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8日 星期五

简论「海滩」,高度写实反进入超现实。

文/杨年熙

亞蘭.霍布-格里耶


这个短篇一眼看去很简单,没有甚麽难解之处,或者应该说,没有甚麽好让人去懂的。可是仔细一读,小说中画面的组合与结构却是相当特殊:三个孩子丶一样高丶一样年纪,脸长得很像,连表情也一样。他们的脚印很相似,而且间隔的距离相等;不过,其中一个矮一点,一个是女孩,同样的钟声响了两次,同一个海浪不断地重复它的进退奔溅。在这个短篇中,这种异类中的相似,或者同类中的相异,串联在人丶物丶景丶情况丶动作和对白之间,构成小说的骨干。作者将自现实生活中随手拾来,或经过小心选择而集成的素材,并排平铺在时空的连续性里。每一样素材和主题有直接的关系,和其他素材之间则没有任何横的关系。「海滩」上的景象可能是作者的一个梦境,也可能是他记忆中的一景,或只是他心中的一场幻象也不一定。三个孩子是主题,他们专心往前走,耸立的岩壁和波涛汹涌的大海都没有引起他们丝毫注意,他们往前走,交换了两句没意义的话,却没有对望过一眼。鸟儿飞去飞回,他们视若无睹。日正当中,因此孩子们的身影也没有投射在脚下。海丶天空丶断崖丶沙滩丶鸟儿,作者写他们,因为他们本来是在海滩上,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这种「相异」和「相同」的轮流或重复描写,不仅分别用在各个素材上,也同时运用在一场景的描绘上。读者往往会颇感意外地发现,他正在读的一场景,实际上只是将刚才看过的那一场,稍加润饰之後几乎原封不动地再搬上来的。

在霍布-格里耶的小说天地里,写实的笔法一直严格地推展着:当作者描写一个「物」的时候,他便像个测量员似的提供一些数字,使读者能具体说出这个物件的长短大小来。他描写这件东西,因为它在那儿,或者因为它有用处。这些被描写的物从来不被用来当作梦境丶癖好丶或某种迷恋的投射,看来 没有比物体本身多一层其他的含义。但即使是梦中的情景,梦里看到的东西,作者也细密地加以描绘,丝毫不含糊。孩子们印下的脚印陷入沙中两公分深,浪来回在几个-公寸宽的沙地上打过来又退回去,鸟儿与孩子们总是保持一百公尺远的距离......等等。

这样看来,亚兰.霍布-格里耶的写实应该是客观的,然而他小说中的一景一物或一事,无非都是小说人物所看到丶记得丶想像或梦到的。也就是说,作者是透过小说人物的感知去写他们周围的一情一景。这样他所写的史实,实际上是主观性的事实。三个孩子在长长的海滩上往回家的路上走......这一切显然是「有个人」看见丶看到过丶梦见过或者幻想出来的。这个人是谁呢?当作者写作时是作者,当读者看这篇作品时是读者,这个短篇若被拍成电影,便是观众了。

为甚麽提到电影呢?因为一路读下去,我们越来越感觉,「海滩」作者的笔,实际上是只「开麦拉笔」。一开始,三个孩子携手往前走,背对着摄影机镜头,渐行渐远。随着镜头拉长,作者写到太阳丶云丶水丶沙的颜色。背景出现了,景深的重要性也逐渐增加(孩子们往前走,摄影机则在原地不动)。下一段写的是浪花的汹涌飞溅,是海水的远景和浪花的特写。海浪翻腾过後,海水又回到原来的界限上:「也就是孩子们落脚的地方」。於是从三双小脚,镜头以特写拉上孩子们的脸和身体。我们看到他们金发棕肤,蓝衣蓝裤.....读者只要用心一点,便不难看出,整篇文章实际上是一个个分景明确的电影镜头。此外,整篇小说,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时态:现在式。

「海滩」的作者曾说过:「一个幻想,如果它真的很鲜明具体,应该永远用现在式来表达。」他认为,那些历历在目的回忆,曾经到过的某一个远方的城市,都像「一部在我们内心世界中持续上演的影片」。而一部影片放映时,不论它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何时,观众看到的画面,在他看到的那一刻,都是「这里」和「现在」的。他认为如果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谈论一个海滩,那麽他的人就等於到了这个海滩上,客厅的形象就消逝了。他所说的海滩,虽然只是一个回忆,一件过去的经历,但述说时的感觉和意像是现在的,真实的。

然而凭个人经验,我们都会知道,回忆的素材是属於过去的。今日所述说的已非昨夜的梦境了。文学中以各种时态来说明这一点,而电影上则以「淡入」丶「淡出」来设法配合,二者都属於写实的技巧。霍布-格里耶一心追寻一个原装的「现实」,结果无心地进入一个非现实的境界中。他的作品可以说是以写实和主观为滥觞,由於强烈要求主观,不参杂作者的一情一欲,而演变为绝对客观。绝对客观有悖常情,结果他的小说天地便成为超现实的了。读霍氏小说,重要的不在於了解,而在欣赏丶领会和感受。他小说的结构丶文字的运用,也就是文章的形式和小说的内容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去解剖并分析霍氏的小说世界,就如同将画面投射到银幕上一样,画面便即刻失去了它的立体性和厚度了。

2011-01-15 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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