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8日 星期日

與他同行


◎楊年熙



我現在明白, 和幼幼散步是只能一個人做的事情。那天催著周杰和我一起上路,參加新小貓的日常功課,到我們這住了百餘戶人家的大合院裡瀏覽探險,在幼幼和我之間有了第三者參與,便期待著他有甚麼精彩的表現-在草坪上隨著蝴蝶的飛舞跳躍啦,三、五個動作爬上大樹啦,或就地打個滾,好讓觀眾覺得不虛此行-但也就壞了散步的趣味。幼幼那天很應景地和我們玩了一下捉迷藏,圍著數人合抱的世界爺巨杉忽隱忽現,機靈地睜圓了雙眼,嘟著還十分孩子氣的面龐和長長的貓嘴。

七個月大的幼幼通體灰色,閃亮的光澤反映周遭的環境而經常變換,時而深得近黑,時而淺白如銀,在陽光下則有點泛藍。他毛質短而緊密,奔跑時鼓動的肌肉直如一匹袖珍駿馬。初見他時有點納悶,灰得像隻大老鼠嘛!但他有張惹人憐愛的小臉,綠色的眼睛微微下凹,雙頰便鼓脹起來,額前形成一道眉骨,光線來自上方時,就有一種小孩學大人的嚴肅表情。他的嘴比我們上一隻母貓要長些,鼻端很講究地用墨筆描黑,點明位置。雖然和他的貓科同類一樣其實有張大口,閉著時卻感覺只有小小一撮,嘴角的弧線上翹,就如同在微笑。他更特殊的是,兩顆虎牙露出點雪白的尖端,抬起臉來,又成了個玼著牙的頑童。

摩敦的秋天燦爛如花
翻書查閱,除了毛色面部特徵,幼幼四腿細長,流線型的軀體高高挺立,不像一般歐洲土貓的胖身短腿和粗壯的頸脖,非常接近「俄羅斯藍」種貓。這個在法國尚不普遍的名種據說來自歐洲北部,特別是俄羅斯,1880年初次在倫敦貓展出現。性格上的特點是「個性鮮明、非常聰明、行動好隱密、擅長遊戲、看來喜歡公寓生活」,體能則「屬於運動員型,爬樹有如松樹」。

除了「喜歡公寓生活」一項,其他均說中了幼幼。和他散步變成我的日課,是從訓練他開始的。先到巴黎市政府前的BHV百貨公司,對著琳琅滿目的貓用品苦苦尋思,比了又比,買了一個從腋下和腹部套到頸項的胸套,再連上一條細長帆布帶子,頂端有個環套,正好在手腕繞一圈捏在掌心裡。牽他出去,鄰居莫不嘖嘖稱奇:「他肯讓妳套著?真沒見過!」把我們這罕見的一對看熟了以後,一名退休上校說:「貓也是可以聽命令的,這個我得記著!」也有打開窗子說兩句風涼話的:「您看好了,套子一鬆,他就跑他的了。看得出來,這是個冒險家。」

他正說到我的痛點。幼幼進門時已六個月大,在獸醫哪兒關了一個禮拜,見到我們整面牆的落地窗外大樹參天,綠草如茵,興奮得直發抖,那裡擋得住大自然的呼喚!但是他出去了知道回來嗎?給人偷了呢?車子撞了呢?望著他的小臉,咪咪去世的傷痛猶新,心想,糟了,我又陷進去了。

幼幼是被麵包店老闆帶去託給獸醫的。他在外流浪,自己聞香走進店裡乞食。獸醫說,就他當時的情況,應該沒有流浪多久,原來是有主的。幼幼若不是純種貓,也是名種之後,被人拋棄的可能性不大,那麼離家出走便是他自己的選擇了,果然是個冒險家。

Yoyo是爬樹高手,在貓中也少見。
既然擋不住他,就得順其天性。貓不是狗,不會聽從命令,但是如果我的幼幼懂得我呢?何況大好夏天,關門閉戶的,他沒有自由,我也一樣失去了自由。於是每天早上給他套上「軛套」,像遛狗似地牽他出去。他後面拖著我,開始認真地畫他的貓領土,先是探索,一寸寸地嗅,經過每片葉子都檢查一下,比較可疑的,還得多花點時間。我則穿著牛仔褲、長袖襯衫和舊球鞋,準備隨他爬上鑽下時挨針葉枝椏扎刺或蚊蟲蜜蜂螫咬,尤其得防備他進了我進不去也夠不著,或上去了下不來的地方。

起初主貓合作得還算像模像樣,我告訴他大院子的範圍,警告他提防外面來往的車輛,禁止他進到別人的院子裡.....他地方熟了,膽子大些了,看見院子裡原有的一批貓客(有人飼養的野貓),會突然發足狂奔,去逗人家。我抓緊繩子跟著跑的反應還有,但是他的止步比奔跑還要突然,沒有絲毫預兆地緊急剎車,乾淨俐落,我則動者恆動地被往前拋出,踉蹌狼狽回頭,他若無其事地挺立原地,眼光早已落在另一個我察覺不了的點上。直到有一天,他同樣不通知,迅雷不及掩耳地衝上了樹,帶著一身的軛套繩子,我慌張請路過鄰居抓住繩頭,飛奔回家拿梯子,才發現,整個放他自由的時候到了,而我和他的親密散步這才真正開始。


