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8日 星期五

「海灘」,法國新小說代表作一例

作者: 亞蘭.霍布-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

翻譯:楊年熙




三個孩子沿著一道海灘漫步。徐徐前進,肩並肩,手牽手。他們幾乎一般高矮,顯然也是同樣年紀,十二歲左右。走在中間那個比其他兩個要矮一點。
除了這三個孩子,整片海灘空蕩蕩。這是一道相當寬闊的沙地,整齊劃一,既沒有一個水窪,也沒有任何孤立的岩石,地面微微傾斜,一邊是陡峭的斷崕,看來是沒有出口的,另一邊,便是海了。

天氣很好。強烈的陽光垂直地照在黃色的沙上。天空一朵雲也沒有,也沒有一絲風。水藍藍的,很平靜,沒有任何大海上傳過來得波紋,海灘一無遮攔地面向大洋,視野一直延伸到海天相接之處。
可是每隔一定時間,一個突兀的海浪,總是同樣那一個,在離海岸幾公尺處陡然漲起,迅速澎湃開來,總是在同樣一條線上。你不會覺得水在往前湧,然後退回去;相反的,好像所有這趟波動都是在原地進行的。膨脹起來的海水先在靠海岸這邊造成一種陷落的形勢,浪花呢,則伴著砂礫滾動的碌碌聲往後退一些,然後濺開來,乳白色的水傾撥在斜地上,不過這只是以退為進,以便失地重占罷了。只是偶而有一道稍微強勁些的海浪,打過來,多弄濕了那麼幾公寸。
然後一切又恢復靜止狀態。海,平坦蔚藍,在海灘黃色的沙上, 分毫不差地停止於海陸的界限上,也就是那三個並肩而行的孩子們落腳的地方。
他們整個人是金黃色的,幾乎同沙一個顏色:膚色比沙深些,頭髮則較淺些。三個人同樣裝束,短褲短衫,都是洗退了色的藍色麻布。他們並肩而行,手牽著手,排成一排,跟海平行,跟斷崕也平行,幾乎在二者的正中間,不過更靠近水一些。太陽在正空中,未在他們腳邊留下身影。
他們前面,從斷崕一直到水邊,是一片處女沙地,泛黃而光滑。孩子們排成一排往前走,速度規律,不做絲毫迂迴,神態安詳地手牽著手。在他們後面稍稍潮濕的沙地上,印下了他們的光腳踩出的三行腳印,三行規則連續的腳印,形狀相似,間隔相等,印得很清楚,沒有一點模糊的地方。
孩子們直視著前方。一眼也不望他們左邊高聳的斷崕,也不看一眼他們右邊間歇地飛濺開來的浪花,更不曾轉過身來凝視一下他們走過的路。他們走著、走著,步伐均勻而快速。

在他們前方,一群海鳥度著方步,恰恰在浪花的邊緣上。他們和孩子們的腳步平行前進,朝著同一個方向,相距一百公尺左右。不過,由於海鳥走得慢得多,孩子們便逐漸接近了牠們。當星狀的鳥爪印,印下了又旋即被海水沖刷掉時,孩子們的腳印仍然清晰地嵌在沙上,三行腳印越伸越長。
這些腳印的深淺均勻不變:差不多兩公分深。邊緣工整,腳跟或腳尖的地方也沒有陷得過深,好像是用鉗子在流動的地面表層剪下來的一樣。
孩子們的三行腳印往前伸展,一直伸向遠方,彷彿同時也變小,變慢了,匯合成一條線,將沙灘從這一端到那一端,分成兩部份。線的那一頭,便是那小小的機械式的動作:六隻光腳交替著提起、放下,像在計時似的。
然而隨著這些光腳越行越遠,孩子們也越來越接近海鳥。他們不僅快速前進,而且和走過的路比起來,與海鳥之間的相對距離更迅速地在縮短。很快就只差幾步了。
可是,當孩子們好像終於要趕上海鳥時,鳥兒撲撲翅膀飛了起來,先是一隻,然後兩隻,然後十隻......整群鳥兒,在海面上畫了一個弧形,又回來落在沙上,再開始度方步,依舊朝著同一個方向,正好在浪花的邊緣上,離孩子們大約一百公尺。
從這麼遠看過去,若不是每隔十秒鐘,浪花飛濺開來,輝映於豔陽下,使海水突然變了一下顏色,我們幾乎看不出海水在動。

