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28日 星期三

柏油路叢林,在亞維儂看戲。

編劇和導演所感興趣的,
是我們如何去向一件無理的行為或思想方式認同,
變成了幫凶或共犯。
 


◎楊年熙



在亞維儂“外場”中挑戲看殊非易事,因此先從駐在劇評家的辯論題目著手,如此既看了戲,也有助於了解辯論的內容。就這樣走進「柏油路叢林」(Asphalt Jungle)的演出地,位於聖拉札爾城牆的「鹽倉劇院」(Grenier à Sable),八十個座位,劇院前有露天小餐館,媒體公關親切接待,將新聞資料和戲票送到你正在午餐的大木桌上來。

這齣戲很黑,很暴力,處理手法卻很樸實。人物身著黑西裝,白襯衫,背景上有時打出錄影,整個格局像一部四、五0年代的黑白偵探片,其懸疑卻來自心理上的演變,而無任何實質情節。沒有起因,結束得也十分荒誕,而且,在語言和動作的暴力之下,藏著讓人會意莞爾的幽默。

一開始,舞台上三個男人,其中一個身材矮小,脫掉了西裝外套。另外二人,一人下令,另一人動手毆打這個矮個子的男人,姑且稱他阿里。接著上來第四個男人,一樣西裝革履,提著公事包,且稱他彼得。見兩人打阿里表示不平。兩人便一致將槍口轉向彼得,一搭一唱地要彼得毆打阿里。

彼得認為沒有任何理由打這個毫不反抗,看來溫順有禮的男人,何況素昧平生。但是兩人說,你打,他就是討打,這樣對他有好處,他反而會謝謝你。彼得拗不過,說:「 既然如此......那就打吧!」但是兩人不斷要他手下得重一點,然後叫阿里謝謝彼得,阿里順從地照做。

彼得打人打得滿頭大汗,認為和這下和二人站在一條陣線上,和他們是一夥的了,二人卻掉過頭來:「挨打的人謝謝你了,你該怎麼說?」弄了半天,原來要彼得向滿臉鮮血(背景上的錄影)的受害人說「不客氣」。他們接著要彼得找出打人的動機,提醒他,因為他比阿里「優越」,「高他一等」。彼得激動無比:我居然有了動機!

有一陣子,代表某一種權威的兩個人走了開來,阿里問彼得,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怎麼會認為自己比我優越呢?彼得說,他們說的。他們是誰?阿里追問。舞台上的言辭矛盾和價值混淆步步升高,對話一句緊接一句,成為一種機械式反應,演員好像也變成了機器,被對話的快速所超越,而無法思考其邏輯性。

彼得不知道自己為何順從,他習慣性地靠了強大的一邊。阿里顯然是外來移民,二人總是罵他「話都說不清楚,注意咬字!」然後盤問他有紙張嗎?在彼得還能反省的最後一點良知下,他說:「那麼我們的人權呢?」二人覺得他無可救藥,而逼迫阿里開槍殺了他,再在一連串有意拖延的心理折磨後,槍殺了阿里。

四位演員非常精彩,尤其毆打動作逼真,對肢體的控制利落準確。

一九七三年出生在伊芙里省的青年劇作家史文勒維( Sylvain Levey)說,編劇的靈感來自雜誌上的一張六0年代的照片,四名義大利黑手黨的成員圍桌而坐,攝影師在照片裡每人的身上編號「1、2、3、4」,在圖片說明裡依序加註。史文勒維替這四人編出故事,彼此間的關係?甚麼都可以,警察和犯人及一名路人、流氓兄弟作惡,正好表親到訪.....發生在甚麼地方?他亦無意訂定,伊拉克?巴黎或里昂的敏感郊區?義大利?又可能都不是。

他所感興趣的,是我們如何去向一件無理的行為或思想方式認同,變成幫兇或同謀。他在此劇導演羅朗曼頓( Laurent Maindon)二00八年九月對他做的一篇專訪說:「天上是空的,上帝不見了,面對各種不合理的現象,我們早就在袖手旁觀,已沒有甚麼能振聾發聵的新思想來替代。」

但他感興趣的,不是權力和權威本身,不是劊子手,亦非受害人,而是:「我們怎麼會去認同的?怎麼變成了共犯?」而且這種同流合污或隨波逐流「會繼續到甚麼時候?到甚麼程度?最後導向何方?」他的主題和今年亞維儂內場的主題(戰爭,特別是黎巴嫩)在基本意義上不謀而合。哲學家杭斯耶(Jacques Rancière)有一個理論:「所謂政治,就是共同擁有某種感知。」戲劇若有政治內涵,正在於它散佈某一種感知,某種對事務的看法和反應。

他說,今天的戲劇將人推到人最後的邊界:語言、暴力、獸性,以誇張的肢體動作和語言展現「全方位的表演」。但是談暴力的方式比較有彈性,介於憤怒和嘲諷之間,就看觀眾領會到的是那一邊了。柏油馬路指的是城市,馬路下的叢林,應是生活中的亂象,看來借自一九六八年五月學潮時「石板下是海灘」的口號,只是所隱喻的,是相反的方向。




圖片:1-「柏油路叢林」劇照。/2-「鹽倉劇院」外觀,等看戲時先進餐,或者喝咖啡聊天。
 



2009-07-22,亞維儂。

2010年7月23日 星期五

極致體驗 2 _阿森納瘋狂歲月

作者:艾曼紐.珀蒂
翻譯:楊年熙


當我加入阿森納的時候,“熱刺”們還沒有今天這樣的世界名聲,在英國冠軍賽中,曼徹斯特聯隊獨佔鼇頭,幾乎所向無敵。但不管情況如何,去發掘這個我全然陌生的足球俱樂部是項充滿刺激的挑戰。

當時我的英文表達力有限,很擔心是否能和他們溝通。結果發現俱樂部裡高度專業,從替職業球員擦鞋的年輕實習生到公關秘書無一例外。為了盡量給我方便,他們甚麼都先設想好了。我也有幸得到史都華.比特(Stuart Peters)的協助,他是我當時的經紀人傑羅姆 。安德遜(Jerome Anderson)的助理人員。以後很長的時間,他們竭盡所能幫著我適應新環境,讓我可以專心在球場上。

史都華完全符合我對經紀人角色的想法。他不僅轉俱樂部時在場,領取應得的佣金,而且照顧我的整個足球事業。他同時替許多其他阿森納球員服務,像伊恩.胡禮(Ian Wright)、托尼.亞當斯(Tony Adams)、丹尼斯.博格坎普(Dennis Bergkamp)和狄耶里.亨利(Thierry Henry)1。他到今天都依然管理我在英國的生意,成為我最信賴的一位朋友。

雖然我前兩季在摩納哥很成功,而且曾十五度入選法國國家代表隊,到了倫敦,沒有人知道我,面對新隊友,我必須從頭證明我能力。除了得奬紀錄,英國人要知道你是否真材實料,而且從第一次集訓開始就讓你明白這一點。阿森內.文傑不也告訴過我:以後的體能和心理戰鬥是時刻不停的。
他們踢球的方式和在法國很不一樣,比較直接,攻擊性較強。像基翁(Martin Keown),他只要有機會,一定在對方球員身上踩一腳,刺激你的神經。他這麼做倒也不是故意要讓你情緒失控,而是因為這是英國足球的傳統。

我在阿森納的第一場球賽是對利茲聯隊(Leeds United),雙方平手,一比一。數天後和南開普敦球隊(Southampton FC)對決,才讓我真正體會到英國足球的特色。後衛卡爾頓.帕爾默(Carlton Palmer)一記兇猛的鏟球,使我膝蓋上裂了個大口。者如果是在法國冠軍賽,他早就吃了十個紅牌了,而當時不過罰了張黃牌。看到英國教練的寬容,以及球場群眾的對外國球員的反應,不難想像在我之前的一些外來球員,像阿根廷的奧斯瓦爾多.阿迪萊斯(Osvaldo Ardiles)或法國的艾瑞克.康托納(Eric Cantona),要在甲組出人頭地經歷了甚麼樣的考驗。我很快明白到,要繼續像在法國時那樣踢球是行不通的,根本不會有任何成功的機會。

