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5日 星期日

巴黎詩攤子

這些詩攤子確實很像菜市場裡的魚肉果蔬攤,
形形色色,傳統或創新,純文字或與繪畫雕塑結合......







文:楊年熙



他穿一身純白麻紗西裝,挺直的鼻梁也很像詩來自雅典,在巴黎聖日耳曼這個絢麗的六月天裡,在人來人往的賣詩攤子中間十分突出,帶著南方的異國情調。尤其他像隻貓似地突然出現,你尚錯愕中,他已消失,有如一個幻影。後來想想,說不定他就是這個詩節裡的詩魂,瀟灑、飄逸,三分浪漫,七分癡傻,非常放鬆地遊戲人間,也難怪我的相機來不及捕捉。這位白衣紳士手執半杯紅葡萄酒,微醺地來到一位修長秀麗的妙齡女子身旁,以獵手的步伐輕輕圍繞著她打轉,順口吟詠:那般輕柔、優雅、豐盛,妳點亮了這個世界(......)啊,我心靈的家鄉.....我,愛你 !

這一位的攤子擺的全是貓。一張朋友替他畫的大海報上是他和他的貓,和眼前的他一式一樣的打扮,短沿扁頂的海員帽,黑皮背心,露出兩條刺青臂膀,老但結實的肌肉。他已七十歲,早退休了--啊,您可真看不出來!--原本是印刷工人,和書本與文字接觸多了,自己就想寫。詩短而緊密,最適合疏導他這種不太理性的衝動。他說,其他的,人都不愛看,就是愛看我寫的貓書,於是就專門寫貓,後來退休了,更成了職業詩人。不過,他是自寫自印,能賣最好,賣不掉,反正寫的樂趣已經滿足了。

 如果在亞維儂或百老匯,這個矮胖的中年人就應該屬於外場OFF的表演。他比前面的貓詩攤子連賣帶送更進一步,和你談投機了,把你當成知音,先前說一本賣十歐元的「詩歌雜誌」也就拱手相贈,完全不需要你順便買個別的甚麼價格低一點的。他沒有攤子,印刷簡陋的的招貼就用膠紙黏在入口第一個攤子側邊的布棚上。幾本自己裝訂的雜誌擱在地上,手上拿著傳單,逮住進出的訪客就天南地北地聊。啊,臺灣,你們和中國大陸還好把?您知道,稱「臺灣」或稱「弗爾摩沙」,二者的政治立場是不相同的......

這個「詩歌市場」(Marché de la Poésie)已有十九年歷史。主辦人馬古海(Jean Marcourel)說,擺攤子的是平常讀者大眾不容易認識到的出版商和作者。出版是一種承認和服務,有初步的價值判斷和對讀者的忠實,尤為可貴的是出版人和作者之間的相知和默契,因此不歡迎自己掏腰包印了賣的作者參加。以之求證剛才那位外場中年人,他撇撇嘴說:「我可不在乎他們,咱擺在門口,不也很好!」也有和他一樣的外圍份子印了一疊對摺的訂閱單在攤子中間散發。上面寫著:「我是詩人,當我來時,您正好不在。我要讓大家認識我,分享我的詩情。下面是兩首詩,摘自我的一本詩集。第一首希望喚醒您的感性,以及,為甚麼不呢?刺激您的感官。第二首帶給您一時的幽默,也許可以引發您的爆笑危機。總之,讓您感到輕鬆。這本詩集售價七歐元,比一本雜誌貴不了多少,寄費包括在內,收到您下面的訂單和付款後,十五天之內送到府上。」

詩歌市場位於巴黎市的正中央,在第六區市政府和聖蘇爾彼斯教堂(Saint-Sulpice)之間的一個方形廣場上。維斯康狄1844年建成的「四主教水池」被圍在中間。主教們神色安然地高高坐著,面對東西南北四方。聖蘇爾彼斯教堂廣場經常被做為小說,以及後來電影的背景。「三劍客」裡達泰安和三位劍客不打不相識,就是在這裡決鬥。廣場一側,在啤酒屋、美式酒吧、義大利烙餅,或由美軍戰鬥服改製成的流行服飾店之間穿過「小鴨子」老街,便連上年輕人聚集的拉丁區。

走上老街之前的大片咖啡座,設在枝葉掩映中,也成了廣場上活動的一個理想歇腳處。沿著教堂側邊的聖蘇爾彼斯街前行,經過一些高級時裝店,則到了畫廊林立的賽納河街。這個十八世紀動工興建的廣場一面對著高貴典雅的大教堂,三面臨街,綠樹環繞。搭上攤子後,朝南進出口的樹蔭下設置了文學咖啡館,也是每天下午三點的詩歌朗誦現場。一個小舞台上安裝了擴音機,熱熱鬧鬧地把詩人的聲音隨風瓢送,企圖壓過周遭車來人往的市聲。


攤位市用木板和防雨布搭成,整齊的長條棚子圍成重疊的方形,再間隔成長寬不過三、五公尺的空間,架上木板臺面。中間的空地也擺桌子,撐起遮陽篷,容納總共五百家出版商。這些詩攤子確實很像菜市場裡的魚肉果蔬攤,形形色色,傳統或創新,純文字或與繪畫雕塑結合。買的人一路逛去,賣的人解說推銷。有趣的是,看守攤子的往往是詩的作者,一個平日閉門搖筆桿,談起生意會臉紅的人。買家就地翻閱,作者低眉低眼察言觀色,一旦碰見知音便喜不自勝,放開矜持聊了開來,再主動買一送一。買書的斯文人不免靦腆起來,幾乎想禮讓一番。即使是這樣的氣氛,主辦人馬古海說,辦這一趟市場,經費十萬多歐元,由公家負擔40%,營業額可達三十萬歐元左右。「但要緊的不是營業數字,而是許多詩人在這裡誕生;經過詩攤子之後,他們在詩壇開始擁有一席之地。」

