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日 星期二

终点站

                   
◎杨年熙


        
他的人生列车到了终点站。若是往常,离开旅程这前後不着点的悬置状态,下了车欢欢喜喜地继续真正的生活。现在,他的终点却是个绝地,铜墙铁壁逼在面前,血肉之躯莫可奈何!要不就是个无底深渊,坠落得心肺抽离躯壳而去。其实究竟是什麽,他并不知道,使劲想,也不太想得出来。

 一个等待执刑的死囚尚且有罪恶的包袱可以背负,或者期待着侥幸特赦。他却一无凭藉,就那麽诚惶诚恐地飘浮着。任何医学难免中间的人为失误,而且到了年纪,还不什麽都被推测为癌?西医总是如此,打到死地再筛捡,拨掉多馀的假设尘埃,剩下的便是真相。他们这个去腐存菁的过程却分外冗长,他只有在恶梦中飘荡,等候验明正身,从「好人」变成「病人」,或者依然是「好人」,魂魄归来。


秀兰来电话责怪怎麽久无音讯,他脱口而出:「我得了癌症」。这是一个再好没有的理由,使他想起法国一个着名的社会新闻:假冒了近二十年的「世界卫生组织医生」在真相败露前夕手刃父母妻儿,因为他「不愿意这些爱他和他所爱的亲人活着受罪,被他的谎言折磨。」 这个假医生在学生时代说的第一个谎,便是得了癌症,来掩饰未参加医学院期末考试的真正原因。既然得了癌症,还有甚麽不能脱罪的?

短短几个字震耳欲聋。「狗」说出来不会有被咬之痛,但是「癌」,一旦出口,字本身的杀伤力几乎和疾病一样威力无穷,字形亦是张牙舞爪,血口大张,忙不矢地攻城夺地。它又是一条不归路,可以是在潜意识下酝酿二十年的罪案,潜伏性和孕育力多麽顽强!他周身一阵悸动。

医生仍在筛捡,验血丶验尿丶透视丶超音波丶切片......後面要走的路还长着。目前,除了第一个肿瘤值,他没有任何书上所说的症状。这个判刑之後的缓冲期使他作家的心灵开始蠕动,神经触点格外敏锐。对秀兰的一声宣布,几乎像戏台开演前的三声锣鼓,而他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或哈辛笔下遭天神嫉恨的古希腊英雄,都是被命运玩弄的悲剧人物,悲惨,但是超人而雄伟。在他创作泉源濒临枯竭之际,得了癌症几乎是一个从不曾有过的好点子,何况前列腺癌与男性荷尔蒙有关,和秃头一样,未尝不是雄性威风的表徵。

他一生活得战战兢兢,每写一个字都觉得背後有双检查的眼睛,累积的一点名声是绞尽脑汁符合上级领导尺度的犒赏。现在,癌症总算是自己体内孳生的,不是从外面感染而来,不是其他疾病一味消耗的「减法」,而恰好是本身细胞繁荣增生的加法。

在电话里向秀兰做了那个宣布,语音掉落,却没有他预期的轰然巨响。话说出了口,猛兽放出牢笼,他感到轻松,也有点失望,对方的反应太平常了些,这还不够悲壮麽?他於是松开对秘密的禁锢,再告诉了其他的人,有如一个辉煌的功业,密特朗不就是得的这个病,还当了十四年总统!尼采和奈尔华死於梅毒,卡夫卡咯血,死於肺病,普鲁斯特和气喘病竞走,巴尔扎克在高血压阴影下赶稿,谬塞一直有心脏病......

十九世纪的肺病,二十世纪上半期的梅毒,给文学添上许多凄艳的篇章,在癌症被制伏之前(也许永远制伏不了),今天轮到它来诠释最惨烈的绝境。快丶快,说吧,写吧,有了癌症,但还没有症状,不是天赐的创作良机?

第二份检验单悄悄进了信箱,像尾随的鬼魅,他的截稿期限更近了。

2011-01-31刊出臺灣聯合報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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