我在阿森納起步沈重,但我咬緊牙關,絕不放鬆,因為我知道替阿森納踢球將會帶來所有我期望於足球的東西:一種不用商量的率真踢法。我同時也真切體會到足球在英國的重要性,英國人對這個運動的狂熱,世界上難有出其右者。

開始時,我住在位於倫敦北區,聖艾爾班的Sopwell House,所有阿森納俱樂部新聘球員都先下榻這家旅館。幾個禮拜過去了,住的環境讓人抑鬱,不過沒關係,有那樣多讓我渴望去發現的新東西。和別人比起來,我很幸運,能夠就地享有許多方便:一座游泳池,一套土耳其蒸汽浴設備,以及一間讓我可以規律鍛鍊的健身房。

由於阿森納的更衣室遭到火災,球員們在Sopwell House旅館換衣服,然後坐巴士去訓練場。英國人讓我看到這個行業的另一面。

有一天,我們的車正朝訓練中心駛去,球隊前鋒伊恩.胡禮把他的慢跑裝外套罩在司機頭上。這一幕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司機眼睛被遮住了,我們隨時都會出事,同時呢,車正走在一條空曠的鄉間公路上,頂多摔落到路旁草坡上。司機一面設法擺脫伊恩,一面猛踩一下剎車,伊恩像隻蒼蠅般地被摔到前窗上,全車轟然大笑。

伊恩.胡禮後來長期保持阿森納的最高進球紀錄,寫進了這個俱樂部的歷史,但是他從來沒當真過。

(......)

      1998年世界杯奪冠當晚,和維埃拉合影紀念。

經過幾個禮拜必要的適應期,我開始感覺很好了。我明白而且很喜歡球迷們的支持和尊重。我知道自己是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人們開始真正知道我,我終於存在了。

在我的中場位置上,我總算得以盡情發揮。那樣多年生活在挫折感中,今天真想澈底表現一下。阿森內對我說,他有點遺憾沒有早一點把我調為中場。我們過去在這個問題上有過爭議,但是我也不確定在摩納哥時,在他當教練的時代,我是否已經具備充分表現的條件。總之,穿著阿森納球衣,我精神煥發。更何況我和維埃拉(Patrick Vieira)2很快建立了中場戰友的默契。在一個球隊裡,兩人成對的搭配事關緊要,往往影響到球賽勝負。

 我和維埃拉在球場上處得好,因為我們完全可以相互信賴。在體力戰鬥中,我是第一個替他防守的人,他那方面對我也是一樣。在從敵方手中收回球的時候,很多球員都會忘了場上離得最近的隊友,往往迫使他努力竄到你身後來接應。中場位置的要求是,你得有充分的肺活量,否則十分鐘下來就會爆炸了。

和維埃拉的搭配讓我想起過去和巴蒂斯通(Patrick Battiston)3配對,以及後來和羅杰門迪(Roger Mendy)在摩納哥俱樂部擔當防守核心。體力上,我們比一般球員強,然後又能完美互補。我們之間的默契如此之深,有時感覺在球場上閉著眼睛都知道對方在那裡。

私底下,維埃拉個性文靜。他和我一樣,很清楚不可能在圈內找到真朋友。由於比賽的關係,我們都有一個過度自我中心的問題。本身的利益有時會和其他隊友的利益相衝突,也很可能出現彼此較量的情況,不論在俱樂部裡或是在國家隊成員甄選上。

不是自誇,我從來沒有見過另一對搭檔有我和維埃拉那樣的效率。我們一直還沒有機會在法國國家代表隊中合作,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當我往前衝的時候,我知道他是第一個在後面護送的人。我們像兩個並肩作戰的士兵,當一個遭到攻擊,另一個必定立刻過來接應。

在阿森納俱樂部球迷的想法裡, 我和維埃拉在球場上是不能分開的。有時候,我門甚至和在練球時一樣用頭傳球。回想起來,在2000年歐洲杯之後,我們在球場上分開了,他和我都未能再找到如此的賽球品質。(待續)

(原書73-80頁)

2010-07-23,巴黎

2010年7月20日 星期二

程抱一,法蘭西學院就位演說

◎楊年熙


程抱一(François Cheng)於2002年6月13日當選法蘭西院士,繼承波旁布塞(Jacques de Bourbon de Busset)的第34號席位。一年後,2003年6月19日下午,程抱一由第40席位的彼耶-壤雷米迎接,正式在學院就位。第34席最早是由1751年過世的宗教及文學史大師費迺隆據有,波旁布塞是法王聖路易的嫡傳後裔。
在全體院士之外,應邀出席就位典禮的各界要人中包括法國總統代表麥斯特、巴黎大學學區長歌奈、巴黎市長德拉諾埃代表季哈爾、法國資料局局長德布瓦德弗、法文委員會主席塞基葛里教授、法國駐梵蒂岡大使摩海、中國駐法大使吳建民、法國華裔國會議員曾憲建、巴黎前市市長提貝利、電視文學節目名主持人畢沃、巴黎陳氏公司陳克威、陳克光兄弟、聯合報發行人王效蘭、歐洲日報社長杜怡之。
正在希臘訪問的希拉克總統當天上午十一時親自電話祝賀。波旁布塞家庭成員二十人到場,他的子女在典禮結束後向新院士表示,彷彿看見父親的身影,感到十分欣悅。
程抱一在就任演說中先談了和法文相會的命運,提到一次大戰時被招募來法的華工的歷史,接著依照傳統評介前任院士。這篇演說將由法蘭西學院按慣例出版綠色封面單行本,和法國文化泰斗並列該院歷史文獻-從孟德斯鳩、伏爾泰、雨果、大仲馬,到柏格森、巴斯德、尤涅斯科和列維.斯特勞斯。

程抱一在席位上起立發表就位演說。/楊年熙攝影


程抱一法蘭西學院院士就位演說/全文摘要
 

◎楊年熙翻譯 


終歸該有一天,有一個人,在世紀更迭流逝之後,從歐亞大陸的彼端,崇文如聖的古老中國前來,來到這座殿堂,向一個西歐文明前衛國家的最高文化代表致敬。這一天當是今天,而這個人,他所能引以為榮的不過是愛好地主國的語文,甚至到了變為自己骨肉的地步。這是一個奇蹟,是因了各位才得以出現的奇蹟。是的,是你們以高貴的慷慨給了我榮耀,將我提升為這所至尊學院的一員,讓我今天得以完成有人視為歷史性的致敬動作。對於我,這件大事不僅是項榮譽,更標誌著生命新的開始。

這樣穿越歐亞大陸遠途而來,使我聯想到歷史上幾位大旅行家和朝聖者,他們的冒險經歷在文化和精神上都帶來深遠的影響。最獨特的自然是中國唐朝的歷史名人,七世紀時的佛教僧侶玄裝。當時佛教已傳入中國三到四個世紀,主要經由邊界地區的遊方僧人透過粗略的翻譯引介。玄裝決定前往佛教誕生的地方。他歷經艱險,抵達印度,潛心學習梵文,研究經書典籍。有了他回國後的翻譯介紹,中國方認識到佛祖教誨的原本,以及後來衍生的各個流派。佛教在中國的傳布和發揚,玄裝是個關鍵,所造成的影響有二:一方面,這個宗教給中國帶來新的思想境界,激發道教和儒家的更新,其次,佛教在印度逐漸式微,卻因中國的關係轉變為傳達給世界的訊息,而獲得了普世性。有了這段古代中國的歷史,再參照現代中國的情況,我乃了解到真正的文化交流是多麼重要:能使一個成熟的文化不至僵化,得以從本身歷史的根源不斷產生豐盛的形而上演變。

