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7日 星期六

《秋山行》

(引用)

文:遠人


北地的秋色,入眼如飲醇醪,不覺自醉。自從多年前一度驚豔之後,就許下心願,每年秋天必然要勻出些許時間,到山巔、到水湄,一賞秋葉的繽紛,一洗濁世的塵勞。去年也去了,但是秋色依然,心裏卻別是一番況味。因為那次旅程,不是為赴秋神的款宴,而是為送故友之長眠。

是十一月初,同窗好友炳公逝世兩星期了,遺體已經火化,這天要將他的骨灰送往紐 約上州的莊嚴寺永久供奉安息。在殯儀館裏,看見那一包還沒有封裝的白骨,跟我熟識的那個人完全不能產生聯想,不免暗自吃驚。原來人體以水分為主,高溫之 下,或成蒸氣,或化輕煙,並無骨灰可得,其結果就是這搗成黃豆大小的一堆,極白、極純淨。所不同的,炳公習佛多年,精進修持,雖然並沒有出家,也不茹素, 荼毗之後,居然得了許多舍利子,或白、或黑、或赤,細小晶瑩,歷歷可辨。我雖不信佛,但知道這是修行人功夫深淺的表徵之一。所以,等骨甕封好,啟程上山的 時候,心情竟是哀傷之中依稀含有一點欣慰的。




這條路一直是上坡路?

是的,一直到盡頭。

這條路要走一整天的功夫?

從早到晚,我的朋友。


紐約上州多山,此去莊嚴寺,盡是上坡,路程不近,又很荒涼,為了萬全起見,先去 加油。加油站正忙,枯等之中,忽然想起一件事,竟至啞然失笑。炳公最後一次住院,我去探望。那時還是仲秋,病房的窗外是一片蔚藍,他的心情也還是一貫的安 寧。他得的是肌肉萎縮症,已經到了末期,但兩人對坐,竟不生傷感。聽他談起病情,醫生說病勢已經擴及胸腔,萬一生變,必須在喉部開口急救,他不肯同意。他 認為死亡既是必然,多拖無益。又補充說,人生就像開車旅行,油料用完,又找不到加油站,只好停下,胡亂加些清水果汁,是沒有用的。炳公教過小學,說話老怕 人不能會意,特別愛用比喻,朋友們常取笑他。如今人已垂危,還是一點沒變,積習真是難改。我現在油箱還有三分滿,早早就張羅加添,不知他又要如何取譬?

離開加油站,立刻轉上高速公路,逕往北去。首先經過一座長橋。紐約拜哈德遜河之 賜,橋樑特別多,而且都是吊橋,而吊橋,是沒有不美的。尤其是像這一個晚秋佳日,天和水都是一色湛藍,只讓橋身那一抹謙遜的淺灰輕輕畫開,若即若離。走得 近了,漸漸顯出橋柱的龐大高昂。等到了柱底,擡眼仰望,已經高不見頂,好像無際的青天,就那麼讓它堪堪撐起,真是一柱擎天之勢。我每次經過,都不免驚嘆造 化之神奇與人類智巧之偉大,但又覺得兩不相涉,都不能盡悉對方的底蘊,不知何以古人觀天,要喟然動問:「出自湯谷,次於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幾里?」。也 不知何以許多像炳公那樣智慧絕高的人,生於今世,悲憫蒼生,卻偏要問道於鬼神?而他多年來致力於修心養性,卻中道猝逝,反由我這個疑神疑鬼的老弟來送他最 後一程,又有什麼道理可說?沉吟之間,長橋已過,又是一個天地了。

這橋不但畫開了長天與秋水,也隔開了自然與文明。方才還是紅塵萬丈,眼前已見青 山一脈,而真正的上坡路也開始了,我的心裏不免忐忑。這車門第不高,又生得瘦弱,而今步入中年,體力越發不濟了。今天任重道遠,居然由它承乏,實在是強人 所難。如果炳公說得不錯,人生如行車,那麼反之亦然。旅程既非車子所自由選擇,路上一旦有事,想來它也不肯承擔責任的。心裡這麼嘀咕,嘴上不覺哼起一首小 時候學的歌,「破車瘦老的馬」,同時寄語炳公:果真死後有靈,務必賜佑。從早到晚,我的朋友。




夜裡可有地方睡覺?

