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歲迎新晚會後,在巴黎十三區陳氏超市前。 |
文/圖:楊年熙
陳克光現代化的辦公室纖塵不染,厚實簡單的書桌和黑皮沙發益顯穩當沉著。整面牆的大玻璃窗隔絕了樓下四線大馬路上來往車流的市聲,室內安靜得好像時空都可以任意倒置。當他提到一九七五年五月那個熱得特別早的夏天,我們就仿彿回到了十三區華人城興起的源頭。
那時陳克光正在巴黎,為里昂理工學院的電機工程學位做半年的實習。他接到電話,有同鄉從老撾來,要他去接飛機。他到機場一看,原來總共來了二十位「鄰居」!他當時在巴黎租一間小套房暫居,如何安插得了這批逃避戰亂的鄉親?陳克光於是在機場四處打電話,能找得到的投靠地址都試了,結果還是住了十七個人到他的studio去。
他哈哈大笑著說:「好在門房不介意,房東不過三十來歲,也很開通,不在乎我們擠滿了一屋子人,又因天熱而一直開著窗子,嘰里哇拉的家鄉話傳得老遠…沒人抗議,真是難得!」後來他帶著鄉親們到巴黎十三區的舒華士城門(Porte de Choisy)一帶租房子,法國政府在當地興建了成批二、三十層的高樓住宅,但乏人問津,正好給東南亞難民們提供了棲身之所。
今天華人聚居的「舒華士三角州」在七0年代時是巴黎市最窮的一個角落,大工廠接連倒閉或遷離。法國政府推動「義大利十三計劃」(Italie 13,以區內的義大利廣場為名)所興建的數十層高樓群,法國人又認為像水泥森林,太缺乏人情味,他們喜歡的是有學校、有小商店、小公園和方場的「街坊」。再者,相對於這樣一個地處巴黎東南邊區、有如城市中勉強插入的郊外的地方,公寓的租金和售價都太高了。
陳克光帶鄉親們來到十三區,無心之中為往後華人城的發展播下了種子,華人城則讓街坊生活又在高樓的隙縫中發芽成長,帶起了地區的繁榮。
短短二十五年後,陳氏兄弟公司的營業額在二000年超過十億法郎,同時跨入文化和傳媒事業領域,既未受華人傳統商業型態侷限,又提升了華界在法國的文化地位。談到這個,他只是說,不過是因緣際會,碰巧站在一個「躲也躲不開」的位置上罷了。但他也坦誠地指出,華人在這裡安身立命,是「法國公民」,應該在「同為社會一份子」的基本觀念上盡義務,善盡義務之後必然得享權利,進一步要求法國社會重視注意華人的貢獻。
陳氏公司投入傳媒事業,說是「使命感」,陳克光表示這「太沉重了,擔當不起」,其實全是時勢所趨之下偶然促成。法國人對七0年代中期後抵達的東南亞難民非常同情,他的姐妹到亞爾薩斯去,當地人捧著鮮花到車站來迎接。但是八0年代情況變了,以十三區來說,華人開店買車,加以語言不通,招來猜忌,「黃色黑手黨」的流言散佈開來…
那時電視第三台到十三區來採訪,找到招牌醒目的陳氏超市,陳克光表示自己不是合適的採訪對象,「不妨就問問來買東西的法國顧客吧」。記者於是轉向一對從超市出來的法國老年夫婦,老太太很高興「這裡物美價廉」,記者再問老先生「來十三區購物,不害怕嗎?」老先生接到暗示,想了一下答道:「我晚上不來這一帶的。」陳克光目睹這一幕,生氣地向記者抗議:「您這是在幹什麼呢?趕走我的顧客嗎?」
從那時以後,凡有採訪,陳克光一定以充裕的時間來回答,他今天說:「如果三萬華人中我是第三萬個,其他二千九百九十九人都不說話,我就非說不可了,總要有人回答吧!」
陳克光知道記者代表了他們背後的法國民眾,但和他們溝通要有方法,不能一味說自己多麼刻苦耐勞,「為了賺錢可以不度假,整天連孩子面都見不了」。這樣違反了法國社會的價值觀,也和法國人在戰後辛苦爭取來的支薪假日等社會福利原則背道而馳。
他說,應該告訴法國記者,我們也認為「吃飯是為了生活,而非活著是為了吃飯」,只是目前沒有辦法,必須加倍工作,以後自然會改善作息,「這樣他們會覺得你和他們一樣,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異類」。
陳克光也記得「到中國去的一張地鐵票」這部電視紀錄片。製作人本來是要講一個華人難民成功的故事,但陳克光後來發現他所採集的證詞都不利於華人,乃聯合華裔要人向導演提出抗議。後者單獨對陳克光說:「中國人到那裡都不融入的,您是個特例。您做代言人,人怕出名豬怕壯,當心給自己招惹麻煩!」製作人的意思是,華人給法國社會的印象已經不好,再去解釋,說不定華人族群會懷疑是「代言人」說多了造成誤會。