在我卑微的層次上,我一直喜歡這個“朝聖”的想法。我年幼時在中國因時局變遷而隨父母長途跋涉,已經自視為“人間的朝聖者”。後來,命將我變成了“西方的朝聖者”。為尋找歐洲最好的部份並與之對話,我從不預定追求的範圍。我遍訪名勝要地,吸收所有領域的知識。如果必須說明我對哪些門類最感興趣,那麼是希臘以來的哲學傳統,以及所有歷經時間淘汰篩選的文學和藝術創作。在精神層面,則是基督教傳統中的價值,其追求和研究成果。

現在我是以法國人的身份向各位說話。我在三十年前成為法權、精神和心靈的法國人,當然是從我入籍開始,但更是從我決心轉向法文那一刻起。法文從此成為我創作的武器,或者靈魂。這個文字,如何盡訴我的感謝之情?它是如此和我的日常生活及內心活動緊密相連,根本是我命運的標誌。它使我和故國文化及生活經驗拉開距離,而獲得全盤重新思考的能力,並將思考的結果轉化為再創造。法文遠未切斷我與過去的聯繫,相反地將之承擔下來。這個文字內在的品質迫使我措詞組句日益嚴謹,分析日益精細。借著它,我得以直接研讀歷史名著,聽到許多公開表達的想法和私下吐露的隱情,我也就進入文體研究的核心,這種對文體和風格的嚴格要求是法文的精髓,激發起不斷往上提升的欲望。

我所提到的這些好像註定了法文應該是一種普世文字。不論是經由文字還是文化,法國總在闡揚普世的理想,這點毋庸置疑,即使大家都知道需要不斷耐心爭取,以及由於人性的軟弱,而難免會有疏漏。在我看來,法國是西歐的“中央之國”,朝所有方向開放。這就有如一棵大樹,從根部吸收來自四方八面的影響,有的相互衝突,有的截長補短。法國思想家都一定經歷辯論和對話的階段。大思想家必定能夠超越自我,提出更深廣、寬厚、更有概括性的見解,讓其他國家的人民也能從中得到感應。

法國其實很早便想到中國,甚至在法蘭西學院內部:伏爾泰是出於直覺的好感,孟德斯鳩是以評論的態度。漸漸地,因著社會的演變,法國為自己定下吸納和維護普遍價值的天職。如德夏爾丹所說,“所有朝上提升的最後必然聚合”,法國的天職是向人最深的通性、最能澈底分享,也就是最高尚的東西開放。共和國的座右銘提醒我們,世界上沒有其他任何文化以如此顯著的方式,為一個社會生活型態定下敞開的地平線。我很高興能參與這樣一個重大的人類冒險。

說到法文的此項特點,我想起從前聽到的兩個見解。一是由保羅.瓦樂里的女兒,雅卡特.胡爾轉告。她父親常說,法國是一個熔爐,人們在裡面“成為法國人”。這位大思想家認為,這個說法不僅適用於入籍的外國人,也適用於土生土長的法國人,因為所有法國人,在某個時刻,都必須努力體認法國的特殊天職。另一個見解來自工業家貝里耶。他對我說,法國人時刻在注意普世性問題,因此每當碰到無法處處行得通的具體決定時便會坐立不安。貝里耶認為這是一種缺陷,不夠務實。他說:“你請法國人修個雞院子,他們給你建座大教堂!” 我同意其間的不合適,但是不由自主地看出了一種偉大。也許正因為有這種精神,文學上才出現雨果、巴爾扎克或普魯斯特。

我在談法國。我談法文、談法國的文化和特殊天職,自然不會忘記它起伏動盪的歷史,亦記得我從季歐諾、葛蕾特,尤其是日奈瓦作品中認識到的富饒多樣的鄉土人情。這裡成了我的家鄉,五十年來,我有充裕的時間浸淫感受。我是河的子民,既被長江黃河所塑造,血液中亦流動著法國的河流。我曾回朔盧亞爾河的源頭,順著賽納河及隆河走到入海口。我迷惑於馬恩河的母性,默滋河的曲折迂迴,夏朗特河的開朗自在。我忘不了伊澤爾河、多爾多涅河、杭斯河。剩下的一個念茲在茲的願望是,好好認識北方邊界的諾爾省,這塊遍地歷史的土地曾飽受侵略和戰火,上面灑了多少法國子弟的鮮血,在一個較小的層次上,曾是我故國同胞犧牲的地方。

很多法國人都不知道,在一次世界大戰末期,法國和英國軍隊召集了約五萬名華工,補充嚴重缺乏的人力。他們沒有武裝,任務是挖掘戰壕、運輸物資、修築公路、發掘和埋葬屍體。在敵人的砲火和傳染病肆瘧下,很快有二萬多人死亡。今天在索姆省諾耶-蘇-麥市的墓園中有數百座墳墓可供人憑弔。在當時,由於和華工有語言溝通上的困難,需要中文和英文翻譯。先父時在美國留學,便越過大西洋,應聘來到諾爾省。以後,每當他和我談起法國,一定會提到斯瓦松市-他當年工作的行政區。

直到三年前,2000年時,才得以如願認識諾爾省。一條無形的線好像已將我和法蘭西學院相連。那一次的逗留主要在瑪葛麗特.尤瑟娜過去的住家,後被改成作家休息寫作的別墅,“黑山園”,在靠近比利時和法國弗朗德勒接界的地方。我在那裡寫第二本小說“此情可待”。2002年3月,我再度到這座作家屋,為的是編撰論述集“對話,一份對法文的激情”。有一天,黑山園主任居伊封丹開車載我到城裡赴約,我們傍晚才走上歸途。當時是冬季的尾聲,鄉間風景籠罩在暗灰色調裡,許久才偶爾在遠方出現幾片綠地。很快,下起薄霧般的毛毛雨,在落日餘暉下透著淺紅。開車的居伊封丹突然叫我看右邊。

今天他的聲音還彷彿就在耳邊,他說:“啊,多巧!那邊那座村子叫做魯布若克,是十三世紀方済各會修士吉佑姆.德.魯布克誕生的地方。他替國王路易服務,在聖路易率軍東征時曾隨同前往巴勒斯坦。1253年,國王派他往訪蒙古。他花了兩年時間,跋涉一萬六千公里路,抵達即將建立大元帝國的蒙古宮廷。實在太湊巧了。”

我這位嚮導繼續說道:“有一個人從這個偏僻的角落出發,去到中國的邊區,七個世紀後,您從中國來到此地,今天晚上就在這個偏僻的角落,好像是個偶然,又像被人導引。我真的感覺,一個大環扣,穿過時空,在這裡扣合起來。我甚至說,在這裡完成,因為您走得更遠,變成了法文作家。” 我還來不及表示感動,他又接下去:“談到作家,您知道聖路易有一位作家後裔,波旁布塞嗎?”

聽見這個名字,我心理一驚。在這個2002年的3月,我入選法蘭西學院之前三個月,我已寄出了申請信,但是未告訴任何人。聽見居伊封丹這麼說,我只是喃喃應了一句。因為當時我深受震撼。好像從這些令人欣喜的各種巧合裡聽見命運的聲音,這個終於充滿善意的聲音在宣佈積怨消融後的大和解。我很早便顛簸流離,每當我徘徊在犬狼莫辨的黃昏,或迷失在陌生的地方,總有一股深沈的憂愁浮上心頭。但是那天,在弗朗德勒之路上,我感受到親密的返鄉心情,如同正在靠岸的水手,有一種會被各位熱忱接納的預感。我知道這次返鄉的目的地不是一個小小的家,而是一個我終生找尋的精神祖國。

(程抱一接著評介波旁布塞的生平和著作)

