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7日 星期一

女人/克勞德.西蒙與新小說



克勞德.西蒙

旁註:
◎楊年熙

第一屆以「新小說」為主題的文學會議於一九七一年召開,參加作家九人,法國一九八五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克勞德.西蒙為其中之一。這個因寫作方式近似而歸類的文學風潮興起於五0年代,以「突破傳統小說形式的束縛」為基本訴求。其特點如下:不再以人物為中心;不說故事;要求讀者參與組合;寫作如繪畫,將形式與內容融合為一,體現思緒瞬息流轉的真像。
新小說不是一個有條目得遵守的流派,但和超現實主義之於繪畫一樣,從精神上開拓了文學的新邊疆,影響深遠,至今不衰。
下面由周承信摘譯之克勞德.西蒙所寫的「女人」,用文字表述視覺的瞬間捕捉,大膽去掉所有標點符號,以一片字海來描繪海灘上的景象。為便利初讀讀者,文後另列譯者加註標點的版本供參考。



女人(摘譯)

作者:克勞德.西蒙(Claude Simon)
翻譯:周承信(周察禮)

沈重的一身黑頭罩黑巾她走過沈寂的沙灘幾近水邊在沙上坐下讓孩子坐在身旁然後呆在那兒兩手微伸向後雙臂支撐著上身稍稍向後仰凝視著大海雙腿平伸交叉

透過絲襪的細孔可窺見她白皙的肌膚她穿黑色帆布涼鞋線繩已磨損起毛鞋帶交叉繫在腳踝後上方

沙丘隆起一對柔軟的峰二者之間的峰底橫切過灰色海面的水平線上方的天空也是灰色的但較亮些靜止的雲層覆蓋蒼白的腹峰鼓脹著沙丘平滑起伏的腰際刻畫出平行的條痕一如木板的紋路

她退下絲襪一隻再一隻順著豐潤乳白的大腿滑捲而下她小心翼翼地將襪子各放進一隻鞋裡站起身來走進水中撩起裙子但不夠高被一個更高的浪濺出一條波浪狀不規則的帶子比黑更黑。

鐵箍生了鏽的木桶半陷在沙裡一塊深灰色的木板帶有淺灰色的紋理聚紋內的木一定比紋理間的部份堅實以致紋理微微突出時而纖細緊密時而繞著一個結擴散化開微微起伏的平行線分離結子中心伸出的星狀細縫紋路之後立即收緊像梳子梳過的髮絲。

灰綠的雜草長得很高並不平齊呈圓柱形彷彿一簇稀疏的毛髮不時風吹草斜順著一個方向折腰稍傾又直立起來回復靜止狀態

三個女人沿著海岸往那頭走去已經很遠了有時一人止步俯下身來同伴繼續前行然後駐足回首張望直到她立起身再和他們會合一起低頭看著甚麼三人全靜止不動的片刻頭碰在一堆風混淆了她們的髮絲她們接著重拾碎步走在沙灘上須臾她伸出臂膀以極快的動作舉至與水平線等齊再沿著身子垂下一條狗衝前奔後跳躍游移亮褐色柔軟的長耳和尾巴長毛參差不齊她們先消失在雜草後繼而隱沒於沙丘本身後面
(......)

她們再度出現在沙丘的右首先是這條一直熱烈奔跑的狗狗兒突然回轉身原地立定面向還見不著的她們兩隻前爪與狗鼻貼地後半截身體翹起大搖尾巴注視著她們走在右邊那個女人的頭接近了第一個超過沙丘的斜坡接著她的上身和第二個女人的頭部一起出現然後是右邊這個的全身第二個的頭與粉紅色鏤花上衣第三個的頭第一個頭此時消失了被那塊木板遮去同時第三個的全身顯露出來第一個又自木板的右方出現再輪到走在中間的那個被遮住如此週而復始到最後三個女人的全身都可以看到了她們緩慢地幌著厚重的臀部黑色連衣裙和兩個亮色短上衣漸行漸近
(......)

她推開麻布袋做的門一身黑衣地出現拉大嗓門呼喚孩子沙啞的聲音像隻夜鳥刨開黃昏油燈點燃了透過麻布可看見燈的火苗或不如說是一團橘黃色的斑點被幃紗吸去像吸墨紙一樣有東西正在火上煮著嗞嗞作響散發出熱油說甜不甜的氣味

不得不半閉著眼我看見她身形被光線銷融縮成泥土色空間裡的一條線又在這裡那裡倏忽一現

伊于依的鳥叫聲不斷重複黃銅色的鳥喙兔子花般地張著射出脹大的舌頭朱紅裡透著蒼白

據說為了使鳥唱得好挖掉了牠們的雙眼於是在無邊的夜裡迴盪著尖銳悽苦的曲調靛青淡紫松青金絲雀紅喉雀黑暗被撕裂

貓頭鷹女人


(原載臺灣聯合文學月刊第14期, 署名“李琪”)

                                     
米羅作品“坐著的女人”