***

我們的公寓在合院的入口第一棟樓裡,車位就在入口旁邊,因此沒有需要深入內院。住了十一年,即使到鄰居家作客也是直去直來,不曾在院子中逛過。我們是唯一的中國家庭,總感到人暗我明,若在安靜的院子中張揚,怕不周圍樓裡都是眼光?為了幼幼,顧不得這些了,而且在別人窗下門前閒站也有理由。結果發現不僅有那樣多我長年自絕於外的美麗角落,院子也不是那樣拘謹無聲的。

總是幼幼自然地帶起話頭,從誇讚你家貓真漂亮,說到他家樓上有隻只有去鄉間別墅時才放出來的貓;頭髮花白的退休教授談到他童年時走失的一隻暹邏貓儀態之美;有個殘障女兒的老夫婦慨歎他們最後得了絕症的白貓;一對年輕夫婦講述每年帶貓露營的心得.....法文裡節目主持人的字義是「使環境活起來的人」,那麼幼幼不正是在主持鄰居交流的節目?何況他對所有物種,人、貓或狗都有善意,看見投緣的小狗就老遠跑過去擦鼻子香面一番,雙方的主人自然聊將起來。我和鄰居說話,他就在一旁守候,在人們小腿上善意地摩擦,把自己的氣味擦在你身上,和撒尿畫領土一樣,等於將你收編了。至於同類,院子裡其他貓客好歹算是接納了他,唯獨一個叫凱撒的,無任何雜色的白毛,拖條狐狸般的大尾巴,性情古怪,有點像人類的小太保,如何應付就看幼幼聰明到那一步了。

我發現幼幼有點狗的個性,喜歡跟著人散步,或者不如說很歡迎我參加他的散步。他在前面走走停停,回頭看看你是否跟掉了。他若在草叢裡玩得起勁,你且先行,他再尾隨,總之雙方有個默契,你得多少尊重他的意思。說他歡迎我加入,因為他完全有能力一溜煙就不見蹤影,他不想回家,或不要你逮住,你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狗對主人是全心全意的付出,那怕只是單向的一相情願,貓則要求主人提供保證,做平等互惠的往來,你付出得多,他一定回報,你虧待他,他會出走,給自己另找機會。院子裡就有一隻貓堅持換主人的例子,原來的貓主只好相讓。這樣的個性一方面在提升主人的品質,不也減少單向接受的感情負擔,或一概服從的奴性?

我和幼幼的散步訓練期(獸醫說的監視下的自由)確實也在互通有無,建立彼此之間的信任。當他爬上五、六層樓高的大樹,我才第一次發現門前竟然有如此天地。我抬頭看著他,滿心羨慕,隨著他,我看見樹幹枝椏不可思議的糾結,和樹梢黃胸紅嘴的小鳥。我也不再和他初次上樹時那樣驚惶,他向我證實了能耐,給了我承諾。當我們一起發現一隻小蟲,我由他來處理,我知道他擁有人類所無的本領。我也會蹲下身來,順著他的眼光巡視,和他一樣豎起耳朵聆聽風聲,原來世界之外另由世界,而且豐富無比。

樹林邊緣,秋風落葉下的貓咪。
 院落邊緣上有一道濃密的樹林區,黑黝黝地神秘莫測。我從來不接近,也不曾好奇林子的另一邊是甚麼。幼幼切實遵守不出院子的教誨,這個樹林的吸引力則太大了。半自由的他沒了環套,忽地就下了斷枝落葉厚厚覆蓋的斜坡,鑽進林子裡,消失在一截矮牆的後面。我湊近了觀察,發現林子外不過是隔鄰院落,拉了一道老舊的鐵絲網。這會兒我繞過合院出入口前的街道直奔過去,只見草色青青,蒼松挺立,白色的石磚路整齊鋪陳,比我們的合院還要大而氣派。園丁遙指花木茂盛的小土坡。幼幼正在向一隻虎紋老貓示好,匍匐著慢慢靠近,表示臣服之意。我不驚擾,遠處觀察他的社交生活,以及他的防衛反應,這也是他將來是否能在外順利生存的關鍵。

和老貓的外交宣告失敗,我幫著幼幼在鐵絲網腳下找到一個漏洞,把他塞過去。看見他上了斜坡,自己再繞道回家。進了院子大門,看見他在女兒房間的窗口下,怔怔地對著大門,一臉驚惶。女兒說這隻向來不開口的小貓在窗下發出哀鳴,真像在通報「主人不見了!」不曉得是因為老貓的不友善,還是這個突然的「不見了」令他焦慮,總之他後來對越界斷了念,頂多在樹林邊上玩玩。他替我解開了樹林之謎,也完成了自己的散步訓練。

幼幼春天來家,經過四季,到了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夏天。每天早上七點放他出去,十二點我出門前自己回家吃飯,中間不時回來轉一圈,到書房來找到你,告訴你他安好,確定你還在。他脖子上繫條我用碎布替他做的項圈,寫上我們的電話號碼,項圈切個裂口,粗縫兩針,以便他萬一鉤住甚麼時可自動斷裂脫身。他如此打扮好出門,像個勤奮的小公務員。相對於人的年齡,幼幼已到了少年期,他之能夠接受訓練,而且服從有如小兵-在家裡禁止他做甚麼,放他到貓床上睡覺,他無絲毫抗議,不像過去的咪咪那樣催促和堅持-這是他的種性使然,還是信任了我的安排?

2001-08-17,巴黎/2001-11-30,刊出臺灣聯合報系美洲世界報。

後記:Yoyo於2011年8月16日因癌症過世,未滿十一歲。新貓咪Miyo在看牠的紀念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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