2003-06-19巴黎歐洲日報及臺灣聯合報系/2010-07-20更新

2010年7月19日 星期一

與癌症抗爭十年,法國明星季侯竇最後的謝幕。

◎楊年熙



貝赫納.季侯竇(Bernard Giraudeau)17日過世的消息傳來令人愕然,儘管知道他和癌症已奮戰了十年。直到一年前最後一次出席公眾場合,他看起來都不像得了重病。只是他若沒有生病,樣子會更好些,他原是個體型健壯,好旅行冒險的人。2009年4月26日,六十二歲的他在台上主持第23屆莫利埃戲劇獎頒獎晚會,人不特別顯瘦,頭髮不多見少,依然是帶著光亮的棕色,而事實上,他已動過兩次手術,切掉一個腎,癌細胞再轉移到了肺部,十年間經歷了四次病情惡化。
季侯竇是法國最受歡迎的一位影劇雙棲明星,他同時也是導演、編劇和小說家。2000年獲悉罹患癌症後,他更加努力完成自我, 深入對生命真諦的追求。他繼續工作,演出戲份沈重的莎翁名劇,拍電影,或以他十六歲加入海軍,隨航空母艦巡遊世界各地的航海經驗為藍本製作紀錄片。2001年後,他在病痛的空隙中再完成了八本書(其中兩本集體創作),包括遊記、小說和連環圖。最後一本小說“親愛的”(Cher Amour) 出版於2009年,大獲好評。
貝赫納 .季侯竇並參與癌症治療宣導工作,在在“癌症之家”開闢論壇,勸大家有病及早治療。他在網站上談自己,回答問題,交換治療經驗。
兩個月前(5月10日),他接受媒體專訪,談到自己的病,表示不願再動手術。他說,若不能維持起碼的生活品質,就不算真的在生活了.....專訪在他巴黎的公寓進行,摘要編譯如下:

您還好嗎?

這陣子不太好,我們等著看情況會如何演變,這也是必得走的路。我試著盡力配合,問題是,重劑量的化學治療會奪去你一點生命。我們就得想了:如果只是為了苟延殘喘.....不過總是有光亮的,不是希望之光,而是幸福之光,一些零碎的片斷,周圍關懷你,愛你的人。總之,總有甚麼事情讓我可以看到或體會到這種光亮,或者得到某種認知....對自己的認知,對身體這個皮囊的認知,既然是皮囊,不定到了甚麼時候,會出岔的。

患病已經有十年了?

是的,開始感覺長了。整天在醫生的手上,不斷的透視檢查、斷層掃描。先是Gustave-Roussy醫院,然後Pompidou醫院,再是Tenon醫院,又回到Pompidou。拖得太久了。

而您覺得醫院的品質出了問題,總之今天比過去差很多.....

 不錯。就對事情的評價來看,我們今天的醫療體系被擾亂了,公權力機關不計後果地節省,動則撤銷職位。癌症專科醫生越來越少,病人卻越來越多,病症也越來越多樣。對面呢?醫生在辦公室之間趕來趕去,檢查,照X光都得排隊。醫院盡其可能地在做,而且做得很好。但這樣不夠的。

您的意思是?

現在看病好像工廠的線上作業,只是按常規辦理,不能因人制宜。說是得到治療的癌症病人增加了,告訴你可以有五年的存活期。五年很多了,但也算不了甚麼。再者, 科學家、醫生,大家對癌症都不能完全掌握,但病人是點滴在心的。重要的是,個人要負起責任來。病是在病人身上,而非在醫生身上。有的醫生根本意識不到這一點,我稱他們為“旁觀醫生”。他們離你那樣遠,緊抓著他們的知識,生怕出現甚麼新狀況動搖了這套知識。

這表示病人得做些選擇?

有時候感覺面前是一堵牆。該怎麼辦?往何處去?要不要開刀?如果不開刀,機會很少。開刀的話,可能手術進行順利,但是之後呢?能維持多久?真正的選擇,是說:我停止化療,我全部停止,然後再看。治療對病人的消耗極大,很累人,弄得你筋疲力盡,我們就會問,意義何在?若你還能思考、討論、讀書,就還有得可活。你可以表達情意,與人分享。如果這些都沒有了,有的時候就會說,也許該到別處去看看了。

您曾經說,對自己患上癌症並不意外......

我知道遲早會落到我身上,果然。有時候,我很清楚自己正走向甚麼讓我接近深淵的東西。我感覺自己的生活越來越沒有意思,好像一場將我維持在焦慮狀態的長途賽跑,演員的行業經常是如此。我要去那裡?我的奔跑沒有意義,沒有深度,沒有對緊要事情的追求......然後,癌症來了,而我覺得是意料中事。但是,之後我又在一種瘋狂的憤怒中繼續下去,直到病情惡化,才說:得了,停下來吧!去看看生命中其他的東西!有時,我感覺按照正常狀態生活是條岔路,至少對我是如此。總之,我的身體在喊停了。但這還不夠。手術後,我想改變生活的品質,多拿出一些時間給我所愛的人。但是,再一次,我沒有信守這個內心的承諾,很快又被生活的轉輪吸走了。
五年後,我赫然獲悉肺部長了惡性瘤。我的病情第三次惡化,他們拿掉了我一些肋骨,給我裝上護板。到了這個地步,我該下決心了。我不能再當演員,不能再以這樣的速率繼續下去......那麼,停下來吧,沒別的辦法可想了,雖然我還是能唸台詞,能寫。我看別人的眼光也開始轉變,變得比較寬容。

                             季侯竇(右)1980年代和傑哈朗凡合演警匪片“專家”


罹患癌症,病情的惡化,對您有甚麼含意嗎?是個信號嗎?

我認為是永遠有含意的。對一個成年人,發生在他的下半生,癌症便可能是個訊息,一張人生問卷。坐待奇蹟就錯了,癌症是在我們身體裡面,若不從源頭上去看事情,就不可能有任何改變。這不僅僅是一個化學分子的問題,分子可以治療你一時,然後呢?癌這東西究竟怎麼來的?原因可能很多。所以我說病人必須自己負起責任,認識自己的身體。不是盲目地任由醫生擺佈,而是和他們一起工作,加入自己的感覺,感情,說明自己的恐懼。

您和醫生有過衝突嗎?

有一次,有關治療法,我希望試試另一種化療。這不算是一般概念上的所謂衝突。我會和醫生討論,我們是在同一條戰線上。今天,我所用的療法沒有甚麼實際效果,得另想辦法了。我有兩種化療,一種打點滴,一種是藥丸,弄得我筋疲力盡。這已是化療的極限,最後會殺掉病人的。感覺非常累,虛弱無力,總有那裡不舒服,不是頭就是腸胃......

有甚麼能幫助您的?

冥思,放鬆,以及家人親友的關愛。我太太、孩子們都對我很好.....想想看,你生活裡只剩下極少的東西,但是都在那兒,都非常重要。一點幸福,很多的愛。就這麼簡單。除了這個?要珍惜和滿足於所擁有的,要平靜下來,不生氣,這不是很容易做到。必須換個眼光看事情,要有愛心,學會體諒別人。

接受這個病?

對,如果你不接受,麻煩就大了。不過這是個人的事,有的人拒絕接受,結果病好了。

這麼想會不會有個危險,認為得了癌症是病人自己的錯?

不。要看這些年來的生活是否走的正途。這不是他的錯,但我們可以開始明白,對所發生的事情(儘管未意識到)自己是有些責任的。生活裡很多事情讓人看著害怕,一件又一件錯誤的決定累積起來,後來感覺好像在一輛瘋狂的火車上,如果不及時醒覺,下一站便是醫院,再下一站,就是墳場了。

所以有您的網路論壇,“我們都上醫院”?

這是“癌症之家”的主意,我在他們的計畫中主持一個論壇。醫院?有的人去得早,其他人比較晚。如果有一個合適的環境,可以維持健康,延遲上醫院的時間。看看我們周圍的環境,噪音、空氣污染、電話變成了一條套住人的狗鏈,我們再也沒有時間想到別人。但我們不能為了科技進步放棄和大自然接觸。如果活一百歲,最後幾年都在醫院裡,也沒有意思了。醫生們也說,他們前面是一堵牆,治好了一些癌症,對其他的則束手無策。要醫病也不能全靠醫生。而且能你在甚麼樣的生活條件下苟延殘喘?這些都得思考。

您之前想到治療的過程會如此艱辛嗎?

我原是曉得的,但是到這個地步.....最困難的是如無法知道怎麼樣才能將病情穩定下來,又不至於使日子變得過不下去。

您設了底限嗎?

