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1日 星期一

日本震災,世界恐懼的投射。

 文/楊年熙

早已習慣與大小地震和風災水災共存的日本,碰到了有史以來的最大天災。當電視上傳出的畫面步步升級,再看到好萊塢的災難片都有褻瀆和罪過的感覺:正在發生的,遠遠超過了一切虛構和想像,而且不會在電影院的燈亮時消失。法國解放報頭版打出大標題:「我們相信世界末日」。若真有末日,這是我們目前所能想像的最悲慘畫面。日本人的災難變成了全球人的憂患,不僅因為九級地震連著浪頭十公尺高的海嘯,房舍車輛像紙盒一樣被摧毀掃蕩,核電廠外洩......也因為,若日本的熟練預警和尖端科技都抵擋不住,世界上別的地區就更摧枯拉朽,等而下之了。出於人性的悲憫,擔憂牽一動百的全球經濟,也懾於大自然可以無限升高的威力,人勝不了天,我們謙卑地垂首默哀。

這場還不知道如何結束的大災難也帶出了幾個值得思考的現象。一則博文“日本震災教我們的事”在臺灣網路上“瘋狂轉載”;法國里昂第二大學教授指責「西方人對日本的扭曲眼光」;中國內地網路上出現帶著“民族主義”色彩的文章,提起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使日本人的生存危機感大增,促使軍人出身的強硬派掌政,“將對災難的恐懼轉化成了扭曲的暴力”,而形成侵略中國的遠因。最後,對一個二戰時的原子彈破壞殘骸被列為“世界遺產”的國家,日本的民族性究竟為何?

對所有災難的新聞採訪本來都是十分敏感棘手的工作,先進國家定有規範條目,違背者受到罰款處罰和出版查禁。但是此類非常事件也是記者們獲得非常影像和文字的絕佳時刻。像911恐怖攻擊的畫面有的令我們終身難忘,很詭異地有種從藝術角度觀賞的美感,像經過特效處理的災難片鏡頭,給人非常不真實的感覺。以圖片取勝的“巴黎競賽周刊”本週出現了日本311震災勢將被人長久記憶的象徵照片(如圖):一位裹著大毛毯的長髮妙齡女子,惶惶然立在殘破景象中間,充分配合了一旁的封面標題:“日本,恐怖和求生”。但是,對災民的尊重,對天災人禍的戒慎恐懼之心萬不可無。博文指出,臺灣媒體以不堪的文字,輕浮笨拙的報導配合電視畫面,對比於日本從政府、民間到媒體的冷靜,實在令人汗顏。

臺灣媒體記者程度低落,為了市場競爭一味追求煽色腥的做法,為人詬病已非一日,這次特別突現出來,是因為有日本人的”冷靜“在前。在西方媒體最常出現的一個評語也是日本人的“冷靜”。里昂大學教授貝勒迪耶對一名法國電視記者的現場報導十分不滿,認為這名記者把日本人看成了生活在魔鬼地區的外星人,而對於日本民眾如何組織預警,齊心防災,將損失減低到最低限度等使得他們能夠冷靜應變的措施,電視前的觀眾一無所知。

日本確實是個不幸的國家,聽到日本的消息多數都是有關災難的報導,而日本人民之逆來順受,今天至此境地也不怨天,只怪防備做得還不夠完善,西方人非常難以理解,電視上所反映的,實際上更是他們自己對死亡的焦慮不安,有時幾乎帶點種族歧視的味道。至於中國少數網民提及地震和侵華間的關係,與其指為民族主義作祟,不如說也是自身恐懼的投射。他們翻出歷史,擔心軍國主義再起,而忘了時空早已轉換,今天的日本和中國都非當年的情景。如此牽扯附會,一來有思維的紊亂,再來多半想以歷史的回憶來印證今天堅持反日的心態,而不能開放胸懷,為這件人類悲劇祈禱。

這些網民順著回顧歷史的線路說到日本對侵華罪行始終未道歉,而進一步從日本民族性上做悲觀闡述,就差沒有也指震災為”天譴”了。反駁這個觀點的博文替日本開脫,推測他們不道歉,是因為“不能否認祖先”。但法國前總統希拉克為二戰維祺政權通敵押解猶太人至納粹集中營道歉,柯林頓為美國建國之初的奴隸制度道歉,以及其他的例子。前人所犯的錯誤子孫不承擔,就沒有糾正的機會,長久下去不免積非成是。何況日本人民有“知情權”,何妨透過中日民間的努力,繼續影響溝通。二戰也是日本的重大創傷,只有勇敢承擔發動戰爭的責任,還受害人以公道,才能真正消除心底的積怨。這一點還是不能混淆的。

不道歉,並不意味著日本人蠻橫,其實戰爭和災難已成為他們的文化遺產,忍讓和自我約束已成民族性的一部分。廣島產業奬勵館殘骸之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並非偶然。他們將之視為一種宿命悲劇,這種心理蓋過了對美國人的仇視,亦即蓋過了所以成為第一個和唯一遭原子彈襲擊國家的原因(發動戰爭,堅不投降)。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本來並不一定跟隨執政者的意志,但是當戰爭和災難遺跡變成了博物館,歷史的流向就會跟著改變。日本歷任當權者要人民堅忍不拔,講秩序守法律,顯然非常成功。今天日本國民在國際上給人的普遍印象是溫文有禮,素質高。到日本旅遊,無處不碰到熱心幫助和帶路的人。願他們在國際援助下早日度過難關。

2011-03-17 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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