日 星期三

幸福時光:當張藝謀導演趙本山 (影評)

老趙相親
文:楊年熙


老趙年過半百,對結婚的事真正著急起來,他看上的瘦的,人家看不上他,現在找到個胖的,“也好,抱著暖和!”他說。和胖女人在咖啡館面談,對方離了婚,帶著孩子,“這好,我們一家多暇意!”他流利地應和著。准女友嬌嗲但果斷地說:“婚禮可得好好辦,至少得五萬塊錢,錢你有麼?” 老趙想都沒想,怕稍微猶豫了,話就再也沒有勇氣接下去,趕緊躬著身子答道:“沒問題,不就五萬塊錢嘛!”

當天下午,他夾著兩條腿,急急跑去向同工廠的徒弟借錢。徒弟小傅從窗口望見他走路的樣子,知道又來向他伸手了,對家裡交待一聲,跨上單車就往外跑,被老趙瞧見,一路追趕過來,小傅頭也不回,只顧踩踏板。沒想到老趙繞路從對面攔住他。看來他們之間的這個遊戲,這已不是第一回了。

張藝謀執導的“幸福時光”隨同俏皮的北京話滴溜溜地展開,讓人立刻進入情況。人物除了師徒二人,就是胖女友母子,她前夫留下的盲人女兒,以及工廠裡的幾個老伙伴。他們組成大城市裡的一個獨立的小世界。

董潔飾演的盲人女孩
伙伴們義不容辭地幫老趙追求人生幸福,好歹成個家。但大家都是一窮二白的下崗工人,老趙的幸福,眼前就要五萬塊才買得到,只有挖空心思想辦法了。
作為第一借錢對象的徒弟先被逼出了點子:附近有塊荒地林子,裡面有輛報廢公共汽車。許多青年男女喜歡到林子裡僻靜的地方談戀愛,“我們把公車收拾一下,提供地方,在門口收費!” 公家的東西哪!老趙不敢,徒弟勸道:“公家的,不就是大家都能要,誰先有點子,錢就歸誰賺。

他們到工廠找來別人剩下的油漆,動手收拾公車。油漆只有大紅的比較熱鬧,車內最後便一片紅。他們在髒污破舊的車內開始刷油漆,下一個鏡頭便是兩人坐在搬空了座椅的紅色公車內,車窗玻璃也都上了漆,放上一張床,鋪著紅白格子的床單,突然便像進入了童話幻境。


到了胖女友那裡,這個破公車就變成了”幸福時光旅館“。女友嫌棄前夫的盲人女兒,提出了要求:“給她在你旅館安插個工作”,“她學過按摩,手藝很不錯的!” “旅館是合夥的?你就是總經理,不你說就算?” 老趙不能拆穿自己的謊言,又不能接下這個任務,去找徒弟小傅商量。徒弟說:“反正女孩又看不見,這是她的弱點,配上你(會吹牛)的強點,還不是讓她相信什麼,她回家就說什麼!”

謊言編制的假象開始擴大了。

老趙向盲女孩說明原委
這部影片由莫言小說”師傅越來越幽默“改編,巴黎“世界報”認為“深得電影的真髓”。事實上,影片看來結構鬆散,好像不費吹灰之力,其實節奏明朗,收放自如。最精彩的是演員,趙本山是九0年代初以來,中國大陸電視上的頂尖諧星,老趙這個角色像替他量身定做。飾演盲女的董潔是張藝謀透過網路向全國甄選,而在無數少女中脫穎而出。其他演員則似乎在演他們自己,“世界報”形容為“無懈可擊的內斂”,我們可以說:“渾身是戲,戲即人生”。

老趙為了成婚,忙著解決一個又一個逼上頭來的問題,來不及意識到說謊的嚴重性,像爬坡卻不斷往下滑的人,只一味望著目標蠻幹,何況還有難兄難弟們拼命打邊鼓。再者,若不說謊,他的追求壓根兒成功不了:今天誰還嫁一個既沒冰箱又無彩電的下崗工人呢!

國際市場海報
當第一個謊言說出去了,老趙就得繼續圓謊。於是替盲女孩吳穎安排按摩院,以家裡來了親戚的理由向領導申請到報廢工廠借住。大夥無人上過按摩院,先找了一家觀摩一番,然後收集大批硬紙箱,在廠房裡間隔出一個“摸起來很像”的空間,由老趙發鈔票,每個人輪流進去“被按”。

老趙的錢兩下子發完了,再怎麼擴大謊言呢?“幸福時光”就這樣化開一圈圈的漩渦,逐漸把每個人捲進去,老趙的問題最後變成誰都脫不了干系的公共問題,而大家除了一顆熱忱的心別無其他能耐。這些人構築了一個虛擬世界,連按摩院前也用錄音機製造市聲,掩蓋周遭的鄉村氣息。無法持久的障眼法最終還是被現實趕上......