我設了底限。我不能再動手術了。我動過的手術那樣重,承受不了其他的了!化學治療已做了兩年。這是一段很困難的時期。

對別人的眼光感到難受嗎?

當人們不明白你為甚麼變了時會有些誤差。他們說你和以前不一樣了,但這種眼光並不正確。我自己這方面,很簡單。他們繼續找我演戲拍片,一直不斷,最後是我來喊停。

痛苦呢?

痛苦?止痛的方法很多,傳統的或新創的。但是痛苦會消耗體能,消耗得很利害。過了一陣子,你會痛得甚麼別的事情都不能做。你就活在“痛”裡面。最難受的是疲憊,連說話都感覺累,吃東西得使好大的勁,每天如此。努力不要嘔吐、不要瘦下來,這些都在消耗你。有時候想乾脆躺下來,甚麼都別做了,說聲再見.....但我怎麼能說再見呢?對誰說?怎麼說?

您感覺欠缺甚麼?

我很知道我算是享有特權的,甚麼都不缺。我很幸運,有人關懷我,不需要工作,可以專心治病,我也不是住在屋頂佣人房又得每天做化療的窮人。我現在感覺欠缺的,只是對我自身的認知,好讓我走上一條比較煥發的路。現在我是在一個身體上,我確信有一種精神力量可以讓我找回平衡。我對此沒有答案,只是猜測、感覺、 冥思,這樣會對我有好處,讓我走向這個平衡點。或者只是知道有那樣一個平衡點存在,像一個正確的音符。

後記:
快寫完這篇東西時,看到紀念季侯竇的電視特別節目,重播他四月中旬時的訪談。和整一年前,2009年莫利埃戲劇獎頒獎晚會上的他相比,看起來老了不止十年。這位可敬的鬥士一生多采多姿,真正生活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2010-07-18, 巴黎

2010年7月15日 星期四

極致體驗1/進入天堂的計程車

法國世界杯足球冠軍珀蒂自傳



作者:艾曼紐.珀蒂
翻譯:楊年熙





我那時只是個頭腦簡單,狂妄自大的傻瓜,陶醉在虛情假意的世界裡。
我喜歡聽人說我最美,最強壯.....



在1995年頒布波斯曼法令(Bosman),開放國際足球市場之前,法國球員到國外發展的寥寥可數。80年代中,普拉提尼(Michel Platini)在尤文圖斯俱樂部,帕潘(Jean-Pierre Papin)在義大利其他球會,康托納(Eric Cantona)和季諾拉(David Ginola)在英國,已算是特例。

外國各俱樂部從1993年起開始注意我,義大利的費倫天拿(Fiorentina)或AC米蘭,西班牙的瓦朗斯(Valence).....都派人來和我接洽過。但我完全沒有離開法國冠軍賽的念頭,說得坦白一點,我對出國闖蕩,心理還不很踏實。1997年,AS摩納哥俱樂部(ASM)贏得法國冠軍,情況不一樣了,該是我出去看看的時候了。

球隊獲勝次日,“電視足球”節目邀集全體隊員在摩納哥港口做現場直播。我趁他們把麥克風遞給我的時候,公開預備脫離ASM的決定。會長康柏哈(Jean-Louis Campora)就坐在我旁邊,聞言著實吃了一驚。節目一結束,他趕緊對我說,在俱樂部未接到正式邀請之前,我不能離開。

為了避免和上層發生摩擦,把事情弄僵,我先一步直接回覆外國俱樂部的邀約,去見了西班牙瓦朗斯俱樂部會長,他對我始終很有興趣。討論進入細節時,他們提議到外面去喝一杯,意思是換個地方。在那個年代,每談到緊要關頭,對球員的態度習慣如此。這種有點偷偷摸摸的做法卻使我心裡起了疙瘩。西班牙會長接著又做錯了一件事:他要用紅包賄賂我的經紀人,以便說服我簽約。這就對我認識得太不夠了。

和西班牙方面沒有談成,我並不以為意。除了對他們的做法不滿而外,也因為心底所想的更是英國,我許久以來就很嚮往這個國家,遠勝於對西班牙。

小時候,我迷上一套英國連環圖:“閃電男孩漢米奇”。故事講的是一個蘇格蘭少年,家裡很窮,穿著破舊的球鞋和扁掉了的小腿護套踢球,經常被一些粗暴的傢伙撞得鼻青臉腫,但靠著神奇的帶球技術和彷彿得到天助的準確射門,打出了一片天地。我常夢想自己就是這個小孩。

除了童年的記憶,我也很喜歡看英國足球賽的電視轉播或錄影。英國球員在球場上之投入往往超過一般歐洲球賽的框架。主要的差別在於對決時的勁道,英國球員為了贏球可以不惜一切,而且讓對方知道他們的決心。這種偏於勇猛的踢法常讓拉丁球員吃不消,也有點不以為然,拉丁民族在球場上講的是技術。

當時英國最強的球隊首推蘇格蘭的格拉斯高(Glasgow Rangers),其次是英格蘭的利物浦(Liverpool)、謝菲爾德(Sheffield)和富勒姆(Fulham),我不知道他們對我的加入會有多大興趣。我很快選中兩個條件甚好的俱樂部:倫敦的托特納姆(Tottenham)和阿森納(Arsenal,或直譯“兵工廠”)。

阿森納當時的總教練阿森內.文傑(Arsène Wenger)是最早發掘我的人,他1994年離開摩納哥雖是勢之所趨,我依然感到難過。在我預備轉俱樂部時,他出任新職位剛滿一季,英國人對這位獨無僅有的法國教練不免抱著懷疑的態度,他正一步步讓他們接受他的訓練方法。

阿森內在日本有段不愉快的遭遇,差點一蹶不振 ,好在他的摩納哥經驗底子厚,得以透過J-League重起爐灶。不過,一個人只要有才幹,事情總會自動往好的方向演變。阿森內.文傑的名字不是和“阿森納”幾乎同音嗎?冥冥中可能早就安排好了要他來接管這個俱樂部。

就日期來講,是托特納姆先找我。我到倫敦去見他們的決策人,立刻發現“熱刺”們對我頗為熱情,真心希望我加入,而且拿出具體證明來。我在摩納哥每月毛薪28萬法郎(近42700歐元),托特納姆提議給我同樣數目,不過是實拿,而非需要課稅的毛額 .....我表示會考慮,謹慎地沒有一口答應。

會談結束,我問老闆們能否替我叫輛計程車。事實上,我和阿森納也定好了約會。數週後,英國報紙帶著玩笑的口吻說,托特納姆還叫了輛計程車把我送給競爭對手!

在托特納姆俱樂部,雙方的晤談也就是一般雇主和僱員之間的行事如儀,相形之下,阿森文傑那兒氣氛熱烈多了,他讓俱樂部副會長,他多年的老朋友大衛德恩陪同見我。我與大衛德恩一見如故。再者,他和阿森文傑所提的薪資幾乎比托特納姆多了一倍,每月50萬法郎(76211歐元),又想到能和阿森文傑再度共事,我沒甚麼好猶豫的了。我們很快達成協議,等我接到俱樂部的正式書面公文,便最後通告摩納哥方面,讓他們和英國俱樂部安排我的轉會程序。

我和ASM好聚好散。在渡海赴英倫之前,我辦了一場惜別會,向俱樂部全體人員致謝,謝謝他們伴隨我走過事業的第一個重要階段。

在那段時期,我有一個同居女友,雅莉安娜,她是夜總會的歌舞女郎。有天晚上,我和米基.馬搭爾同往聖羅朗-杜-瓦爾一家酒吧,在門酒口遇到兩個貌若天仙的女子,米基驅前和他認得的一位打招呼,再給大家介紹,另一位便是雅莉安娜。我一直盯著她看,她那天穿件貼身連衣裙,動人的曲線一覽無遺......她顯然對我也很有意思。

事實上,我那時只是個頭腦簡單,狂妄自大的傻瓜,陶醉在虛情假意的世界裡。我喜歡聽人說我最美,最強壯.....當大家都如此奉承我的時候,我便信以為真,一頭栽了進去。我和雅莉安娜之間是一種動物性的激情,絕對地排他,包括對我的家人親友。她要我和過去的感情經歷一刀兩斷。