天黑下來就有旅店。
也許在黑暗中找不到?
你不會看不見。


秋色是最多變的。巔峰不過幾天。有時去得早,夏天的綠意還沒褪盡,只有少數特別 性急的樹,已經通體透金,格外搶眼,不由人不一株株細看。有時候去得巧,紅橙黃紫,排闥而來,簡直目不暇接,只得借重一泓平湖,與秋山隔水對坐,在鏡上倒 讀那一幅亂針密刺的錦繡。有時天高日麗,在林子裡漫步,頂上各色葉片鮮亮透明,直要溶進那深遠清澈的藍色蒼穹。有時冷雨橫斜,葉色反趨濃豔,同雨水浸成墨 黑的枝幹相對,富於怪趣。而這次,可真是來遲了。

樹葉已經脫落過半,那未落的,也已失去了水分,格外輕薄,在秋風裏不住地抖動。 樹葉既疏,山就露出了本來的面目。遠處看不真切,只顯得比夏天蒼老,但不見圓滑,反倒更見稜角。近處更露骨,每座山都像是一整塊石頭削出來的,很像是國畫 中的某一流派,只是色呈古銅,越顯遒勁。山腳經修路時的一番炸砍,林木已少,因此樹都遠遠站在高處,嚴整筆挺,像是在等人檢閱似的,其實車行如矢,誰也不 會多看幾眼。心情不同,有時候植物看起來也很荒唐的。

這條路沿著一個小山谷蜿蜒而上,我們在右,左面的峭壁隔著適當的距離,反而現出 了全貌,連岩石的肌理都歷歷如繪。有隻老鷹在天上盤旋。善飛的鳥都不輕易揮動翅膀,老鷹翼展特長,飛起來只是如如不動,隨著氣流浮沈,久久不棲。這一帶老 鷹不少,以前每次看見,都要想起丁尼生的那首《鷹》,特別是起句的擬聲法,恨不得那鷹就落在面前,好聽聽「牠彎曲的指爪緊摳著岩壁」的喀喀聲。可是境隨心 轉,此刻想到的竟是西藏的天葬,不知以死後的肉體布施給梟獍之流的蠢物,究竟是慈悲,還是愚癡?又想到這不幸墮入畜生道的有情眾生,既無靈性可以參究佛 理,不知是否還有緣轉化,更不知深信輪迴之說的炳公可曾超脫了生死流轉?

炳公過去之後的一天夜裹,我在燈下獨坐,披覽他的修學日記。他秉性內斂,語不及 私,了解他並不容易。我在他身後有緣拜讀他的日記,反覺得是在同他進行一次前所未有的深談,從而認識了他由宗儒轉而學佛的思想變化。當讀到他終於得遇良 師,決心以對人類的終極關懷做為一生追求的目標時寫下的「懸崖撒手,自肯承擔」兩句,不禁大為震動。這本是佛家常說的話,可是聞之於炳公,分量格外不同, 字字都像擂在胸口,砰然有聲。因為後來他以實踐證明,此意既決,就生死以之,絕無反顧。

他的病來勢極猛,由腳底向上萎縮,大約兩月失去一肢,最後及於胸腹,終於致命。 像這樣眼看著自己的肉體剋日赴死,真是人間慘事,但他始終保持平靜,渾似置身事外。我覺得他真是強者,也真是忍人。有次我按捺不住,貿然問他:這麻痺之症 不知和長年打坐有沒有關係?他未經思索地回答:非常可能。語氣竟是那樣平和,無怨無悔。又彷彿雖然來日無多,卻自知去處。我承他指點,也略讀佛書,認識到 其中確實有大智慧,但對於神通輪迴等說法,完全扞格不入。他說這是所知障,我不能同意。但願我非他是,如今他已經暗路走盡,看見了光明的歸宿。




夜裡,我會遇到其他同路人?
他們是比你先到的旅客。
到達時須喊一聲或敲一下門?
他們不會讓你在門外站著。



畢竟已是秋末,時間還不算晚,陽光已經露出疲憊的焦黃,但這一來葉色卻更燦爛 了。片片黃葉,像一隻隻小巧的金舞鞋,在風裹急速地踩著碎步。也有不少舞到高潮,突然謝幕,滴溜溜打幾個轉,翩然歸於塵土。入山漸深,路越窄,樹也越近。 繽紛的秋樹,真正近看,也不過是些枯枝敗葉,零亂蕭瑟,毫不足觀。仔細想想,許多事情也無非如此,佛經所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真可玩 味。從前總以為所謂形而上的種種,不過故弄玄虛,作繭自縳。但經歷了炳公的病和死,又覺得世事難斷,何為愚癡,何為通達,恐怕也沒有定論。

炳公道行越高,人越謙虛。但我漸漸知道,受他影響感染的人相當不少。易簀之日, 同修紛紛趕來,進門都只合十為禮,隨即繞著他的遺體,不斷誦念佛號,肅穆莊嚴,哀而不傷。我極受感動,但還不願從眾,於是取來一部阿彌陀經,在角落裏閱 讀,終究還是不生感應。禪宗有謂「不疑不悟」,但不知何以我只是不悟,而有人偏能不疑?

目的地漸進,路也越陡。先前幾個上坡,車子已經不大耐煩,眼前又是一個大坡,任 憑我狠踩油門,它只是連聲咳嗽,腿上卻不肯加勁。眼看著這車是想甩手不幹了,心裏大起恐慌。天已不早,在這荒郊野外,車子萬一拋錨,真是沒法可想。惶恐之 中,聽見後座竟有人念起觀音菩薩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彌-吽」,合轍合韻,倒是悅耳,只怕緩不濟急吧?誰知我這裏正在轉念,那車忽然發一聲喊, 接著好一陣踉蹌,居然就上了坡頂。是巧合?還是靈驗?不可知,真不可知!

