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5日 星期五

不因死亡停止- 秋田犬小八的神秘故事

◎楊年熙

秋田犬小八的法國公映海報


“如果想被愛,那麼養一條狗” ,西方人這麼說,語氣裡既有對人的愛的失望,也多少有對狗的嘲諷。狗的忠實和順從,對主人之近乎阿諛,往往使狗的借義成為一種貶義詞,首先指其奴性。中國人的“狼心狗肺”,則不曉得是怎麼被狗給得罪了。另有一句聽熟了的話:“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中國某些地區卻到今天依然殺狗烹之,視為一種養身文化而毫不羞愧。在一個講“仁義”的孔夫子國家,這樣極端悖反仁心,真的純粹源自苦難和飢餓嗎?

美國片”忠犬小八“(Hatchi)近日始在法國公映,我先獲悉這隻日本秋田犬的真實故事,擔心會被觸動敏感神經,看得淚眼婆娑,但仍抱著姑且冒險的心理去了,這個故事的吸引力有點像白雪公主那個甜美但有毒的蘋果。

片子拍得很樸實,毫不濫情,可能也正因如此,致使我的防線崩潰。連日在網路上搜索,仔細閱讀秋田犬專家和獸醫們的所有解說,一再參觀專門配種出售這類純種狗的飼養場,搜出了1987年的日本原版片“秋田犬八千物語”,在YouTube上看了一堆私人愛犬錄影博客 ......在這番折騰中翻閱一本床頭書,德尼.德.胡日蒙(Denis de Rougement)的“愛情與西方”(L’Amour et l’Occident),才恍然明白,這個人和狗的故事之令人難受,因為演繹了一個具有普遍性的文學主題:“愛與死”。


 小八否認牠和主人間的情誼因死亡而結束,又將這個意念形體化,以日復一日連續十年的原地守候展示在眾人眼前,直到自己的大限之日。牠否認命運的安排,因為和主人的情誼在芳華正盛之際轟然中斷,沒有預警,沒有前兆,一切都結束得太快,太突然,太難以置信了!主人在任教的大學課堂上腦溢血暴斃,小八當天早上照例送他去的車站,這條狗從此拒絕接受主人不再搭回程班車的事實。教授家人遷居後,牠跑回原地,做了車站附近的流浪狗,風雨無阻,大雪無懼,從不錯過任何一班主人的回程車。牠每一次前往車站,守候到最後一班車,都懷著新的希望。往後十年,牠就生活在這個見到主人熟悉的身影再走出車站的希望中,希望的火焰不曾因一次次的失望而稍減。小八的空自等待,人類亦大不忍,但也許牠和上野秀三郎教授之間,確實每晚都有個車站約會呢?

小八沒有人類的語言和反應,但牠有牠的邏輯。狗兒的直覺也許讓牠進入了一個神秘世界。神秘的東西不可分析,只能意會。如同胡日蒙在“愛情與西方”中做為研究案例的“蒂斯丹和伊澤兒”傳奇。在這個中古文學名作中,蒂斯丹和伊澤兒誤吞迷藥而注定相戀終身,兩人違背人間的道義生死與共,也只能用迷藥不可抗拒的魔力來解釋。世上能有一個人讓我們思念終生,無怨無悔嗎?是否又有個人這樣等著我呢?

                                               1987年日本版電影海報

秋田犬品種最大的特點是獨立自主,牠不會一趟又一趟地拾回你扔的球,和你玩這個遊戲要牠真正高興,或者有所表達的時候。影片中,李察吉爾(Richard Gere)飾演的大學教授帕克最後一次用完早餐,出門上班,小八破例拒絕相送,等主人單獨走了,牠趕緊回頭找出小球,含在口裡追上去。兩人在車站門口丟球的一幕特別感人。狗兒預感到主人要出事,但牠又能如何?怎麼阻止得了?

最後一次送走主人,小八追上月台。
 今天獸醫和飼養專家都承認秋田犬這種個性特徵,因此有牠“像貓”之說。但從小八1935年過世迄今,也不曾再出現過另一個那怕是狗每天送主人去車站,單獨回家,再去接他下班的例子。小八和上野秀三郎教授之間產生的奇妙變化,乃至成為傳奇,也在於出現了“超越死亡”的文學元素。故事的句點並沒有在小八自己死亡之後畫下,牠將他們的主狗情傳佈開來,喚醒我們原已喪失的純真。這不是又一個人和狗的故事,甚至不是主人和秋田犬的故事,而是上野秀三郎和小八之間的故事。

今天東京澀古車站前,小八的銅像昂首忠實守望,專注於一個方向,無視於小鎮成了大都會的一部分,小車站變為繁華區的交通樞紐地。而千千萬萬到東京來的人,只要說“在小八銅像前見面”就一切明白。小八的身影無處不在,車站有牠的出口,公車線以牠命名。主人永遠活在牠的心裡,而牠,永遠活在我們心裡。

這個故事能夠流傳,在小八生命結束前一年即替牠立碑塑像,銅像因戰時金屬缺乏而燒熔後,1944年重建,也讓人對當地的人情栖然。小八在那流浪的十年中顯然不僅未被傷害,還得到照顧,又能尊重牠完成心願的固執。有人說,小八是因為車站前有人餵食而每天回去,但牠是自己堅持從收養牠的新家出走,寧可放棄舒適的環境,寧可有時餓著肚子而做風雨中的等待。

秋田位於日本西北方,氣候嚴寒多風,在那裡出生的大體型狗(成年狗可達四十公斤,身長60到70公分)自幼能抗風寒,直到成年都長著厚厚的絨毛,外型像個可愛的玩具。秋田犬八公(Hachiko,牠的日本原名)生於1923年11月10日,斷奶後即被東京帝國大學(現東京大學)農業系教授上野秀三郎收養。長到七、八個月大,牠自己決定每天陪教授走到車站搭車,傍晚去車站接他。1925年5月某天,教授突然過世,年僅四十二,而小八還是個不到兩歲的“小青年”,算算他們倆的相伴車站行不過勉強經歷了一個寒暑而已。

                                                                
                                  東京自然博物館內的小八標本。
 
 美國片“ Hachiko : a Dog’s story”如導演賴斯霍史東所說,以狗的觀點為重,而設法體現一隻狗和牠的主人之間不為死亡摧毀的神秘關係。這也是和1987年日本版最大的不同。男主角李察吉爾本為愛狗人士,並熱心人權和人道工作,篤信佛教,因此也很自然地融入以狗為主的劇情裡。如此一來,片中的感情十分真實,一點不誇張。愛狗觀眾獲得足夠的感人鏡頭,首次體會狗主情的人(如我)也得到相當領悟。

賴斯霍史東很注意細節,將小八玩皮球做為串聯的主線。帕克教授的大學日本同事由之講述這類名種狗的習性,最後,向來不肯拾球的小八第一次含球相送,球被教授揣在口袋裡帶上了車,當他在課堂上倒下時,球正握在手中,然後自手滑出,對著鏡頭往右方滾出框外,像對小八發出的呼喚,或串起的一條陰間和陽世的連接線......

2101-06-17,巴黎

                           偶遇秋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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