馬古海本行出版商,對詩情有獨鍾。但是他說,在一般市場管道上,即使法國人個個自信有寫作潛能,具有文采又是高貴的象徵,詩仍然被視為沒有賣點的東西,因此必須尋找另一種生存方式,就是直接和讀者大眾接觸,建立一個很容易交換意見的環境。他在詩市場創辦後四年,1987年時首次參展,結果四天下來,賣出的詩集比他入行七年來所賣的總數還要多。馬古海於是積極參與,乃至協助創辦人普拉斯(Jean-Michel Place)組織籌辦。他說,每年從聯絡出版商,向文化部、國家圖書中心和圖書合作基金會等申請核發補助,統計書單,到籌備晚會和助興活動,在市場揭幕前起碼要忙上四個月。既然是市場,不能不談到錢。他搖著滿頭黃色捲髮,瞇細了眼睛答道,他和任何作者都沒有金錢關係,他們盈虧自負。在他,追求的是滿足擺詩攤子的樂趣:「這是個冒險,有趣的冒險!」

說起詩攤子的起源,應該回朔到1979年,那年出版了一本「詩集調查」,1983年再予修正。這本書收集了大批詩集出版商和詩人的資料,將這些公眾不認識,他們之間也從無聯繫的人集中在一本書裡面之後,普拉斯想到,何不再將他們聚集一處,開闢一個賣詩的市場?以菜市場小販叫賣的精神(和韻味)主動走向大眾?這個當時難以置信的「市場」於1983年誕生,那年也正好是第一屆全國詩人節。
普拉斯說,「詩市場」既不是沙龍,也不是書展,更不是節慶,而是一個自由表達,以詩歌為訴求的活論壇,重點在於「相會」二字─最是徐志摩所說的「交會時的光亮」。它替讀者和作者相互間的探索做導引,讓他們同享文字的美和心靈震動的喜悅,也為作者和出版社牽線,鋪設通往讀者,為人收藏之路。有幾個攤位便專門在促成出版,他們有期刊,也有完備的網站。

除了大名鼎鼎的「弗拉馬利翁」(Flammarion)等攤位,值得發掘的其實是無數小出版社。他們有的來自比利時、瑞士,有的來自法國南部鄉間的藝術家隱居地,平時在巴黎是沒有店的。賈克彼耶的工作坊設於普羅旺斯。乍看下,他的攤子上擺的是陶器或各式雕塑,其實每個都是詩集或詩頁。比如,巴掌大的兩塊燒製的陶土中間夾了一疊摺成手風琴般的灰色粗綿紙,四方八面都可以打開,每面一個主題:出生、死亡、性愛或孤獨,以詩歌、散文、戲劇、散文不同形式加以詮釋。這本詩集石頭般沈疊疊握在手中,散發出最接近天然的紙香,詩在這裡不僅是文字的力量,還是身體感官的接觸,一種可以把玩品味的整體。和上古時代將文字刻在器皿上供祭祀之用一樣,他的創作亦是在崇拜文字,詩則與造型藝術紅花綠葉相得益彰。

要說出版詩集純粹是為了樂趣,說得一口流利中文的戴瑞是個最好的例子。他和朋友在這上面已經耗費七年光陰:「今年是最後一屆,準備收攤改行了。」他說,年輕一點的時候喜歡冒險闖蕩,好像有的是精力和時間,現在年過三十五,必須務實一點了。圍觀他攤子的人不少,買的卻不多,因為嘲諷雖然是法國文學的傳統,自嘲還是得有相當的度量。

戴瑞擺的全是線裝書,在上海請人用古法裝訂印製,有文字、插圖和拓印,採用細薄綿紙和宣紙。書裡所寫的和書名毫無關係,如同荒謬大師尤涅斯科的「禿頭女高音」,是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劇名。內容上有的是假象的中國古詩翻譯。他說,不少法國人自以為懂中國,但是就像這些書一樣,不過是盲目自大的假象。他學了中文,常去中國,對中國的文字和印刷著迷,但成不了漢學家。可貴的是,他有自知之明,以保持距離的態度承擔下來,走幽默路線。他說:「當事情很嚴重時,其實,退一步路,海闊天空。」

這裡的詩人們當然都有「副業」。載瑞替報紙畫插圖(賺得也不多,他說),香妲爾是殘障協會輔導員。她整個人圓滾滾,年近五十,談得興奮了卻紅著臉像個害羞的小女孩。她提供展示的是用寫了字的紙加水揉搓成的造型,以及用寫了詩的布縫製的娃娃,或隨便甚麼形狀的小玩具(寫詩其實是一種遊戲)。她認為,人人都可以成為詩人,因為我們都有來自肺腑的悸動,只要澈底安靜下來,仔細尋找。她比劃著說,文字在寫作中生出根來,母音和字音其實有如樹的枝幹。樹幹是母音,筆直往上衝,枝葉是子音,朝四方發展,或向地面垂落。一首音律和諧的詩,就是一株凝聚日月菁華的樹,是大自然的造化。

圖片:1-露天詩市場內。2-貓書。3-巴黎詩攤子活動的海報。4-戴瑞在他的攤子上。(楊年熙攝影)

2001-07-01/原載臺灣聯合報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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