陳克光沒有因此退卻,相反地聯合法國亞裔各界成立「舢舨協會」,援助東南亞難民,「從接受援助的前難民變成伸出援手的人」。援助難民,他大可捐款給世界醫生組織就好了,但他認為要緊的是「真心參與」,做一個積極介入的演員。他說,我們不能袖手旁觀,否則「永遠是寄人籬下的次等公民」。「沒有同情心和正義感,只顧自己偏安一角,甚至不合公民精神,會被法國人看不起」。他始終相信,中國文化是世界強勢,法國文化也源遠流長,華人融入法國社會、豐富這個社會,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走向電視和電台傳媒,陳克光指出,首先陳氏公司很早就不單是家連鎖超市,也變成顧客們打聽消息的地方,舉凡中國的年節習俗、春節遊行,乃至到亞洲地區的旅遊計畫等,都是電話詢問的內容。而陳氏有地利人和之便,有雙重文化的基礎,「做起事情來自然事半功倍」,何況華人族群和法國社會都有這個需要。
陳氏家族企業和法國之間的這個「緣份」,當是從陳克光開始。我問他,長兄陳克威於一九七五年底到法國找他,他即放棄工程師的事業前途轉而經商,做此決定時不曾猶豫嗎?他表示,這一切都非常自然,甚至天經地義。父親離鄉背井,遠赴異國求生時不過十二、三歲,大哥在他出生後自中學輟學,開始幫助家計,培養弟妹唸書,輪到他能為家庭貢獻的時候,那是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的。
陳克光,以及陳氏家族在法國的發展,首先應歸功於父親陳仲卿的遠見,讓他讀寮文和法文,乃至留學法國。而陳克光固然有唸書的聰明才智,在十個兄弟姐妹中成為唯一受過法國高等教育的陳家子弟,但若沒有長兄的呵護,克光的命運也許又是另一番面貌,巴黎多半依然會出現陳氏企業,然而,是否「行有餘力則以學文」,以大企業深厚的財力和人際關係,毅然投入短期內無法獲得盈利的傳媒工作,就不一定了。
陳克光以他的法語能力、對法國社會的深刻認識、經商接觸所獲得的便利,以及對自己「華裔法國公民」身份的看重,而在很多事情上做了同胞族群和地主國社會之間的橋樑,這一路又是怎麼走來的?
他十二歲從中文小學畢業後,轉到法國小學從頭唸起,三年讀完全部課程。中學再數度跳級,因此整個中學等於只多唸了兩年。離開中文小學後,陳克光從未鬆懈過和中文的接觸,他說,也不是什麼「自學成功」,不過是愛讀故事,連環圖看遍了便看小說:「是金庸救了我」。結果從「射雕英雄傳」、「倚天屠龍記」的俠義世界轉而讀「阿Q正傳」、「老殘遊記」,以及世界翻譯名著:「湯姆歷險記」、「基督山恩仇記」、「紅與黑」…他小學四、五年級時和大哥同住在老撾中部的他曲,「家中有書,鄰居家也有」,讀書習慣從那時開始養成。
一九九七年時,克光帶著妻子和兒女「搬家」到北京,住了兩年,為的是讓當時七歲和八歲的兩個孩子就地學中文。他深信中國和法國文化各有優點,吸收法國文化則必須在良好的中國文化的基礎上去進行。中國的儒家思想非但不是融入法國的障礙,反而在應對處世上給予更大的游刃空間。現在他的大女兒在唸投考高等專科學校(grandes écoles)的預備班,兒子即將高中畢業,都是往理工方面發展。兒女對陳氏家族事業感興趣嗎?他表示目前沒有想到這上面,而且他們即使將來接手,也應該先在社會上歷練一番。
陳克光很慶幸自己身上有「三種文化」:中國、寮國、法國。中國文化博大精深,深信「有容乃大」的道理;法國的法制、平等及共和觀念有利於促進社會合諧;寮國則是世外桃源,寮國人的善良慷慨、與世無爭,幾乎是現代社會的理想。
他很遺憾古老的中國後來由盛而衰,在西方工業革命之後飽受欺壓,喪失自信,他說:「失去自信是因為過去自信太高。」但他不贊成滿清鴻儒「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說法:「這是清朝洋務運動和西化政策的謬誤」。像我們今天生活在法國,「先要學人家的基本文化,然後才學得到技術,而且才能活用技術」。他說:「一個社會若制度完善,成員具有客觀判斷能力,如美國出兵打伊拉克,即使走錯了路,以後都會慢慢糾正過來」。
圖說:辭歲迎新晚會後,在巴黎十三區陳氏超市前。
2007-03-05/原載巴黎歐洲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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