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3日 星期五

春暖花開時節


文/楊年熙


台英來信問生死,我想,一個結束也許是為了另一個更好的開始,所謂生生不息,都是生死的循環。新來的不一定更好,但總是給了我們新的機會。死亡既不可避免,那麼要緊的是和迎接新生兒那樣有所準備,在心理上安排好過程。

咪咪和與牠一起長大的小主人爭玩具,佔據學校/1983年


二000年.....
當那兩張照片沖洗出來時,我總算和咪咪接上了線,至少我單方面這樣認為,對她已經無從追問。但貓兒知覺靈敏,許多人類必須用精密儀器測量的事情-尤其是時間和空間,他們都具有神秘的掌控能力。那天我不在家,經過情景只能聽周杰描述。我確信咪咪勉力出來是要說甚麼,因為二十四小時後,她便過度到另一個世界,我們主貓一場二十年,不能沒有最後的話別。

咪咪出來時,周杰正在花園裡挖土,替愛貓預備墓地。那是左邊牆角的一個一公尺長,五十公分寬的角落,挨著一道白牆,是樓上陽台所形成的騎樓邊緣,朝外兩側連接水泥地和花圃,隔著落地窗緊靠在我的書桌下。前任房東草草圍起一方泥土地,我們十年前搬進來後,咪咪很快認定這是她的天然廁所。我不斷清理,企圖讓裡面長出花草,從咪咪手上奪回失土。但貓兒主意既定便不容爭辯,而土已侵蝕過深,不再留得住任何生命跡象。愛貓十九歲時雙目失明,真正進入她的老年,一年後過世。在她帶病的低潮時期中,我的小院整個成了廢棄的荒園,騎樓下這個角落堆積著未加整理的各種園藝工具雜物,一副殘敗破碎的亡國景象。

稱得上貓類美食家的咪咪第一次兩天不進食,送她到獸醫那裡住院一週打點滴,將功能已經喪失百分之七十五的腎臟所造成的血中毒素壓低一些。獸醫說,只剩下最多一、兩個月的生命。原來豐滿壯實的貓迅速消瘦得只看見一個大腦袋,但是毛色光澤依然,綢緞般滑不留手。出院後,學醫院的做法,將她的貓床舖上防潮的專用棉花墊,也把她平日如廁的沙盒放在旁邊。她很快明白了我們的期望,儘管甚麼也看不見,拖著幾乎支撐不住身軀的病腿到盒子裡方便,尿墊也就不用了。咪咪是隻自幼足不出戶的道地家貓,搬到位於底樓,前有小花園,外有大合院的新居,也頂多在自家小院內晒晒太陽,外面的大樹草坪再是美麗也不動心。這隻母貓一生愛乾淨,每次自己「淨身」,一啟動便少說二十分鐘,腳底到老都是透明的粉紅色。她也好美食,滿三歲時,為了孩子好玩給她買了個小蛋糕,插上蠟燭,她坐在桌上觀看參與,儀式完了,還真津津有味地吃了她那一小塊。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看來喝水都難以下嚥,聞到小主人在吃香草酸乳,仍然抬起頭在空中奮力嗅著。

我們最大的安慰,是咪咪一直頭腦清醒,保持住她的尊嚴。她那樣澈底地安靜,沒有呻吟,沒有哀鳴,默默地獨自走完最後一程,整個姿態像在對我們說;對不起啊!

咪咪出院後,我們一方面懷著出現奇蹟的希望,同時像對待一位重病病人,盡量不打擾她。有一天在電腦前工作,突然不再能忍受身旁的空虛,和以前一樣在旁邊放把椅子,將咪咪連貓帶床安置在椅子上。只要她一息尚存,就是家中的一份子,怎能不讓她參與日常生活了呢?貓的神秘,就像牠後來對挖掘墓地的反應,再次顯現。就在我讓牠伴讀的當天晚上,牠跳上我們的大床,自己都好像大感驚異地「妙」了一聲,完全是在說:「妳看,我回來了!」這最後一次的跳躍,牠是聚集了多麼大的意志力來回應我啊!過去,每天晚上,只要我躺下預備睡了,咪咪不管在那個角落就過來了,捲縮在我懷中,軟綿綿厚毛的腦袋抵著我下巴。一秒不差,我的脊背剛挨上床墊,貓就來了,不早不晚,我若看書,她就不急著現身。

周杰在院子裡挖掘那天,咪咪從女兒房間匍匐爬到客廳。從外面回來聽說,心裡沈疊疊地壓著一團陰影:為甚麼我偏偏不在旁邊?那是咪咪經過住院治療後再度不進任何食物的時候,我催促周杰快把院裡那個角落整理出來。每年種花,每次整理花園,咪咪都以鑑賞家的神態在旁觀看。這個小花園是她惟一的戶外空間,我要讓她長眠斯地,永伴身旁。她竟然聽見挖掘的聲音,是出來干預嗎?她已久不發聲,還沙啞著嗓子叫喚,是抗議嗎?還是贊同?照片上,她被安頓在自己的小床裡,床放在茶几上,對著敞開的落地窗,清楚聽到主人在花園裡的動靜。是否人的不夠含蓄傷害到貓的敏感呢?