***

金髮的孩子們並肩前行,步伐規律快速,手牽著手,既不理會他們繼續在平滑無痕的沙地上精確地剪下的腳印,也不留心他們右首的浪花,以及一會兒飛、一會兒度步的鳥兒。
三張久經日曬的臉蛋,膚色比頭髮的顏色要深些,長得很像。一樣的神情:很嚴肅,像在思索著甚麼,也許有心事。臉上的線條近似,雖然,很顯然的,其中兩個是男孩,第三個是女孩。女孩的頭髮長一點、捲一點,手腳稍微纖細一點。不過服裝卻是相同的:短褲短衫,都是洗退了色的藍色粗麻布。
女孩在最右邊,靠海那一邊。她的右首走著較矮的那個男孩。另一個,最靠近斷崕的男孩,和女孩一樣高。
在他們前方,泛黃而光滑的沙伸展著,一直到望不見的地方。在他們左邊,高聳著黃石的屏障,看不出有任何出口。在他們右邊,從海天相接處起,是靜止而蔚藍的海水,平坦的水面鑲著一道突兀的滾邊,又旋即濺開,傾一地白色的泡沫。

***

十秒鐘以後,高濺起的波濤,伴著砂礫滾動的碌碌聲,又再度在靠岸那一側,和之前一樣落下去,海浪濺開來,乳色的泡沫在斜地上爬,重新占回失去的幾寸地盤。在隨後的寧靜裡,遙遠的幾聲鐘響在平靜的空氣中迴盪。
「鐘響了」,走在中間,個兒較小的那個男孩說。
但是海水拍岸的喧譁蓋過了不夠響亮的叮咚聲。

要等海水盪過一圈之後,才能聽道幾響被距離拉變了調的鐘聲。

「這是第一回敲鐘。」個兒較高的男孩說。
海浪在他右首濺開來。
等浪花的喧譁聲過了以後,他們卻甚麼也聽不見了。三個金髮孩子一直以同樣規律的節奏走著,一直手牽手。在他們前方,只差幾步之遙的鳥群,突然受到傳染似地,撲撲翅膀,飛了起來。
鳥兒在水面上畫了同樣的一個弧形,又落回沙上,重新開始度方步,仍朝著同一方向,正好在浪花的邊緣上,離孩子們一百公尺左右。

***

「這也許不是頭一次敲鐘」,矮些的那個男孩說,「如果我們沒有聽到其他的,在這之前......」
「就是聽到了,也不過那麼回事。」他的鄰伴說。
他們沒有因此改變步調。在六隻光腳下,同樣的腳印不斷一步又一步地踩出來。
「剛才,我們沒這麼近。」女孩兒說。
過了一會兒,較大的那個男孩,也就是走在斷崕那邊的一個說:「我們還離得遠呢!」
然後三人恢復靜默,繼續前行。
他們不再說話,直到鐘聲隱隱約約地,在平靜的空氣中迴盪開來。較高的那個男孩說:「鐘又響了。」另外兩個孩子沒有接腔。
他們眼看就要趕上的鳥群突然撲撲翅膀,飛了起來,起先一隻,然後兩隻,然後十隻......
接著,整群鳥兒落回沙上,沿著岸邊往前走,在孩子們前方一百公尺左右。
海水仍不斷沖刷掉鳥兒的星狀爪印。而孩子們走得離斷崕近些,手牽手,在他們身後留下深深的腳印,三條線,與海岸平行,穿越漫長的海灘,一直延伸下去。
右邊,平坦靜止的海水這邊,同樣的那個小海浪,總是在原來的地方,飛濺開來。

原著:“La Plage”,Instantanées,Alain Robbe-Grillet,Les Editions de Minuit,Paris,1962。

(原載臺灣“幼獅文藝”314期“法國文學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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