略開張藝謀令國際驚艷的“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活著”不談,他從“秋菊”,“一個也不少”,到這部“幸福時光”,都是在喜劇中帶著苦澀,卻給我們留下讓人長久懷念的人物。

(2002-07-12原載巴黎歐洲日報/2013-04-24更新)


幸福時光 (小檔案)


法文片名: Happy Times(同英文)
出品:2000年/中國大陸
法國公映:2002-07-10/DVD出版:2003-01-21
中國大陸公映:2000-12-31
片長:1:35
導演:張藝謀
編劇:莫言(2012年諾貝爾文學奬得主)
攝影:侯咏
配樂:三寶
演員:趙本山(老趙),董潔(吳穎),李雪健(老李),傅彪(小傅),董立范(繼母),孫紅雷(阿雷),陶紅(小紅)
法國發行公司:Diaphana Films
華語地區發行:中國廣西電影製片廠

影片經歷:獲西班牙巴利亞多利德影展,電影周銀針獎、評審團國際影評大獎、最佳女主角獎(董潔)。

影片本事:退休工人老趙決定成家,相中了一位胖女子,對方要求拿出五萬塊錢辦婚事,他怕又失去機會而一口答應,然後去向人借。他周圍的幾位老夥伴都是下崗工人,心有餘而力不足,於是幫他設想各種點子,包括開一家虛擬的按摩院,“雇用”胖女人前夫的盲人女兒當按摩師。從老趙開始,他們只是忙著解決眼前的問題,而未想到最後的出路,以至陷入困境。此片由莫言的小說“師傅越來越幽默”改編,故事過程諧趣橫生,人物純真善良,是張藝謀的第一部賀歲片。


2013年4月23日 星期二

米佑的生日禮物

米佑兩歲生日照
昨天是米佑兩歲生日。牠是我們在巴黎養的第三隻貓,也是唯一知道準確生日的,因此格外興奮。一早就對牠說生日快樂,一整天把牠看作“壽星頭”,破例讓牠天 快黑了出去玩耍。還在思考是否給牠買個小蛋糕,點兩根蠟燭,拍張紀念照。牠什麼都吃,尤其愛吃甜食,思及獸醫的再三叮嚀,只好作罷,把米佑吃蛋糕,點蠟燭 的景象放在心裡,就當已經有了。


傍晚七點開了落地窗放牠去門前小院。鑽出貓洞,外面就連著住了百餘戶人家,草木扶疏的大院,以及兩側比鄰的更大的合院。鄰院牠不深入,僅在邊界活動,但地盤也夠大了。放下木帘,玻璃窗下留條貓縫。

到了晚上十點,準備收拾上床了,依然不見貓影。從門後雨傘筒裡抽出溜貓時習慣用的細竹棒,拿著鑰匙串出去找牠,才出門,搖兩下鑰匙,牠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後。看看神情,沒有回家的意思,和我保持著安全距離,去坐在草坪中央的樹下,抬首張望。

我隨著貓的視線望過去。 四周樓房裡鄰居的燈火散出橙色的光,隨著透明白紗帘或半掩的窗簾而深深淺淺,偶而傳出一點點隱秘的笑語,入睡前的靜謐。在這些溫暖的燈籠上方,一彎璀璨的 月牙嵌在寶藍色的夜空,沒有一絲雜雲。視覺饗宴之外,退盡塵囂的夜開始了近似破曉前的清新,介於涼和暖之間,讓人透體舒暢。

是米佑送了我們一份禮物 !

春光乍洩,王家衛的心理回歸 (影評)


文:楊年熙


“春光乍洩”基本上是個談“分離”的故事。分離本是人生一大考驗,在一對男同性戀人之間更是錯綜複雜,激烈異常。位於阿根廷和巴西邊界上的伊瓜蘇瀑布(Iguazu)幾次在片中出現,它洶湧奔騰,煙霧飛揚,以層層無始無終的圈佔據整個銀幕畫面,正是何寶榮和黎耀輝間關係的寫照。

何寶榮喜歡說:“讓我們再從零開始吧!” 再從零開始,因為前面已無路可走,又不願意就此結束。想重新來過,也是一種不甘心,過去的美好回憶使人拒絕接受面臨分手的事實,否則等於否定自己,也就失落了自我。

何寶榮和黎耀輝(右)

法國片“分手”(La Séparation)裡的丹尼爾.奧特依和伊莎貝爾.余貝也是從一個感情的結束來回溯兩人間的關係。女方心灰意冷,去意堅定,故事的起伏變化由男方試圖了解和終於接受事實來鋪展,運動的趨勢是一線下降的。”春光乍洩“裡的張國榮(何寶榮)和梁朝偉(黎耀輝)則是時進時退,每次進得少,退得多,最後隨著暗中設定的這股肢解的力量,走向了真正的零-不是另一個起點,而是什麼都不再發生的空無。   