由於雅莉安娜的關係,我逐漸疏遠所有親朋好友.....今天,每當想起自己那時的樣子,簡直不能相信真的是我。若碰到那時的曼紐(Manu, 艾曼紐.珀蒂的暱稱),我會給他兩巴掌!不久前,二哥大衛和我提起這段走上岔路的時期,說得我面紅耳赤,但不能不承認他罵得有理。還好我這段荒唐日子沒有持續多久。(待續)

(選段1/原書69-72頁)

2010-07-15,巴黎

2010年7月9日 星期五

極致體驗, 法國世界杯足球冠軍珀蒂自傳

文:楊年熙



艾曼紐.珀蒂(Emmanuel Petit),1970年9月22日出生於法國諾曼第區, 濱海-塞納河省(Seine-Maritime)的迪耶普市(Dieppe)。他是足球中場回收球員,有時負責中央或左側後衛。

珀蒂十五歲時被發掘,1985年加入摩納哥 AS球會,十九歲成為職業球員,獲得全國足球賽冠軍隊頭銜。一年後以超強的適應力首次獲選國家代表隊,他於2004年退出足壇,前後入選63次國家隊。在國家隊的主要戰績為1998年世界杯冠軍,2000年歐洲杯冠軍。世界杯決賽對巴西的一場(3:0),席丹(齊達內)第一個射進球門的頭球,是珀蒂從右邊傳給他的角球,球賽結束前兩分鐘,珀蒂射進第三球,這也是法國足球史上的第1000個成功射門,法國抱回第一座世界杯金杯,舉國歡騰。

帶領法國隊奪下冠軍的教練艾麥雅凱( Aimé Jacquet)為1996年在倫敦舉行的歐洲杯甄選球員時,珀蒂落選。次年,他離開摩納哥,到英國與最早發掘他的教練阿森內.文傑(Arsène Wenger)會合,加入英國阿森納(兵工廠)俱樂部(Arsenal)。1998年得以入選世界杯國家隊。

2000年歐洲杯後,珀蒂被轉到巴塞隆納FC球會,轉會金達到1200萬歐元,他個人的月薪也從15萬歐元增加到30萬,但是他不快樂,感覺與同袍格格不入,一年半後再返回英國,加入切爾西球會(Chelsea)。他參加了日本和南韓聯合主辦的2002年世界杯,法國隊小組賽即被淘汰出局,他膝部受傷,當時毫無退休的打算,但是2003年再動第二次手術,已無法回復原來的高水準,終於在2004年中斷職業合約。那年他34歲。

離開足球場,珀蒂開始了體育顧問的新行業。他對足球世界如數家珍,評論充滿機智,語彙帶有文學性,網路上特為他挑出精彩語錄。

2008年,珀蒂出版自傳:“極致體驗”(A Fleur de Peau),其中表示,被迫結束足球生涯,遺憾的是未能好好道別,不過還是勝於被人”給踹出來“。他是左撇子,運球兇猛,屬於體能型球員, 在中國有“辮子殺手”綽號,個性也偏於剛強,疾惡如仇,在書中對足球圈的黑暗直言不諱,也看出一個自幼獻身足球的人對這個運動發自肺腑的激情。

這本書的可貴也在於罕見足球員自己作傳,而且作者坦然面對成敗,冷靜看待富貴榮華。席丹有別人替他寫的傳記,2002年的“謙虛的球王”(Zidane, le Roi Modeste)宣傳性比較強,2008年的“席丹的秘密生活”(Zidane,Une Vie Secrète )為快訊週刊社記者自己調查集成,席丹本人並不贊同,出版前還發生過文稿連電腦失竊事故。

就足球員有關書籍的銷量而言,“極致體驗”拔得頭籌,出版當年即賣出50000本。“席丹的秘密生活”出版時做了許多宣傳,但僅賣出28000本。


“極致體驗”,書本封底摘要:

◎楊年熙翻譯

       一個和平常一樣的早晨。我在艾澤的家裡,在浴室梳洗。把淋浴後的水蒸氣擦掉,我的臉出現在鏡子裡,看著好嚇人。這張臉的每一根線條都繃得死緊,眼光呆滯無神,簡直像具殭屍。我每天無意識地重複同樣的動作,思考已經停擺。

     一天又一天,我只是在旁觀自己的生活。
     那是我最憂傷抑鬱的時期。儘管有份非常好的職業,有讓許多人羨慕的生活享受,又有位溫柔體貼的好太太,但我無法擺脫內心糾纏的魅影。


2010-07-08, 巴黎

2010年7月8日 星期四

法式足球熱,多餘的種族情節

◎楊年熙

1998世界杯,義大利-法國,利扎拉祖的美麗鏡頭。


法國在2010年南非世界杯的足球場上輸的不光是球,還輸掉了一個國家的形象。球員辱罵教練,集體拒絕受訓,這個曾經的足球大國成了全世界笑柄。球員黯然回家後,國內的爭論未息,而且很快撩起種族情節,扯上球員們的血緣和祖籍。六月二十五日,三十多人甚至到法國足球協會大樓前示威,高喊“阿爾及利亞不是法國”,“我們要信仰天主教的白人球隊!” 帶領藍軍拿下1998年世界杯冠軍的席丹(齊達內)祖籍阿爾及利亞,法國代表隊黑人球員占大多數,這件媒體未多報導的事故含意明顯,以很粗暴的方式將不好言傳的心病給張揚出來。示威人數不算多,但有多少人在暗中喝彩?

歷史學家又站出來耳提面命:“從一開始,足球就是選擇性移民的產物!” 但是人們的記憶淺短, 成者王敗者寇,十二年前,大家將席丹的弟兄們看做種族融合的成功典範和象徵,今天,國腳球員出身移民聚居的敏感郊區( 阿內爾卡、埃夫拉、亨利、阿比達),黑色皮膚,又被指為“沒頭腦、不顧大局,沾污國家形象” 的原因,“本來素質差嘛!” 法國國家代表隊1930年就有入籍的外國球員,1931年出現第一位殖民地的黑人球員。1955年禁止外國球員參加比賽,以便促進本國足球發展後,球會紛紛到殖民地挖掘人才,發現黑人球員的“直覺性反應,天生運動員體型”,可以為法國足球帶進致勝的生力軍。然而,從一開始,也懷疑這些球員對第二祖國的忠誠。

這次又出現的愛恨交集矛盾,仔細對照今昔,其實和1998年的勝利脫不了關係。當年的冠軍球員(1998世界杯和2000年歐洲杯)這段時間嚗光率極高,除了布朗(Laurent Blanc)將出任法國國家隊教練,在對巴西的3:0光榮決賽中射進第三球的珀蒂(Emmanuel Petit)和有鐵板後衛之稱的利扎拉祖( Bixente Lizarazu )在電台和電視上以體育顧問身份擔任評論。其他多位球星亦被各方徵詢對南非罷訓事件的意見,冠軍一代已擁有媒體影響力,布朗出任教練,他們也表示“願意協助,等待召喚”。

2010南非世界杯,法國啦啦隊拼出“羞恥”標語。

值得研究的是, 在種族共榮問題上,1998年的勝利不論有多少正面效果,卻也是這個問題尖銳化的來源,因為冠軍功臣們,特別是兩位黑人球員亨利和杜哈姆,要利用自己的聲望致力於貫徹種族平等。對球員的公開種族歧視開始於1996年,義大利啦啦隊在場上對拿到球的黑人球員做猴子叫的一年,亨利或杜哈姆的怨氣其實已憋了許久。奇怪的是,他們越是在法國土生土長,不平而鳴之心越強,亨利自己也使用“種族”一詞,表示二十歲後開始有“尋根”的迫切需要。球員的“根”被提出來,一是媒體宣揚造成的壓力,再者他們的祖籍國也要將榮耀據為己有,齊達內2006年被安排回阿爾及利亞訪問“父親的故居”便是一例。

