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抱一(François Cheng)於2002年6月13日當選法蘭西院士,繼承波旁布塞(Jacques de Bourbon de Busset)的第34號席位。一年後,2003年6月19日下午,程抱一由第40席位的彼耶-壤雷米迎接,正式在學院就位。第34席最早是由1751年過世的宗教及文學史大師費迺隆據有,波旁布塞是法王聖路易的嫡傳後裔。
在全體院士之外,應邀出席就位典禮的各界要人中包括法國總統代表麥斯特、巴黎大學學區長歌奈、巴黎市長德拉諾埃代表季哈爾、法國資料局局長德布瓦德弗、法文委員會主席塞基葛里教授、法國駐梵蒂岡大使摩海、中國駐法大使吳建民、法國華裔國會議員曾憲建、巴黎前市市長提貝利、電視文學節目名主持人畢沃、巴黎陳氏公司陳克威、陳克光兄弟、聯合報發行人王效蘭、歐洲日報社長杜怡之。
正在希臘訪問的希拉克總統當天上午十一時親自電話祝賀。波旁布塞家庭成員二十人到場,他的子女在典禮結束後向新院士表示,彷彿看見父親的身影,感到十分欣悅。
程抱一在就任演說中先談了和法文相會的命運,提到一次大戰時被招募來法的華工的歷史,接著依照傳統評介前任院士。這篇演說將由法蘭西學院按慣例出版綠色封面單行本,和法國文化泰斗並列該院歷史文獻-從孟德斯鳩、伏爾泰、雨果、大仲馬,到柏格森、巴斯德、尤涅斯科和列維.斯特勞斯。
程抱一法蘭西學院院士就位演說/全文摘要
◎楊年熙翻譯
終歸該有一天,有一個人,在世紀更迭流逝之後,從歐亞大陸的彼端,崇文如聖的古老中國前來,來到這座殿堂,向一個西歐文明前衛國家的最高文化代表致敬。這一天當是今天,而這個人,他所能引以為榮的不過是愛好地主國的語文,甚至到了變為自己骨肉的地步。這是一個奇蹟,是因了各位才得以出現的奇蹟。是的,是你們以高貴的慷慨給了我榮耀,將我提升為這所至尊學院的一員,讓我今天得以完成有人視為歷史性的致敬動作。對於我,這件大事不僅是項榮譽,更標誌著生命新的開始。
這樣穿越歐亞大陸遠途而來,使我聯想到歷史上幾位大旅行家和朝聖者,他們的冒險經歷在文化和精神上都帶來深遠的影響。最獨特的自然是中國唐朝的歷史名人,七世紀時的佛教僧侶玄裝。當時佛教已傳入中國三到四個世紀,主要經由邊界地區的遊方僧人透過粗略的翻譯引介。玄裝決定前往佛教誕生的地方。他歷經艱險,抵達印度,潛心學習梵文,研究經書典籍。有了他回國後的翻譯介紹,中國方認識到佛祖教誨的原本,以及後來衍生的各個流派。佛教在中國的傳布和發揚,玄裝是個關鍵,所造成的影響有二:一方面,這個宗教給中國帶來新的思想境界,激發道教和儒家的更新,其次,佛教在印度逐漸式微,卻因中國的關係轉變為傳達給世界的訊息,而獲得了普世性。有了這段古代中國的歷史,再參照現代中國的情況,我乃了解到真正的文化交流是多麼重要:能使一個成熟的文化不至僵化,得以從本身歷史的根源不斷產生豐盛的形而上演變。
在我卑微的層次上,我一直喜歡這個“朝聖”的想法。我年幼時在中國因時局變遷而隨父母長途跋涉,已經自視為“人間的朝聖者”。後來,命將我變成了“西方的朝聖者”。為尋找歐洲最好的部份並與之對話,我從不預定追求的範圍。我遍訪名勝要地,吸收所有領域的知識。如果必須說明我對哪些門類最感興趣,那麼是希臘以來的哲學傳統,以及所有歷經時間淘汰篩選的文學和藝術創作。在精神層面,則是基督教傳統中的價值,其追求和研究成果。
現在我是以法國人的身份向各位說話。我在三十年前成為法權、精神和心靈的法國人,當然是從我入籍開始,但更是從我決心轉向法文那一刻起。法文從此成為我創作的武器,或者靈魂。這個文字,如何盡訴我的感謝之情?它是如此和我的日常生活及內心活動緊密相連,根本是我命運的標誌。它使我和故國文化及生活經驗拉開距離,而獲得全盤重新思考的能力,並將思考的結果轉化為再創造。法文遠未切斷我與過去的聯繫,相反地將之承擔下來。這個文字內在的品質迫使我措詞組句日益嚴謹,分析日益精細。借著它,我得以直接研讀歷史名著,聽到許多公開表達的想法和私下吐露的隱情,我也就進入文體研究的核心,這種對文體和風格的嚴格要求是法文的精髓,激發起不斷往上提升的欲望。
我所提到的這些好像註定了法文應該是一種普世文字。不論是經由文字還是文化,法國總在闡揚普世的理想,這點毋庸置疑,即使大家都知道需要不斷耐心爭取,以及由於人性的軟弱,而難免會有疏漏。在我看來,法國是西歐的“中央之國”,朝所有方向開放。這就有如一棵大樹,從根部吸收來自四方八面的影響,有的相互衝突,有的截長補短。法國思想家都一定經歷辯論和對話的階段。大思想家必定能夠超越自我,提出更深廣、寬厚、更有概括性的見解,讓其他國家的人民也能從中得到感應。