咪咪走的那天早上(二000年四月十九日,正是種花時節), 冰冷的寒氣浸透了貓兒的四肢, 像溺水者即將沒頂,氣如游絲。我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臨出門前替她照例裝了個熱水袋,用毛巾包好放在牠腳頭,打開收音機的古典音樂台,很輕柔地......獸醫說:「自己的貓,你們自己會看,真拖不下去了,就送來......」咪咪沒有讓我們經歷這個無論如何不人道的考驗。生命只有上帝有權收回。

周杰這次挖得很澈底,將土全部換新。咪咪的棺木是一個裝巴黎名酒的精緻木頭方盒,她維持最自然的母胎時姿勢。我們到附近的建築勞作超市拉來了圍花圃的水泥矮墩,中空的部份讓人種花。在填好的土上加一個長方形陶土花盆,和矮墩形成階梯狀。我選擇了從五月一直開到降雪的鳳仙花和天竺葵,深淺不一的桃紅,映在整片白牆和上面的綠色方格花架上。喧鬧的喜氣,像咪咪充分愛與被愛的一生。

初春時小小的花朵,不消一個月便覆蓋了下面的泥土和水泥,枝枝爭相吐艷,欣欣向榮。到了盛夏,原來猥瑣的牆角已是繁花盛景,另成天地。偶然的機會,我們又有了隻小公貓,取名「Yoyo」,可以是「友友」、或「幼幼」。但是小貓忠實於這個英文和法文字的原意,就像那個套條繩子,上下旋轉的小陀螺,是個活潑好玩,動個不停的小傢伙。牠喜歡上桌子找能玩的小物件,橡皮筋、迴紋針、短鉛筆等都啣到地上玩個半天,唯獨對咪咪相片框上掛的那條繫個小鈴鐺的項圈視而不見,連一點好奇的意思都沒有;多半聞到上面的氣味,知道是原來貓主人的東西。我們也原意相信是出於貓們生成的長幼有序直覺。

廢棄的花園隨著整頓咪咪的墓地而重新翻修,終於換了地上的水泥磚。周圍的灌木籬笆腳下,一一搬走雜亂堆積的石塊,換上整齊劃一的短木樁,拔掉歪曲的鐵絲網,平整地拉上新式塑料網。花園突然變大了,在溫馴慷慨的陽光下,玫瑰、杜鵑、康乃馨......亭亭然伸展委屈了一冬的身軀。幼幼在花前奔竄,為一隻小蟲忙個不休,牠的身影重疊在咪咪透明的影子上。


台英來信問生死,我想,一個結束也許是為了另一個更好的開始,所謂生生不息,都是生死的循環。新來的不一定更好,但總是給了我們新的機會。死亡既不可避免,那麼要緊的是和迎接新生兒那樣有所準備,在心理上安排好過程。當咪咪超過了獸醫估計的最長壽命兩個星期,讓我們得以有時間和牠辭別,便等於已經戰勝。當然,法國人所說的「陪伴死亡」,用在寵物身上比用在人的身上便利得多。寵物不會訴說,又畢竟是畜牲,牠們的恐懼焦慮、戀棧或悔恨都被沈默的簾幕遮掩。你可以揣測,也可以忽略。

總認為從不生病的咪咪是自然老化,最後仍然懊惱沒有想到「老年學」是一種專門學科,應該從牠十歲起定期檢查,節制飲食。但她無憂無慮地過她家貓的日子,何苦庸人自擾呢?不過對幼幼,我們比較留意了。幼幼有自己的健康手冊,每年到時候獸醫就通知到家,請他去打預防針,順便體檢。

法文用字區分陰陽性,指物件的名詞如此,指人和動物的代名詞亦然,而不用物化的「它」或專指動物的「牠」。在巴黎生活了這些年,也感染了這種對人和動物一視同仁的精神。法國作家克勞德華說:「我不是愛貓,而是愛我所養的那隻貓。」貓如人類,個個不同,何況聖艾克斯貝里的「小王子」說:「是你花在那朵玫瑰花身上的時間,使花兒變得如此重要」,「對於你所馴服的,你是有責任的」。


巴黎,2011-01-26

1 則留言:

  1. 我在這張照片的背後寫著:
    “咪咪會去翻孩子的玩具桶,把上面的小汽車啣出來,掏出一個小皮球,扔在地上,等人來和牠玩...那天帶牠去注射預防針,之後去公園,牠腳不敢沾地,可憐,三歲了,第一次接觸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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