1998年後,齊達內成為法國最受愛戴的人物,但是杜哈姆認為,當時的種族融合口號其實虛假,掩飾了社會真相,反而阻礙對問題的思考。金髮碧眼的珀蒂也認為強調種族融合多此一舉:“在足球場上,皮膚的顏色沒有任何關係。”  今天到足協門前示威的一類法國人大概覺得黑人球員“不識好歹”,溫和些的認為是他們不願融入。其實,黑人球員(和其他運動員)的貢獻再是輝煌,法國人從來沒有切斷“人種特性”的看法,在所謂的讚美背後,不過是“可教化野人的傳奇”。南非世界杯開始前電視四台播放的一套紀錄片,以及在移民史紀念館從五月展出到十月中旬的“足球與移民,交叉的歷史”,均指出了這一點。

至於此次的罷訓事件,臨離開球場時表示要爆料的亨利、埃夫拉或馬盧達,乃至七月二日在國民議會閉關答問的教練多梅內克和法國足協主席艾斯卡萊特斯,最後等於甚麼都沒有說,並一致否認體育部長巴施露(巴切羅)“流氓頭子壓制受驚嚇小孩”的說法。珀蒂和利扎拉祖在電視上要求真相,“讓布朗以後可以放手做事”。以高級知識份子為讀者對象的世界報所做的民調,則有53%的多數認為“國民議會有別的要緊事,該歸足協的歸足協”。國際足協抗議法國政府“干涉內政”,甚至以取消法國分會FFF威脅。法國政府從不過問FFF的經費和人事,但是在球會純粹以賺錢為目的,和打通邊界後致使球員轉會酬勞暴漲上有話要說,也不能輕易放棄足球管理上的勢力較量,這次則以“國家形象受損”為口實。

但在這一切之外,球員的運動精神真的敗壞了嗎?他們集體罷訓,自視為一種內部團結,完全沒有從“違規”和“不負責任”上去想,這種概念上的偏差和體育精神的鬆弛,不是有亨利的”手球“讓法國躋身世界杯的前例?亨利承認用了手:“裁判未說話,應該去問他”。裁判是會有遺漏的時候,但球員自己心裡清楚,歷來只有極少數自我檢舉,為甚麼?因為高度的集體利益文化壓過了道德價值,亨利當時若不繼續踢球,隊友怕也不會原諒他。

 2006年世界杯決賽,席丹紅牌離場,法國金杯流失。

價值判斷模糊了,席丹在2006年世界杯決賽場上頭搥義大利球員,在一片驚愕中,希拉克總統率先說“法國人民原諒你”,不滿的情緒暫時被壓了下去,但認為這位金球得主不該在那樣一個關鍵時刻失控的看法從未消失,今天法國球場失利,這股酸水便又冒上來了。精神堡壘的動搖難道不是從那時開始的?與其在種族問題上糾纏,不如從人的通性上去看事情,離真理應該更近些。


 2010-07-03,巴黎

2010年7月6日 星期二

法國隊南非足球杯罷訓事件始末,杜哈姆建議嚴懲隊長。

新教練布蘭科首次記者會:重組核心球員。

◎楊年熙


法國隊離開訓練場

一向直言不諱,剛正不阿的杜哈姆(Lilian Thuram),這次也不例外。七月三日,這位1998年的世界杯足球冠軍,今天的法國足協理事,前往足協總部提出他對法國隊南非世界杯罷訓事件的建議,之後在電視一台新聞時間接受訪問,說明建議內容。

他的看法很簡單:這中間有一個“權威喪失”的問題,法國足協管不了教練,教練管不了隊長,隊長管不了球員,既然足協主席和教練均將離職,隊長埃夫拉(Patrice Evra)自然要負起他那一部分的責任:今後將他永遠排除在國家代表隊之外:“必須剔除負面性的領導者”。

他說,負面性球員被放在領導位置,他將自己錯誤的看法讓隊員遵守,而違背了國家隊最要緊的基本原則;“尊重”,尊重自己的球隊,尊重支持你的大眾,尊重你的制服和國旗。

被問道對亨利(Thierry Henry)在這件事上的態度,以他的年齡和資歷,為甚麼也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完全置身事外?杜哈姆在亨利少年時期就認識他,亨利的家人託他代為照顧,他表示也不懂亨利這次為何如此,他是個很聰敏的人,照理不會看不出事情的輕重,“他當時如果下車,其他人會跟著他的”。
法國隊六月二十二日在世界杯小組賽被淘汰後,亨利離開球場時對記者群說:“會都說出來的,別急!” 三天後,亨利對特地到馬德里去採訪他的電視四台記者說,他感覺自己在球隊中被隔離,沒有人和他說話(意思產生不了任何影響力)。但是關於阿內爾卡被開除,全體球員拒絕訓練,亨利並沒有透露任何內幕消息,和隊長埃夫拉(Patrice Evra)在另一電視台上所說的一樣:“很難說責任在誰,沒有人當時是冷靜清楚的”,以及”是大家一致決定的集體行動”。

亨利要求見薩科齊總統,後者臨時取消重要約會,派專車到機場將他接到總統府。對這次會晤,亨利在電視四台的專訪中也只是說“談得很好”,此外無一字透露。看來從南非返回後的這三天中,隊員已取得應對外界的共識,總之要將大事化小。問題是,希望了解的一方能就此罷休嗎?法國民眾會堅持知的權利嗎?

阿內卡爾“辱罵”教練發生在法國對墨西哥的中場更衣室內,法國第一體育大報“隊報”(Equipe)將這句“婊子養的,給人雞姦”做為頭條新聞(右圖)。隊員們覺得,更衣室內的家務事不能外傳,要抓內奸。次日(六月十九日)抵達訓練場後,埃夫拉手上拿了張紙,和教練多梅內克談些甚麼(好像就是後來向媒體唸的球員公告),繼而和體能教練杜維內(Robert Duverne)起了爭執。攝影機從遠處看得清楚,但聽不見他們說些甚麼,杜維內激動起來,揮動手臂,多梅內克將兩人拉開。此時其他球員正在招呼場邊依約前來的二百位觀眾。接著,全體球員魚貫上車,拉起窗簾。多梅內克到記者面前來唸球員的集體公告,公告上表示抗議阿內爾卡被法國足協FFF開除比賽。唸完,多梅內克轉身上車,和大家一起離去。多梅內克之後才在記者會上說,他代唸球員公告,但“並不表示替其內容擔保”,亦即不贊同球員們的態度。若是如此,他的教練權威不已蕩然無存?

對那句“婊子養的”,亨利說阿內爾卡“不是這麼說的”,或者“不是他的話”,也有“不是針對某人,只是自己咕噥著”的意思。在比賽中場更衣室的炙熱氣氛中,此類口頭偏差在所難免,若當時情況真如他們所說,那麼不是特別嚴重。嚴重的是傳進媒體耳朵,於是連球隊在場上表現不佳一起指責:紀律鬆弛,法國足球病了!體育部長從南非返回即在國民議會上演講,指責“沾污國家形象”,更衣室風波就成了國家大事。

                    1998年世界杯準決賽,杜哈姆連進兩球,自己驚愕不已,亨利首先擁抱道賀的歷史鏡頭。

說來說去,有一點卻好像跳了過去:是誰走漏的消息?為何要告訴媒體?這可從“披露報端對誰有利”來看。若球員集體罷訓抗議同袍被驅逐,他們應該沒有理由洩露消息。內奸是多梅內克嗎?他該知道後果對他自己會更嚴重。球隊的工作人員?私人恩怨蓋過了團體利益?

從法國媒體到親自趕到南非的體育部長巴切羅都要求真相,國名議會並組成調查小組。但七月二日傳多梅內克和法國足協主席艾斯卡萊特斯問話(臨時決定不對外公開),亦未在所謂”了解真相“上獲得任何進展。杜哈姆七月四日的表態算是到目前為止針對球員的一個具體提議。但是他1998年的同袍仍有人認為,尚未弄清楚真相,不宜太決絕。而且,這話應該由未來的國家隊教練布蘭科(Laurent Blanc)來說,杜哈姆“是甚麼人呢?”他們也說,也許由杜哈姆扮黑臉,布蘭科來扮白臉吧?杜哈姆自己在回答媒體詢問時也表示:“布蘭科很聰明,別替他擔心!”

