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8日 星期四

「弗朗德之路」集新小說寫作技巧之大成



有關「弗朗德之路」

文/楊年熙


由於個人生活經驗的關係,戰爭在克勞德西蒙作品中是一個經常出現的題材。他最具代表性的小說「弗朗德之路」(La Route des Flandres)便是以親身經歷過的一段近代史為背景。

一九四0年五月,希特勒大舉西侵,法軍不敵潰敗。一小隊散落的騎兵在弗朗德鄉間的路上,夾在民間流亡潮中向南逃亡。作者一面描寫軍事行動, 一面刻畫個人在愛情和性關係上的無比孤獨。故事以戰爭的恐怖和死亡陰影為主線,穿梭著人和人之間的暴力相向,這個令人絕望的現實即使在最親密的男女關係上亦難以避免。

故事以喬治隨軍撤退的情況為經,他內心翻騰的思緒為緯,在現在與過去之間不停往返。作者將不斷湧現喬治腦海的記憶和思慮,這些沒有時間先後邏輯的內心活動,以影像組合、聯想類比,甚至電影特技的手法表現出來。極少分段落,也盡量不斷句,一片字海,顯示出思慮的無邊無際,瞬息萬變。

小說中的同一件事往往有各種不同的觀點和說法,有時彼此衝突。作者不再是人物與故事的主宰,讀者則不再被導引,需要集中注意力,抓住關鍵性字眼,自己得出一個概念,領會文字所要傳達的感情和意念。也就是說不再像傳統小說那樣提供讀者一系列參考資料,使他可以從字面意思了解對事物的描述,並根據前後銜接領會故事情節。西蒙的新寫法相反地要求讀者把閱讀過程中獲得的資訊暫時懸置,直到得出全面性結構圖,再從整體上去理解。

為了寫「弗朗德之路」,克勞德.西蒙經過漫長的思考,尤其在處理「小說時間」上費煞心思。他一九五七年由子夜出版社出版的處女作小說「風」以打破傳統小說中的「秩序」為特色,次年的「草」實驗「對稱組合」筆法,一九六0年的「弗朗德之路」便是去除時間觀念的代表作了。這部小說集三種寫作技巧為大成,替他以後的作品定下了楷模。他說:「這本書前後構思了二十年,我是怕若寫不成英雄傳奇,就會流於卑微可憐。而且,我不知道如何按照我所希望的方式去寫。最後,我動手寫了,頭八個月簡直在黑暗中摸索。這本書,我當時看不見它,腦海中湧現各種情緒,所有東西同時出現。」

因此作者當時碰到了一個極其特殊的創作上的問題:如何將一起湧現的各種回憶轉換成一行行排列的文字?這種「多樣性」和「同時性」最後在書中做了頗為成功的安排,構句上連續使用現在分詞,顯示時間上的對等性尤為一大特色。表面看來,故事呈現的方式是混雜紊亂的,正在敘述的一件事突然被另一件事打斷,隔了十幾、二十頁才又拾回話頭。但這種寫作法其實是在追求一種「新秩序」,一種更接近人自然情態的東西。

「弗朗德之路」裡對時間的處理無異於「扼殺時間」。喬治一路想解開他的一位長官德海克死亡之謎,又在一次聊天中獲悉德海克的一位先祖是十八世紀國民國會公會時代的軍官,這位先祖的妻子與人有染,而二十世紀的德海克,妻子與其馬師偷情......時空混雜,今夕何夕?喬治不時問「現在幾點了?」或「我們在甚麼地方?」很自然地想去突破這一點,旁人的回答總是含糊不清。這種經常會有的想確定時空的反應在書的最後通過一段對性行為的描寫被整個否定。喬治和葛琳娜達到性高潮,但感覺不過是一場空:「就像我們夢見了許多事情,睜開眼才發現時針不過移動了一點點而已。」

