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和導演所感興趣的,
是我們如何去向一件無理的行為或思想方式認同,
變成了幫凶或共犯。
◎楊年熙
在亞維儂“外場”中挑戲看殊非易事,因此先從駐在劇評家的辯論題目著手,如此既看了戲,也有助於了解辯論的內容。就這樣走進「柏油路叢林」(Asphalt Jungle)的演出地,位於聖拉札爾城牆的「鹽倉劇院」(Grenier à Sable),八十個座位,劇院前有露天小餐館,媒體公關親切接待,將新聞資料和戲票送到你正在午餐的大木桌上來。
這齣戲很黑,很暴力,處理手法卻很樸實。人物身著黑西裝,白襯衫,背景上有時打出錄影,整個格局像一部四、五0年代的黑白偵探片,其懸疑卻來自心理上的演變,而無任何實質情節。沒有起因,結束得也十分荒誕,而且,在語言和動作的暴力之下,藏著讓人會意莞爾的幽默。
一開始,舞台上三個男人,其中一個身材矮小,脫掉了西裝外套。另外二人,一人下令,另一人動手毆打這個矮個子的男人,姑且稱他阿里。接著上來第四個男人,一樣西裝革履,提著公事包,且稱他彼得。見兩人打阿里表示不平。兩人便一致將槍口轉向彼得,一搭一唱地要彼得毆打阿里。
彼得認為沒有任何理由打這個毫不反抗,看來溫順有禮的男人,何況素昧平生。但是兩人說,你打,他就是討打,這樣對他有好處,他反而會謝謝你。彼得拗不過,說:「 既然如此......那就打吧!」但是兩人不斷要他手下得重一點,然後叫阿里謝謝彼得,阿里順從地照做。
彼得打人打得滿頭大汗,認為和這下和二人站在一條陣線上,和他們是一夥的了,二人卻掉過頭來:「挨打的人謝謝你了,你該怎麼說?」弄了半天,原來要彼得向滿臉鮮血(背景上的錄影)的受害人說「不客氣」。他們接著要彼得找出打人的動機,提醒他,因為他比阿里「優越」,「高他一等」。彼得激動無比:我居然有了動機!
有一陣子,代表某一種權威的兩個人走了開來,阿里問彼得,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怎麼會認為自己比我優越呢?彼得說,他們說的。他們是誰?阿里追問。舞台上的言辭矛盾和價值混淆步步升高,對話一句緊接一句,成為一種機械式反應,演員好像也變成了機器,被對話的快速所超越,而無法思考其邏輯性。
彼得不知道自己為何順從,他習慣性地靠了強大的一邊。阿里顯然是外來移民,二人總是罵他「話都說不清楚,注意咬字!」然後盤問他有紙張嗎?在彼得還能反省的最後一點良知下,他說:「那麼我們的人權呢?」二人覺得他無可救藥,而逼迫阿里開槍殺了他,再在一連串有意拖延的心理折磨後,槍殺了阿里。
四位演員非常精彩,尤其毆打動作逼真,對肢體的控制利落準確。
一九七三年出生在伊芙里省的青年劇作家史文勒維( Sylvain Levey)說,編劇的靈感來自雜誌上的一張六0年代的照片,四名義大利黑手黨的成員圍桌而坐,攝影師在照片裡每人的身上編號「1、2、3、4」,在圖片說明裡依序加註。史文勒維替這四人編出故事,彼此間的關係?甚麼都可以,警察和犯人及一名路人、流氓兄弟作惡,正好表親到訪.....發生在甚麼地方?他亦無意訂定,伊拉克?巴黎或里昂的敏感郊區?義大利?又可能都不是。
他所感興趣的,是我們如何去向一件無理的行為或思想方式認同,變成幫兇或同謀。他在此劇導演羅朗曼頓( Laurent Maindon)二00八年九月對他做的一篇專訪說:「天上是空的,上帝不見了,面對各種不合理的現象,我們早就在袖手旁觀,已沒有甚麼能振聾發聵的新思想來替代。」
但他感興趣的,不是權力和權威本身,不是劊子手,亦非受害人,而是:「我們怎麼會去認同的?怎麼變成了共犯?」而且這種同流合污或隨波逐流「會繼續到甚麼時候?到甚麼程度?最後導向何方?」他的主題和今年亞維儂內場的主題(戰爭,特別是黎巴嫩)在基本意義上不謀而合。哲學家杭斯耶(Jacques Rancière)有一個理論:「所謂政治,就是共同擁有某種感知。」戲劇若有政治內涵,正在於它散佈某一種感知,某種對事務的看法和反應。
他說,今天的戲劇將人推到人最後的邊界:語言、暴力、獸性,以誇張的肢體動作和語言展現「全方位的表演」。但是談暴力的方式比較有彈性,介於憤怒和嘲諷之間,就看觀眾領會到的是那一邊了。柏油馬路指的是城市,馬路下的叢林,應是生活中的亂象,看來借自一九六八年五月學潮時「石板下是海灘」的口號,只是所隱喻的,是相反的方向。
圖片:1-「柏油路叢林」劇照。/2-「鹽倉劇院」外觀,等看戲時先進餐,或者喝咖啡聊天。
2009-07-22,亞維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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