峰迴路轉,莊嚴寺已到。炳公以身教渡人,受教的人往往不自知。我隨時向他討教, 也隨時同他爭論,自認從不受他影響,其實已經從一個無神論者,逐漸傾向不可知論,尤其是對佛學產生了深切的好奇。就是在這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幾年前莊嚴寺 剛剛落成,就趕來參觀。此番重臨,只見環境整理得更為清雅,山門上貼著的活動日程,關於佛學研討的占了不少,也非若干只供信徒燒香膜拜的寺廟可比,一時很 感快慰。我輕敲了幾下門環,立即有位尼師前來應門,沒有讓我們在門外站著。


五


一路疲倦,可有舒適可享?
所有的勞苦告一結束。

來者每人都有一張牀?
是
的,凡來者都有牀鋪。

大殿裏供的是觀音菩薩,身材略如真人,慈眉善目,動人孺慕之思。像前有位出家人 正在做晚課,右手敲木魚,左手擊磬。木魚沉篤,使人心生虔敬;磬聲清遠,令人興出塵之想。我聽出她念的是阿彌陀佛名號,為了老友,暫時將我的不可知論放 下,跟著誠心默念,祝望西方果真有佛,聞聲前來接引。接著又誦梵文,很像是大悲咒,既不敢肯定,就無從跟隨,於是悄然退出。

出殿之後,順著左邊的小路往山坡上安置善男信女靈骨的千蓮臺走去。風林向晚,夕 陽斜照,好一幅暮秋景色。炳公早年日記錄有「紅輪決定西沉去,未審靈魂向何方」的句子,沒記明出處,也不知是何所指,這時想起,竟像是讖語。它精通命理, 當日所記,許是有感而發,也未可知。我也不信此道,但念語思人,不禁又是一陣迷惘。

千蓮臺依山而建,正中是一尊釋迦牟尼佛的頭像,其下是死者骸骨安息之所。近千個 靈位,呈半圓形羅列,都在佛陀的懷抱護念之中。世間事真是透著詭異,所謂「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將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 也。」上次來時,臺上還空無一人,不過隔了幾年,投宿者已經成行,而千蓮臺依舊,任憑諸樹在秋風裏嗚咽,還是一默如雷。

炳公的位置在臺的左側,姓名已經刻好,只等擇日安靈。到時候想必少不了一場佛事,我這檻外之人,就無意參加了-所幸已經為他看好了安眠的牀鋪。

奔走一日,真有點乏了,就在大殿的臺階上小坐。天已將黑,有幾顆早出的星星在天 邊閃耀。不遠處有個小湖,隱約泛著水光。湖的盡頭,景物已不可辨,又彷彿有山嵐升起,更顯得非真非幻,撲朔迷離。倒是殿裏晚課將畢,響起了悠揚的鐘聲,婷 婷裊裊,信步踏波而去,登上了彼岸,留下我在原處隔水悵望。丁尼生晚年所寫的《駛過沙洲》,是他向世人告別之作,此情此景,正不妨做為獻給亡友的輓歌:

夕陽西下,金星閃閃,

有清晰的聲音對我呼喚!
但願,當我駛入海洋,

沙洲上不發出哽咽的聲響。

這波動的潮水像睡一般的靜寂,

漲得太滿,故無聲響泡沫,
從無涯大海裏來的
現在又要回到原來的處所。

黃昏時候,晚鐘響起,

此後是一片漆黑!

但願我在啟碇之際,

沒有訣別的傷悲;
因為雖然海潮要帶我到遠處,

遠離我們的時與空的界限,

我希望渡過沙洲之後,

能見到我的領港人,面對面。

鐘聲停了,夕陽也失去了最後一抹餘暉。羣山寂寂,只有隻不知名的鳥在黑暗裏執意叫喚,我凝神傾聽,竟是一疊聲的「渡——渡——渡——」。


原載1990年9月23日臺灣“中華副刊”

  
遠人,1946年生,原籍湖北均縣,本名王立德,臺灣政治大學外交研究所、芝加哥羅耀拉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曾任臺灣前駐芝加哥總領事館領事。後毅然離職,專心寫作。他四十歲轉跑道,幾乎立刻獲得各類文學獎,應邀替臺灣聯合報系美國世界報闢「遠人近語」專欄,1993年由九歌出版社出版散文集「也想不幽默」(I can’t help smiling)。經過這樣一段旺盛的創作期,不幸背痛加劇,無法久坐而輟筆。
他這本散文集我百讀不厭,已無法找到存本分送朋友。常想,這個世界缺少了他銳利的眼光和犀利又多情的文筆,多麼大的損失!在聯合報文庫搜索到他數則舊作的電子版,做為私人珍藏,於此分享博友。

◎楊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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