關於「女人」
  ◎劉俐

米歇.杜尼耶(Michel Tournier)的作品完全是小說包裝的哲學,一位文學批評家曾調侃道:「就因為沒有考過哲學教師檢定考試,他到現在都饒不了我們!」對於克勞德.西蒙,看來也可套用這個說法:「就因為沒有當成畫家,他到現在都饒不了我們!」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自己的話是,他「採用畫家經營畫面的手法來寫小說」。
克勞德.西蒙常將不同意像壓縮在同一空間裡,並以現在式、現在進行式語法捕捉繪畫的「同時性」(simultanéité)。抽象畫家追求純粹的色彩和線條間的關係, 拒絕替歷史和神話作註,克勞岱.西蒙則專注於文字本身的完美,詞句間的精緻組合,而不說故事。
西蒙和許多大畫家如米羅、杜飛等都是好朋友,並從他們作畫的方式得到啓發。一九六五年,西蒙和米羅合作出版的精裝圖文畫冊「女人」(Femmes),由著名的麥格特畫廊出版,限量發行五十本,畫名頁和卷首插頁都是米羅的木板畫。
在這本書裡,兩位大師的作品之間沒有從屬關係,可以各自獨立,卻也相互呼應、彼此彰顯。在米羅的抽象畫旁,西蒙在文字上的企圖更顯而易見。
一九八三年子夜出版社將西蒙文字單獨出版普及本,易名「貝雷莉絲的髮絲」(La chevelure de  Bérénice)。

(原載臺灣聯合文學月刊第14期)


     ***


加註標點符號版本 )                             

 女人

沈重的一身黑,頭罩黑巾,她走過沈寂的沙灘,幾近水邊在沙上坐下,讓孩子坐在身旁。然後呆在那兒,兩手微伸向後,雙臂支撐著上身,稍稍向後仰凝視著大海,雙腿平伸交叉。

透過絲襪的細孔可窺見她白皙的肌膚,她穿黑色帆布涼鞋,線繩已磨損起毛,鞋帶交叉繫在腳踝後上方。

沙丘隆起一對柔軟的峰,二者之間的峰底橫切過灰色海面的水平線,上方的天空也是灰色的,但較亮些。靜止的雲層覆蓋,蒼白的腹峰鼓脹著。沙丘平滑起伏的腰際刻畫出平行的條痕,一如木板的紋路。

她退下絲襪,一隻再一隻,順著豐潤乳白的大腿滑捲而下。她小心翼翼地將襪子各放進一隻鞋裡,站起身來走進水中,撩起裙子,但不夠高,被一個更高的浪濺出一條波浪狀不規則的帶子,比黑更黑。

鐵箍生了鏽的木桶半陷在沙裡,一塊深灰色的木板帶有淺灰色的紋理,聚紋內的木一定比紋理間的部份堅實,以致紋理微微突出,時而纖細緊密,時而繞著一個結擴散化開。微微起伏的平行線分離結中心伸出的星狀細縫紋路,之後立即收緊,像梳子梳過的髮絲。

灰綠的雜草長得很高並不平齊,呈圓柱形,彷彿一簇稀疏的毛髮,不時風吹草斜, 全順著一個方向折腰,稍傾又直立起來,回復靜止狀態。

三個女人沿著海岸往那頭走去,已經很遠了,有時一人止步俯下身來,同伴繼續前行,然後駐足回首張望,直到她立起身,再和他們會合,一起低下頭看著甚麼。三人全靜止不動的片刻,頭碰在一堆,風混淆了她們的髮絲。接著她們重拾碎步走在沙灘上。須臾她伸出臂膀以極快的動作舉至與水平線等齊,再沿著身子垂下。一條狗衝前奔後,跳躍游移,亮褐色柔軟的長耳和尾巴,長毛參差不齊。她們先消失在雜草後,繼而隱沒在沙丘本身後面。
(......)

她們再度出現在沙丘的右首,先是這條一直熱烈奔跑的狗。狗突然回轉身原地立定,面向還見不著的她們,兩隻前爪與狗鼻貼地,後半截身體翹起大搖尾巴,注視著她們。走在右邊那個女人的頭接近了第一個,超過沙丘的斜坡,接著她的上身和第二個女人的頭部一起出現,然後是右邊這個的全身,第二個的頭與粉紅色鏤花上衣,以及第三個的頭。第一個頭這時消失了,被那塊木板遮去,同時第三個的全身顯露出來,第一個又自木板的右方出現,再輪到走在中間的那個被遮住,如此週而復始,到最後,三個女人的全身都可以看到了。她們緩慢幌著厚重的臀部,黑色連衣裙和兩個亮色短上衣漸行漸近。
(......)

她推開麻布袋做的門,一身黑衣地出現,拉大嗓門叫喚孩子,沙啞的聲音像隻夜鳥刨開黃昏。油燈點燃了,透過麻布可以看見燈的火苗,或不如說是一團橘黃色的斑點被幃紗吸去,像吸墨紙一樣。有東西正在火上煮著,嗞嗞作響,散發出熱油說甜不甜的氣味。

不得不半閉著眼,我看見她的身形被光線銷融,縮成泥土色空間裡的一條線,又在這裡那裡地倏忽一現。

伊于依的鳥叫聲不斷重複,黃銅色的鳥喙兔子花般地張著,噴出脹大的舌頭,朱紅裡透著蒼白。

據說為了使鳥唱得好,挖掉了牠們的雙眼。於是在無邊的夜裡迴盪著尖銳悽苦的曲調,靛青、淡紫、 松青,金絲雀、紅喉雀,黑夜被撕裂。

貓頭鷹女人。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謝謝造訪。留言須經過管理,稍後會自動顯示,請勿念。發佈前可用“預覽”了解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