作者曾註說:「性愛是一種最短形式的遺忘。」要在流離失所的路上清楚地知道時間已顯得荒謬,性愛更讓人不知身置何處。喬治夾在落荒敗兵何與女人繾綣的兩種經驗中,只感到不論心靈或肉體的感受,乃至時空定位,都是混沌一片。

下面選譯的一段「弗朗德之路」在全書314頁中開始於第306頁。喬治在逃亡途中不時憶起戰前和老父相處的情景。此段是他首次想起老人在兒子赴戰場前夕坐在椅子上整理舊報紙,一面娓娓地向兒子述說:「戰爭何做生意一樣,都是一種企圖將他人財務據為己有的手段......」滔滔不絕地說話是老人的一種自我安慰和逃避現實的方法,而年輕的喬治當時卻未能理解。




「弗朗德之路」法文原本摘譯

翻譯/楊年熙


喬治想:「他其實很難過,但是他試圖掩飾好讓自己也有勇氣,也因為這個他才說這麼多話,因為唯一能任他支配的,就只有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固執和近乎迷信的信念-或不如說是信仰-相信從第三者那裡間接學到的知識,那些寫下來的東西,這些他自己那個鄉下種田人的父親從來就無法猜出意思來的字具有絕對的優越性,因此賦予它們一種神秘的,魔術似的力量......」他父親的聲音,透露出的這份淒然,這種既執拗又顯得猶豫不決的努力去自我說服若不是所說的話的用處或真實性,至少是相信這麼說出來的用處,固執地向他一個人述說-他說:就像小孩子一個人在黑夜裡面吹著口哨壯膽穿過森林-現在繼續出現在他腦海中,也不是八月滯重的熱氣中穿過涼亭的陰影,這個開始腐敗的夏季裡有種東西已整個腐爛,發出了臭氣,像個爬滿蛆的屍體般腫脹起來,然後只剩下一些無異意義的渣滓,一堆早就辨認不出甚麼來的揉縐了報紙(甚至連字母,一些可以認出來的符號,連那些觸目驚心的大標題也不過只是一個汙點在紙的灰白間隔上的一個色調較深的灰色的影子罷了),但是現在(聲音,話)在陰冷的黑夜中揚起,一隊長長的,一直在進行中的馬隊,不知不覺地、無止境地延伸著:好像他父親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說話,喬治抓住一匹經過的馬跳了上去,好像他只不過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跨上一個自時間尚為無邊的黑夜以來就在進行中的影子,他走遠了,消失了,老人繼續對著 一張空椅子說話,孤獨的聲音固執地說下去,一些有用又空洞的字眼,和這個充滿秋天黑夜的東西緊纏著爭鬥,淹沒它,吞喫它,最後消滅在它偉岸又冷漠的踐踏下。

或者他也許只是閉了一下眼馬上又張開了,他的馬差點撞上走在前面的馬,於是他完全醒過來,而注意到馬蹄聲已經停了而整個縱隊早已停止前進,以致於只聽到周圍紛紛落下的雨聲,夜還是這麼黑,空曠一片,偶而一匹馬噴鼻作響,然後雨聲又蓋過了一切,過了一會兒聽到隊伍前頭喊出口令而他們的分隊動了一下,幾公尺後再度靜止下來,有個人從那頭騎著馬一路小跑過來,馬釘了鐵蹄,每動一下都聽到清脆的鏗鏘聲,而且,黑夜中的黑馬,一個自虛無中冒出的影子,經過時發出馬匹奔跑時發達的肌肉的震動聲,皮革裝備,鞍曫上鐵器相撞的哐噹聲,一個黑影子的上身前傾,戴著鋼盔,領子以上看不見臉,末日啓示錄般的悲慘,像戰爭的幽靈從沈鬱的黑夜裡全副武裝地冒出來,然後又鑽回黑暗裡,這之後經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才又聽到出發的口令而且幾乎立刻,前面辨認出一批房舍,比天色還要黑一點。

