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2日 星期六

巴黎的牆壁要說話

文:楊年熙



像巴黎這樣一個歷史久遠的現代大城市必定有許多面目,明顯的、隱藏的、代表性的、像征性的、有任憑詮釋的表像,也有不是一時能懂的符號。

城市本來是一個現代化的標杆,也是一個社會活的隱喻。人類歷史上最初的城市原誕生於兩個基本需要:聯合起來抵御外侮,以及建立人和人之間的心理關系,好增強族群內的團結。但是,今天的世界是那樣地繁復多樣,一件又一件大事在衝擊著 現代社會。頻繁的交流、討論,相互間的滲透影響-從文化上、社會上,直到生活形態上……這不再是一個和諧單純的整體,而是零碎分散的許多元素的大組合。
這個特性從一些族群符號上可以看得出來:形同制服的流行服飾、夾帶俚語的語言習慣、喜歡聽的音樂、愛做的健身操、男人戴耳環等……這些都在畫出 疆界,疆界內的人努力唱和著某種風潮,每天在上面投注大量精力,有時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這種現像往往無法用一般的社會學方法加以分析。在觀察家和居民日常經歷相互交錯的眼光下,城市裡充斥著矛盾,也不停地在變動,我們很難有個明確的價值判斷。

城市生活是一種“熱鬧中的孤獨”,在眾人環繞下的趑趄而行。在城市的空間裡,每人“都可以既是自己也是別人”:枯坐家中無人過問,但同時在電訊 傳媒的四度空間裡和外界密切相連。這種矛盾現像物極必反地刺激人們的自我表達欲,初生之犢的青少年在城市的牆壁上塗抹,將“塗鴉”作為他們的“族群符 號”,可謂是最激烈的一種表達方式。

巴黎有維護市容的嚴格法律規定,任何建築,從樓房的高矮到窗框的大小都得遵照一定的尺度,用在清潔上的預算更是可觀。但是“塗鴉”在它的牆壁上蔓延,像除之不盡的雜草。這些用油漆滾筒或噴漆所作的粗獷圖畫有它們特別中意的地點:鐵軌邊、列車車身上、頂樓樓面、河堤邊,甚至高速公路的隔音牆上…… 總之越是惹人注目和難以達到的地方越是可貴。因為塗鴉首先是一種破壞禁令的行為和一種炫耀。

“塗鴉”來自紐約,法國媒體第一次提到這種活動是在1981年。說紐約一些十幾二十來歲的青少年暗中在公眾場所的牆壁上用不易擦洗的油漆寫字畫圖,目的是在全市各地落下簽名,讓大家認識,而且彼此間傳遞信息,等於像征性地控制某個範圍的地盤。最早談到這個現像的,則是1971年《紐約時報》的一篇報道,描述一個17歲的男孩將他的簽名和所住街道的編號“Taki183”塗寫在地鐵裡;那也是紐約不良少年幫派鬥毆最激烈的時期。

之後巴黎的一些富家子弟在紐約和巴黎之間跑了幾趟,而將塗鴉帶到巴黎的牆上。1982年以後的5年,活動範圍限於巴黎市中心,特別是學生聚集的拉丁區,四方雜處的雷亞樂區,以及同性戀活動的馬海老街區。1987年前後擴大到近郊,1990年達到高峰點,遍及法國全國。

從此再沒有哪個城市不知道有這種被少年人當成“儀式”的活動。他們各處尋找簽名地點,和警察玩捉迷藏。塗鴉在內容上分成兩派,soft(溫和派)和hard(激烈派),在形式上有大筆揮灑的速成“塔格”(tag),以及比較費時,面積較大,畫法講究得多的“塗畫”(graffiti),後者所冒的風險也比較大;中文裡一般將之統稱為塗鴉。當然,牆壁是人類最早的繪畫版面,且不說史前的石窟壁畫,其他用鏤刻了圖樣的樣本在壁上拓印,使人產生錯覺的亂真壁畫,乃至中古世紀的石匠在牆壁上刻記號,標志一些秘密結社的詭異符號等等,在牆上繪畫塗寫的傳統由來已久,“塗鴉”顯然是這個傳統的當代遺留物。問題是,為什麼在近20年突然大批出現,而且出自少年人之手?為什麼拿名字、寫字和畫圖,以及城市的牆壁等具像征性的東西來作弄?

社會學家們的分析是:既然是出於少年人之手,便顯然有特別不穩定的少年期症候群:對抗學校(作弄寫字)、家長(作弄自己的姓名)以及城市環境本身(誇張狂妄地將街道、屋頂、地下室、河堤、車站、高速公路等城市建設當作自己的地盤)。既然是來自青少年,專家們便聯想到他們其他的活動,如溜滑板、溜冰、假想自己是某種人物的角色游戲以及單音階唱頌……出現在城市、郊區和鄉村,都同樣是某種形式的“據有空間”。

若將“塗鴉”仔細加以研究,會發現有三類具有像征意義的內容:塗寫、姓名、地點。而具體所指的就是“通訊或文化”、“身份”,以及“空間”。今天搭乘巴黎區間捷運火車朝非洲移民聚居的北郊走,鐵路沿線的塗鴉張牙舞爪,面目猙獰,一掌刮進你的視野,幾乎發出怦然巨響。而從西南高級近郊乘輕軌電車,緊挨著塞納河水西行,沿路的塗鴉則艷麗而和諧,構圖依然誇張,但細膩多變,很耐玩味。

塗鴉多是在夜深人靜,地鐵停開時暗中進行。它誕生於城市的黑夜,從陰暗的角落散發逼人的鋒芒,搶占城市的白日。強烈的視覺衝擊效果、扭曲變形的文字又因地而異,透露出周圍環境的消息。塗鴉如今在紐約有專門的美術館,有專做技術研究的實驗工作坊,早年的塗鴉人有的已結婚生子,西裝革履地坐辦公室,有的年過四十依然沉迷。

筆者最近碰到一位“從良派”,他偕同當年的哥兒們,在巴黎新創的第一個美輪美奐的純室內裝潢商業中心開了家“藝術家具”店,替人重新包裝舊家具,利用過去塗鴉的本領化腐朽為神奇。他們在店內間隔出的小工作坊裡現場制作,讓顧客在大玻璃窗外觀看。如此塗鴉不再和神秘與黑夜相連,這是在和城市妥協,還是裹脅城市人進入塗鴉的世界?  

(原載上海東方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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