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0日 星期五

卡恩性侵案形同自殺,法國政壇得重新洗牌。

文/楊年熙

5月15日,陽光普照的大好星期天,法國人一早醒來,乍然掉入一個惡夢中:多明尼克.史特勞斯-卡恩涉嫌強暴旅館女服務生在紐約被捕,飛機起飛前十分鐘被從頭等艙帶走,形同畏罪潛逃未遂!“天下怎會有此等事?” 社會黨第一書記奧伯利夫人找到了最貼切的字眼:“青天霹靂,平地驚雷”!

社會黨將在一個月後為2012年總統大選舉行黨內候選人初選,卡恩的民調聲望已有好一段時間獨佔鼇頭,是最有希望擊敗薩科齊的左派領導人,眼看奧伯利就要讓賢,遵守兩人之間互不爭奪的約定,只待卡恩解除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職位的約束,宣佈參選。而這個中了邪的星期日,卡恩本預定到柏林會晤德國總理梅克爾夫人,下星期一到布魯塞爾參加歐元區財長會議,接著和法國前總統候選人華亞爾夫人有約,週三再出席歐洲執委會在比京舉行的第12屆經濟論壇。5月19日在華盛頓研究中心發表有關國際經濟的演說,題為“世界經濟振興與合作:必須面對的挑戰”.......這一切都從他身邊擦過,也許從此無緣了。法國人的惡夢未醒,眼看也醒不來了:紐約女法官以“擔心潛逃”的理由拒絕卡恩100萬美元交保的要求,將他關進監獄。導演波蘭斯基70年代強暴未成年女子,溜出境外,讓美國追捕30年,卻到嘎納影展來領獎的前例,法官自然記憶猶新。同一個人,一夜之間的反差何至如此之大?從聲勢顯赫的國際要人變成了和宵小流氓同一波上法庭聽候初步程序宣判的階下囚。

法國政要和評論員們頻頻歎息:“美國人的法律真是兇狠啊,和我們簡直天壤之別。” 法律之前,達官貴人和販夫走卒一視同仁且不說,對“無罪假設”的原則亦有他們的一套做法。法國法庭上禁止拍照錄影,只有法庭委託的畫家即席描繪;尚未宣判定罪的“嫌犯”,絕不讓流出他被戴上手銬的照片。而卡恩在紐約曼哈頓刑事法庭聽候處置,從押解到出庭,全面開放給文字媒體和電視。法國司法遇多項罪以最重者為算,美國則是累計法,卡恩重重複複有六、七項罪名,加起來可判上74年監禁。堂堂前財經部長, IMF總裁,最有希望的總統候選人,雙手拷在背後,風衣被拉扯開來......他到紐約是私人微服出行,不得享外交豁免權。法國人同步收看,格外感到刺眼,也有錐心之痛。薩科齊首先下令,直到各政黨領導人一律慎言謹行,絕不幸災樂禍,靜候美國司法調查,信守無罪假設原則。卡恩是位國內和國際的樞紐人物,這場變故影響深遠。視他為盟友,急待經援的希臘人特別哀傷,法國政壇則得全部重新洗牌了。

性侵案發生在紐約當地時間上週六的中午,48小時下來依舊留著許多本是基本資料的疑點:唯一確鑿的是,卡恩於週六12點28分到12點38分中間結帳離開旅館。其他細節歸納如下:兩名紐約港便衣警察於下午4時30分將卡恩從正預備關機門的法航客機上帶走。清潔女服務員於12點左右進入打掃,卡恩住的2806套房包括前廳、會議室、客廳、臥室、浴室,當時他正在浴室,也許剛洗完澡,很可能未聽見服務員通報,後者之前亦被告知房內無人。她後來向同仁訴說卡恩赤身露體將她拖進臥室企圖強暴,旅館老闆獲悉當即報警,警察於下午1時趕到,卡恩已不知去向。他後來電話旅館櫃台詢問遺忘的一隻手機,警察示意櫃台問如何交還給他,他答正在機場準備登機,甘迺迪機場警察接到通報於是就近逮捕。疑問是,他若預備潛逃,想不到警察在追查嗎?為何告知行蹤?他搭乘的這班客機是早先預訂的嗎?他辦理退房時櫃台尚未獲通報而加以阻攔?