布蘭科七月六日首次以法國代表隊教練身份召開記者會,他說,為了一個球員而壞了整體,是個“非常嚴重的錯誤”,但不是由他來懲罰,他的工作首先在於重組國家足球隊的核心球員,這已經是個沈重的責任。


杜哈姆小傳:

       杜哈姆(Lilian Thuram)是法國1998年世界杯冠軍隊的中場球員,這年之後,他在足球之外受到注意,最初是呼籲入籍移民踴躍投票,用選票來代替社會抗爭和暴力,以後經常公開在移民和種族歧視問題上表明立場,成立了一個協會:“從教育抵制種族歧視”,並應邀加入總理屬下研究種族融入問題,每年提出報告的高等理事會,同時也是“義務與記憶”協會成員和代言人。
       此外,杜哈姆是“國際關係及策略研究所”(IRIS)的董事,定期參加活動。2007年時,應聯合國西非辦事處(UNOWA)之邀,他陪同IRIS所長前往西非考察被迫從軍的兒童兵現象。他並參與編寫各種論壇論文,如“支持世界杯足球賽2018年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舉行”。xz
       2008年,他填補普拉提尼(Michel Platini)的空缺,以“運動精英”的身份擔任法國足球協會理事。2010年依約,他出版一本談黑種歷史名人的書:“我的黑星辰:從露西到奧巴馬”。

2020-07-06, 巴黎

2010年7月3日 星期六

齊達內:冠軍已死,冠軍萬歲

足球憶往

國際在線 2006-7-18 8:59:00


作者:楊年熙

全世界在電視機前收看世界杯決賽的觀眾有多少,恐怕沒有確切的數字,不過至少現場是有准確統計數字的,7萬人,像個喧嘩沸騰著的巨大鍋爐。但這一切,在那宿命的一秒鐘,齊達內(席丹)毫無知覺,他耳邊唯一的聲音,是意大利後衛馬特拉奇惡毒的咒語,像巫師的毒針刺進他最敏感的神經末梢。他一頭捶向“巫師”的前胸(對方比他高了7釐米)。這個電影中必定加上碰撞音效的動作,在他,只是被耳中轟隆聲蓋過的一記悶響。他在第18屆世界杯決賽中,在個人國際足球事業結束前的最後10分鐘,帶著億萬人的美夢自殺,是什麼讓他這樣不顧一切地豁了出去?

這時我想起他曾說過:“我很內向,很敏感,一點小事都會傷害到我。”當時他28歲,坐在花園的一棵樹下,用西班牙語接受電視台訪問。法國隊剛贏得歐洲杯冠軍,兩年前的第一座世界杯金杯更是實至名歸。齊達內帶著靦腆的笑容又說:“小時候家裡很苦,不是經常有肉吃。這樣很好,我到今天都是個樸實的人,不論經歷過什麼……”

齊達內公開說話總是非常簡短,他知道自己沒念什麼書,所以很小心地在用詞上加以規範。這麼清楚的自我意識,也顯出他這個人的豐富性,以及深沉的民間智慧。由於他有修辭和辯論上的障礙,平時話很少,一旦出口,反而擲地有聲。他的好朋友,1998年世界杯冠軍隊友杜卡利說他很會“聽人”說話。多聽少說和多想,日久便醞釀出語言的力量。



法國正在上映一部今年在戛納影展入選觀摩片的紀錄片“齊達內,21世紀畫像”,該片用17架攝影機拍攝他2003年4月23日在西班牙球會聯盟賽中,代表皇馬出賽的全過程,他最後也是被罰紅牌離場。影片用字幕打上他自己對此的評語:“神奇的事情其實靠極少的東西在維系,少到幾乎什麼都沒有……”

在發生世界杯決賽場上的頂人事件後,齊達內在片中的另一句旁白便分外震耳:“比賽中間,我只聽到某幾個單獨的聲音,有人的椅子嘰嘎作響,有個人在咳嗽……”紀錄片中攝影機的鏡頭緊挨著齊達內,我們聽見他的咻咻鼻息,看見他沿著頸脖留下的汗水,以及他四處搜索的銳利眼光,樣子更像一頭狩獵或格鬥中的野獸。因此馬特拉奇的咒語在他耳鼓中加倍擴大,直到完全無法忍受的地步,必須即刻加以制止。

齊達內缺乏專業運動員的冷靜?在這場對意大利的決賽中,他開場得分的點球,是采用了以捷克球員名字命名的“巴能卡”踢法:球不是直接射出,而是撫摸後提起,以勁道不強的拋物線方式踢在球門橫梁上,再彈回地面,落在球門線內。這是一種需要高度技巧、充分自信的踢法,當然,也需要絕對專注和冷靜。進球後,齊達內有張照片留了下來,他右手高舉,食指伸出指天,姿態優美有如摘星的舞蹈家……他正和史上世界最佳球員並駕齊驅,尚不知命運之神已在偷窺……

齊達內7月12日在電視節目中被問到這一球,他笑道:“我想讓後人記得,”然後好像說溜嘴似的立刻糾正:“用別的踢法只怕進不了球。”這位常被朋友指責“謙虛過度”的天才球員,在這裡不經意地流露了他的自信和驕傲。

                  (右圖)齊達內進球後

馬特拉奇承認事發當時辱罵了齊達內,他說因為齊達內“態度傲慢”。法國隊進球後15分鐘,意大利隊用頭頂進一球回復平手。頂球的正是身高193釐米的馬特拉奇,他躍起接球時,左手看似壓在前面的法國隊球員威耶哈的肩膀上。後來法國隊應該有第二次門前點球的機會,但裁判沒有叫停。據說齊達內和馬特拉奇間的緊張在起正面衝突前已持續了很久。

齊達內是第二代的阿爾及利亞移民,出生在馬賽,成名後一直被推崇為移民融入的楷模。7月9日被罰紅牌離場後,他僅表示是因為馬特拉奇挑釁,用“很嚴重的話”罵他,後來齊達內表示,馬特拉齊用語言侮辱了他的母親和姐姐。但是,像他這個等級的球員,事情的嚴重性就不能只在個人層次,必得達到舉國攸關的層次不可。因此唇語專家從馬特拉奇口中念出了種族歧視的內容,而法國極右派政黨領導人勒彭指出,法國出賽世界杯的足球隊中絕大多數是黑人和阿拉伯人,根本沒有代表性雲雲。即使齊達內之怒是因為他心愛的家人受辱,而在他祖先的文化中,榮譽就是生命,但因他而起的種族歧視和多元法國等的大辯論也還遠沒有結 束。

希拉克是第一位有胸襟為歷史道歉的法國總統,從貝當政府解送猶太人進納粹集中營,直到殖民時代的奴隸制度(今天移民問題的源頭)。他也是個對亞非文化有很深研究的大球迷。因此當足球現場的政要們對齊達內紅牌事件拿不定立場時,希拉克當即慨然表態,感謝齊達內對足球和法國的傑出貢獻。次日在總統府招待全體球員,他致辭時再長篇單獨表揚這位法國隊隊長,誇贊他的人格優點。民意調查也顯示,61%的法國人“理解”齊達內為何這麼做,也願意“原諒”他。

紅牌事件三天後,齊達內容光煥發地出現在電視中。人們以為冠軍已死,他卻正回來。滿身汗水和污泥,垂首步入更衣室的那個背影已然遠去。

 席哈克總統接見球隊,和齊達內的招呼方式。


巴黎《世界報》評論紅牌遺憾時引用西諺對照:“一個自由人不受任何事務束縛,甚至可以包括榮譽在內。”但是,齊達內的榮譽觀顯然和足球賽上的榮譽觀不同。何況,研究了對方心理弱點,借故挑釁,侮辱對方無辜的家人,更算不得公平的體育精神。


(作者系聯合報系《歐洲日報》主編)
來源:東方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