法國其實很早便想到中國,甚至在法蘭西學院內部:伏爾泰是出於直覺的好感,孟德斯鳩是以評論的態度。漸漸地,因著社會的演變,法國為自己定下吸納和維護普遍價值的天職。如德夏爾丹所說,“所有朝上提升的最後必然聚合”,法國的天職是向人最深的通性、最能澈底分享,也就是最高尚的東西開放。共和國的座右銘提醒我們,世界上沒有其他任何文化以如此顯著的方式,為一個社會生活型態定下敞開的地平線。我很高興能參與這樣一個重大的人類冒險。
說到法文的此項特點,我想起從前聽到的兩個見解。一是由保羅.瓦樂里的女兒,雅卡特.胡爾轉告。她父親常說,法國是一個熔爐,人們在裡面“成為法國人”。這位大思想家認為,這個說法不僅適用於入籍的外國人,也適用於土生土長的法國人,因為所有法國人,在某個時刻,都必須努力體認法國的特殊天職。另一個見解來自工業家貝里耶。他對我說,法國人時刻在注意普世性問題,因此每當碰到無法處處行得通的具體決定時便會坐立不安。貝里耶認為這是一種缺陷,不夠務實。他說:“你請法國人修個雞院子,他們給你建座大教堂!” 我同意其間的不合適,但是不由自主地看出了一種偉大。也許正因為有這種精神,文學上才出現雨果、巴爾扎克或普魯斯特。
我在談法國。我談法文、談法國的文化和特殊天職,自然不會忘記它起伏動盪的歷史,亦記得我從季歐諾、葛蕾特,尤其是日奈瓦作品中認識到的富饒多樣的鄉土人情。這裡成了我的家鄉,五十年來,我有充裕的時間浸淫感受。我是河的子民,既被長江黃河所塑造,血液中亦流動著法國的河流。我曾回朔盧亞爾河的源頭,順著賽納河及隆河走到入海口。我迷惑於馬恩河的母性,默滋河的曲折迂迴,夏朗特河的開朗自在。我忘不了伊澤爾河、多爾多涅河、杭斯河。剩下的一個念茲在茲的願望是,好好認識北方邊界的諾爾省,這塊遍地歷史的土地曾飽受侵略和戰火,上面灑了多少法國子弟的鮮血,在一個較小的層次上,曾是我故國同胞犧牲的地方。
很多法國人都不知道,在一次世界大戰末期,法國和英國軍隊召集了約五萬名華工,補充嚴重缺乏的人力。他們沒有武裝,任務是挖掘戰壕、運輸物資、修築公路、發掘和埋葬屍體。在敵人的砲火和傳染病肆瘧下,很快有二萬多人死亡。今天在索姆省諾耶-蘇-麥市的墓園中有數百座墳墓可供人憑弔。在當時,由於和華工有語言溝通上的困難,需要中文和英文翻譯。先父時在美國留學,便越過大西洋,應聘來到諾爾省。以後,每當他和我談起法國,一定會提到斯瓦松市-他當年工作的行政區。
直到三年前,2000年時,才得以如願認識諾爾省。一條無形的線好像已將我和法蘭西學院相連。那一次的逗留主要在瑪葛麗特.尤瑟娜過去的住家,後被改成作家休息寫作的別墅,“黑山園”,在靠近比利時和法國弗朗德勒接界的地方。我在那裡寫第二本小說“此情可待”。2002年3月,我再度到這座作家屋,為的是編撰論述集“對話,一份對法文的激情”。有一天,黑山園主任居伊封丹開車載我到城裡赴約,我們傍晚才走上歸途。當時是冬季的尾聲,鄉間風景籠罩在暗灰色調裡,許久才偶爾在遠方出現幾片綠地。很快,下起薄霧般的毛毛雨,在落日餘暉下透著淺紅。開車的居伊封丹突然叫我看右邊。
今天他的聲音還彷彿就在耳邊,他說:“啊,多巧!那邊那座村子叫做魯布若克,是十三世紀方済各會修士吉佑姆.德.魯布克誕生的地方。他替國王路易服務,在聖路易率軍東征時曾隨同前往巴勒斯坦。1253年,國王派他往訪蒙古。他花了兩年時間,跋涉一萬六千公里路,抵達即將建立大元帝國的蒙古宮廷。實在太湊巧了。”
我這位嚮導繼續說道:“有一個人從這個偏僻的角落出發,去到中國的邊區,七個世紀後,您從中國來到此地,今天晚上就在這個偏僻的角落,好像是個偶然,又像被人導引。我真的感覺,一個大環扣,穿過時空,在這裡扣合起來。我甚至說,在這裡完成,因為您走得更遠,變成了法文作家。” 我還來不及表示感動,他又接下去:“談到作家,您知道聖路易有一位作家後裔,波旁布塞嗎?”
聽見這個名字,我心理一驚。在這個2002年的3月,我入選法蘭西學院之前三個月,我已寄出了申請信,但是未告訴任何人。聽見居伊封丹這麼說,我只是喃喃應了一句。因為當時我深受震撼。好像從這些令人欣喜的各種巧合裡聽見命運的聲音,這個終於充滿善意的聲音在宣佈積怨消融後的大和解。我很早便顛簸流離,每當我徘徊在犬狼莫辨的黃昏,或迷失在陌生的地方,總有一股深沈的憂愁浮上心頭。但是那天,在弗朗德勒之路上,我感受到親密的返鄉心情,如同正在靠岸的水手,有一種會被各位熱忱接納的預感。我知道這次返鄉的目的地不是一個小小的家,而是一個我終生找尋的精神祖國。
(程抱一接著評介波旁布塞的生平和著作)
2003-06-19巴黎歐洲日報及臺灣聯合報系/2010-07-20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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