史特勞斯-卡恩性好女色,圈內人皆知。這次紐約失足,不論真假,必然牽出一些往事。法國女記者作家芭儂(Tristane Banon)預備聯絡律師翻出2003年她採訪卡恩遭到調戲的舊案。2008年和他IMF的屬下,匈牙利女經濟學家的一段婚外情,國際貨幣組織後來為他洗脫罪嫌,承認屬於“兩廂情願”,沒有性騷擾之實,但指出這位總裁“有判斷力的嚴重失誤”。當時他的妻子,曾享譽多年的名記者安娜.珊克萊全力支持他,在個人部落格上寫道“我們仍和第一天一樣相愛”,給了他莫大幫助。今年4月28日(又是28,社會黨初選大會28日啟動,旅館房間在28樓,難怪有“陰謀論”或中邪之說),巴黎解放報記者專訪卡恩,他談到女色確實是他此生的一個關口,甚至設想,萬一有人花50萬歐元設下美人計,誣指他在停車場強暴呢?現在看來,這是不幸而言中,還是卡恩自己抓狂,走上了自殺之途?否則如何能解釋,聰敏幹練如他,在這件事上的作為竟然低劣笨拙至此?

著名心理學家維爾(Alain Didier Weill)分析說,卡恩從來沒有像近兩年來這樣被媒體緊迫跟蹤,他的一舉一動都被放大研究。性侵案爆發之前,指他登上友人的豪華轎車,一套西裝價值3500歐元等等。現在加上性侵案,好像卡恩正中了大家的預期,滿足了周圍監視的眼光,也為自己的命運畫上句點。再者,權力使人目盲,導致判斷錯誤。卡恩喜歡追求漂亮女人,有需要不斷證明個人的魅力,而大權在握,性衝動隨之成倍增加的例子,在世界政壇上實則屢見不鮮。所以,這是場遲早會發生的悲劇。

巴黎,2011-05-17

2011年5月14日 星期六

本拉登的第二次死亡

文/楊年熙


 美國總統歐巴馬五月二日以五分鐘的演說,親自宣佈頭號恐怖份子本拉登被突擊隊擊斃,四十八小時之後,一個疑問始終沒有消除:這個基地組織頭目究竟是怎麼死的?航空母艦上的海葬是怎麼進行的? 怎麼一點影像也沒有?這些疑問,記者們得到的答案頭二十四小時中換了幾個不同版本,後來美國官方有了一套看來言之成理說法。

不過仔細想想,即使有了照片或錄影又當如何?不相信本拉登已死的人依舊不會相信,因為多年來,他基本上就是個虛幻的影子,尤其是最後這五年,連一貫的錄影和廣播講話都銷聲匿跡,前兩年有過一張他“慘死”的照片,後來證實是用數字技巧拼湊而成,2007年時的電視講話也被懷疑是舊版冒充,而他本人已死。但話說回來,就今天的世界情勢而言,他這次是否死於美軍突擊隊的槍下其實已無關緊要。阿拉伯世界此起彼落爭取自由民主,而非以他所堅持的伊斯蘭原教旨派為依歸,這位基地組織的創始人實際上已經死了,或者說,巴基斯坦小城阿伯塔巴德的突擊是本拉登的第二次死亡。最具體的意義,還是美國人完成了他們有史以來耗資最鉅的人頭追捕,終於得以告慰紐約雙子星大廈和五角大樓恐怖攻擊下的冤魂。至於世界反恐戰爭,自然未必至此偃旗息鼓,本拉登在世紀之初推翻所有傳統戰略,證明可以用極少的人力物力造成最大規模死傷,所開闢的看不見敵人的新戰場還不是短期內所可消弭。不過,阿伯塔巴德突擊得以成功,是奧巴馬從布希硬碰硬的牛仔作風改為針對性襲擊和情報戰之後獲致的結果,算是找到了有效的對策,可以盡量防止平白挨打。若能繼續奏效,也可免於民主國家為了反恐放棄本身的原則,陷入極權專斷,以致世界無安寧之地。