然後他們就在這間穀倉裡,和這個手上舉著燈的女孩,像一個幻影,有點像這些煙草汁色調的古畫:棕色(瀝青色更恰當些)而溫暖的,而且,可以這麼說,好像不是在一棟屋子裡,而像進入一種深入肺腑的,某種器官的空間之中(同時進入畜牲和牧草氣嗆人的氣味裡),喬治有點喘不過氣來,有點癡呆地眨著眼睛,眼皮熱得發燙,笨拙地,僵直地套在他淋了雨變得又重又硬的衣服和皮靴裡,疲憊無比,他的臉和外界空氣之間隔著一層臟污及失眠的薄膜,像一層不可觸及又碎裂的冰,以致他感覺到黑夜-不如說黎明-的寒冷和他一起鑽進來,還緊緊纏住他(而且他想,一定也幫助他像穿了件緊身胸衣一樣,一直站著,他模模糊糊地還在想,得快點卸了馬鞍躺下來,免得整個人化掉了,被雨水剝蝕分解了),此外,這種包裹著她的可以說發自腹部的暖氣,既不真實又是半裸地,剛醒或還沒有醒透,眼、唇,她所有的肌膚充滿了睡眠溫柔的慵懶,穿得很少,光著腿,天氣這麼冷卻穿了雙男人的大鞋,沒繫鞋帶,隨意披了件紫色的毛線披肩遮住她乳色的肌膚,粗糙的睡袍上露出乳般純淨的頸項,從她手上舉著的燈發出一片泛黃的光影,沿著高舉的臂膀而下像一層燐光閃閃的顏料,直到華克終於點燃了吊著的提燈,於是她吹熄手上的小燈,轉身走進外邊破曉時分泛藍的天色中,像一隻眼睛忽然瞎了,當她有一下子隱沒在穀倉的暗影中時,身形突然暗下去了,然後,一出了門,又像煙消雲散了似的,盡管他們的眼光是一直跟著她的,不是走遠了,而是,真是這種感覺,溶解了,融化在這種其實是灰而不是藍,多半是白日的東西裡,因為不管發生了甚麼事,天總是要亮的,但是表面看來沒有任何力量,任何白日固有的特質,雖然已經模糊地分辨出路那邊的一道矮牆,一株大胡桃木樹幹以及,後面,果園裡的樹,但全是同一顏色的深淺變化,既無色彩,也無意義,彷彿矮牆、胡桃木和蘋果樹(年輕女子現在完全不見了)已成了化石,在這片鬆軟的,海綿質的和一律呈灰色的物質上僅留下了存在過的痕跡,現在一點點地滲入穀倉之中,喬治回過頭來,布魯姆的臉像張灰色的面具,像一張撕下的紙在眼睛的部份挖了兩個洞而已,嘴唇也是灰色的,喬治還在繼續他開始說的那句話或者不如說聽見他的聲音在說著(一定是說些像:「唉,你看到這女孩沒......她......」之類的)然後聲音嘎然而止,嘴唇也許還在無聲地蠕動,但當他看到這張臉時蠕動也停了下來,而布魯姆(他已拿掉了鋼盔,他那女孩般的窄臉在兩個招風耳之間更顯得窄了,不比一個拳頭大多少,從淋溼了的大衣僵硬的領子上伸出女孩兒般的頸子,像從甲殼裡伸出來,受苦受難似的,悲愁的,女性化的,固執的)一面說:「甚麼女孩?」而喬治:「甚麼?你怎麼啦?」布魯姆的馬還上著鞍曫,甚至沒有繫在柱子上,而他只是靠在牆上怕摔倒般的,馬槍一直揹在身上,連卸下的勇氣都沒有了,喬治又問了一句:「你怎麼啦?病了嗎?」布魯姆聳聳肩,一面離開靠著的牆站直身子,開始鬆馬鞍,而喬治:「好傢伙,別管這馬了,睡覺去吧!我輕輕推你一下你都會倒的......」而他自己幾乎已站著睡著了。

譯自「弗朗德之路」,子夜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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