從”阿飛正傳“,”重慶森林“到”墮落天使“,王家衛在這部贏得1997年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的影片中,第一次談單獨一對戀人。但雖然不再有幾對人之間的偶然交錯或陰錯陽差,基本架構仍是王導的招牌特色。導演在這裡一樣不把故事說完,任之在觀眾的想像力中繼續發展。至於對時間的高度敏感,用空間來詮釋時間-反映人物對時間的感覺,反映他們的心理狀態-,”春光乍洩“可以說是王家衛過去作品的一大集成,手法格外成熟,影像特別具有訴說力。

何寶榮和黎耀輝的感情生活是用一段段細節來呈現的,像突然閃現的記憶火花。在開始時的黑白片裡,兩人相約去看伊瓜蘇瀑布,卻因迷路而起爭執。何寶榮提議分手,他後來變成向阿根廷人(或任何外國遊客)投懷送抱的舞男,黎耀輝則在酒館前替遊客開車門照相換取小費。

何寶榮被人打成重傷回來投靠黎耀輝,他們藕斷絲連的情誼在這種依存關係中又得以繼續下去,就像幼年孩子和母親之間,或病人與護士之間,這種”離不開“的現狀可以把感情的糾葛暫時掩蓋。

黎耀輝細心照顧受傷的何寶榮,做了飯菜餵他,替他梳洗, 幫他洗衣服......但卻不願再和他做愛。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個壁紙斑駁的旅館小房間裡,他們的日常生活像在規律地重複一件件儀式,唯獨缺了做愛這一部分。當他們在公共廚房裡踩著探戈舞曲相擁共舞時,再是溫柔也顯得憂傷和殘酷。曾經相愛的人在分離的陰影下纏綿難免帶著恨意,撕裂的是對方,也是自己,失敗的感覺中必然包含了遭到背叛和欺騙的苦澀。
張宛和黎耀輝(右)

這兩人的關係在記憶和感覺(懷疑,試探,憧憬)中演變,屬於時間的領域。黎耀輝和餐館同事張宛(張震飾)之間就應該是空間裡的關係, 雖有牽掛,也還若有若無,觀眾看的是兩人是否同在一處,分開後是否重逢。黎耀輝將感情轉移到遠從台灣來的張宛身上,當他們做地理上的分離時,僅留下一段哽咽不語的錄音。最後梁朝偉的黎耀輝回到台北,找到張震家人經營的小吃店,就和在”重慶森林“中一樣,“守住了店就不怕見不到人”,前景還是樂觀的。

在香港回歸之年,這部影片自然地涉及了移民或流亡的問題。兩個主要人物不曉得為何去了阿根廷。我們最後發現,他們若是為了逃避什麼,並非跑遠了就能逃得了,何況根本上想逃避的是另一個自己,或者需要證實自己的選擇,未選擇離開香港的王家衛似乎也藉此片做了一趟淨化心靈之旅。

最後,香港的街景頭上腳下整個顛倒過來,那麼布宜諾斯艾利斯和香港不過是一枚錢幣的正反兩面了。

(1997-12-12原載巴黎歐洲日報/2013-04-23更新)



春光乍洩(小檔案)

法文片名: Happy Together(同英文)
出品:1997年,香港;出品人:陳以新
法國公映:1997-12-10
香港公映:1997-05-30
片長:1:36
導演:王家衛
音樂:Danny Chung(鍾定一); Frank Zappa原聲歌曲
攝影:Christopher Doyle (杜可風)
演員:梁朝偉(飾黎耀輝),張國榮(何寶榮),張震(張宛)
法國發行公司:ARP
華語地區出品:春光映畫

影片經歷:1997年法國坎城影展(第五十屆)最佳導演獎;1997年台灣金馬獎(第三十四屆)最佳攝影獎(杜可風);1998年Arisona國際電影節最佳外片;1998年香港金像獎(第十七屆)最佳男主角(梁朝偉);1998年香港影評獎最佳影片;第三屆香港金紫荊獎最佳男主角(梁朝偉),最佳攝影(杜可風);香港特區十週年電影選舉(2007年)最難忘電影獎。

影片本事黎耀輝和何寶榮是對戀人,從香港到阿根廷旅遊暫居。一天買了盞燈,決定去尋找燈上轉動的伊瓜蘇瀑布。二人在旅途中迷路,發生爭執,何寶榮提議暫時分手,後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一酒吧重遇,關係依舊僵硬。何寶榮為了偷一隻手錶送黎耀輝,遭人毒打,來到黎耀輝的住處,後者細心照顧,但已破鏡難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