美國人迅速處理了本拉登的屍體,奧巴馬決定不發佈圖片,也是希望讓他死得透徹,不留任何供憑弔的墓地,不給他一絲成為殉道者的機會,不被當作宣傳工具。美國國家安全局的一名負責人三日承認,突擊行動本來無意活捉,本拉登當時有無持槍反抗都是一回事。在發動此次行動的美國Navy Seals工作過二十年的一位專家說,本拉登被歸類於布希時代所創的“交戰敵人”的概念,因此可以免受日內瓦協約有關人權的種種限制。再者,如何能想像將本拉登關進美國監獄,送上法庭,再讓基地組織夾持人質作為交換?這和懷疑本拉登被美軍藏在某處以便深入盤問的看法一樣,奧巴馬顯然是不會甘冒夜長夢多之險的。回教界批評海葬不合伊斯蘭習俗,但也有回教長老表示,這只是個細節,可以不必理會。

對於本拉登這樣一個人的出現,美國確實滿腹苦水,從某個角度說有點咎由自取。這位本可一輩子錦衣玉食的富家子據寫得最好的一本傳記作者Jonathan Randal形容,年輕時“個人信念絕對誠實,政治理念合乎邏輯”,而且宗教感強烈。當沙特阿拉伯1979年協助美國中情局支援阿富汗反抗蘇聯佔領軍時,委託他集中資金和訓練阿拉伯青年戰士,很快人氣大漲。蘇軍1989年撤離阿富汗後,本拉登開始尋找其他獻身目標,當伊拉克1990年侵略科威特而威脅到沙特阿拉伯時,他向國防大臣自薦,要求由他以“基地組織”的旗幟招募10萬伊斯蘭戰士保家衛國。但沙特阿拉伯接納了美國的建議,在境內設立美軍基地。本拉登對“異教徒插足聖地”大為不滿,激烈批評,乃至1994年被開除國籍,避居蘇丹,自此再也沒有踏上故土一步。1995年謀刺與美國交好的埃及總統穆巴拉克未遂, 喀土穆當局聽從了美國人的建議將他驅逐,他的反美情緒至此白熱化。從十字軍東征之後,第一個全面對抗西方世界的回教徒出現了,他在伊斯蘭世界引起的爭議之大也不曾有過前例。

最令美國人氣結的是,當年自願從各地伊斯蘭世界趕來,抵抗蘇聯紅軍的自由鬥士們,從訓練到武器,全是由華盛頓無條件提供,沒有想到,連續十年並肩戰鬥的阿富汗-阿拉伯人在蘇軍撤離後,非但沒有放下武器解甲歸田,反而搖身一變成了恐怖份子,和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為敵。其實自1980年以來,阿富汗游擊隊的歷史變化多端,背叛和突變屢見不鮮。再者,大部分參戰抵抗紅軍的伊斯蘭人是真誠的,但也有很多是為了逃避法律制裁的罪犯,以參加聖戰將功贖罪。他們同屬抗蘇時期的阿富汗或巴基斯坦訓練營,有同樣的意識形態,不僅頑強,也很難滲透策反。

911之後,開始了美國鉅額懸賞,長達十年的調查追捕。 喀布爾塔利班政權倒台,本拉登在阿富汗山區從美軍眼皮下逃脫,以後行蹤不定,繼續對美國發出恐嚇,利用以巴衝突壯大自己聲勢。美軍攻打伊拉克,分散了對他的注意力。然而聖戰戰士在巴格達殺害的主要是伊斯蘭人。伊拉克地盤不穩,基地組織轉往伊斯蘭馬格里布、北非、阿拉伯半島,聲勢卻每下愈況。本拉登有幸在911之後多活了十年,得以親眼見到阿拉伯之春,見到他的血腥暴力手段被自己人棄絕。

巴黎,2011-0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