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赫納.季侯竇(Bernard Giraudeau)17日過世的消息傳來令人愕然,儘管知道他和癌症已奮戰了十年。直到一年前最後一次出席公眾場合,他看起來都不像得了重病。只是他若沒有生病,樣子會更好些,他原是個體型健壯,好旅行冒險的人。2009年4月26日,六十二歲的他在台上主持第23屆莫利埃戲劇獎頒獎晚會,人不特別顯瘦,頭髮不多見少,依然是帶著光亮的棕色,而事實上,他已動過兩次手術,切掉一個腎,癌細胞再轉移到了肺部,十年間經歷了四次病情惡化。
季侯竇是法國最受歡迎的一位影劇雙棲明星,他同時也是導演、編劇和小說家。2000年獲悉罹患癌症後,他更加努力完成自我, 深入對生命真諦的追求。他繼續工作,演出戲份沈重的莎翁名劇,拍電影,或以他十六歲加入海軍,隨航空母艦巡遊世界各地的航海經驗為藍本製作紀錄片。2001年後,他在病痛的空隙中再完成了八本書(其中兩本集體創作),包括遊記、小說和連環圖。最後一本小說“親愛的”(Cher Amour) 出版於2009年,大獲好評。
貝赫納 .季侯竇並參與癌症治療宣導工作,在在“癌症之家”開闢論壇,勸大家有病及早治療。他在網站上談自己,回答問題,交換治療經驗。
兩個月前(5月10日),他接受媒體專訪,談到自己的病,表示不願再動手術。他說,若不能維持起碼的生活品質,就不算真的在生活了.....專訪在他巴黎的公寓進行,摘要編譯如下:
您還好嗎?
這陣子不太好,我們等著看情況會如何演變,這也是必得走的路。我試著盡力配合,問題是,重劑量的化學治療會奪去你一點生命。我們就得想了:如果只是為了苟延殘喘.....不過總是有光亮的,不是希望之光,而是幸福之光,一些零碎的片斷,周圍關懷你,愛你的人。總之,總有甚麼事情讓我可以看到或體會到這種光亮,或者得到某種認知....對自己的認知,對身體這個皮囊的認知,既然是皮囊,不定到了甚麼時候,會出岔的。
患病已經有十年了?
是的,開始感覺長了。整天在醫生的手上,不斷的透視檢查、斷層掃描。先是Gustave-Roussy醫院,然後Pompidou醫院,再是Tenon醫院,又回到Pompidou。拖得太久了。
而您覺得醫院的品質出了問題,總之今天比過去差很多.....
不錯。就對事情的評價來看,我們今天的醫療體系被擾亂了,公權力機關不計後果地節省,動則撤銷職位。癌症專科醫生越來越少,病人卻越來越多,病症也越來越多樣。對面呢?醫生在辦公室之間趕來趕去,檢查,照X光都得排隊。醫院盡其可能地在做,而且做得很好。但這樣不夠的。
您的意思是?
現在看病好像工廠的線上作業,只是按常規辦理,不能因人制宜。說是得到治療的癌症病人增加了,告訴你可以有五年的存活期。五年很多了,但也算不了甚麼。再者, 科學家、醫生,大家對癌症都不能完全掌握,但病人是點滴在心的。重要的是,個人要負起責任來。病是在病人身上,而非在醫生身上。有的醫生根本意識不到這一點,我稱他們為“旁觀醫生”。他們離你那樣遠,緊抓著他們的知識,生怕出現甚麼新狀況動搖了這套知識。
這表示病人得做些選擇?
有時候感覺面前是一堵牆。該怎麼辦?往何處去?要不要開刀?如果不開刀,機會很少。開刀的話,可能手術進行順利,但是之後呢?能維持多久?真正的選擇,是說:我停止化療,我全部停止,然後再看。治療對病人的消耗極大,很累人,弄得你筋疲力盡,我們就會問,意義何在?若你還能思考、討論、讀書,就還有得可活。你可以表達情意,與人分享。如果這些都沒有了,有的時候就會說,也許該到別處去看看了。
您曾經說,對自己患上癌症並不意外......
我知道遲早會落到我身上,果然。有時候,我很清楚自己正走向甚麼讓我接近深淵的東西。我感覺自己的生活越來越沒有意思,好像一場將我維持在焦慮狀態的長途賽跑,演員的行業經常是如此。我要去那裡?我的奔跑沒有意義,沒有深度,沒有對緊要事情的追求......然後,癌症來了,而我覺得是意料中事。但是,之後我又在一種瘋狂的憤怒中繼續下去,直到病情惡化,才說:得了,停下來吧!去看看生命中其他的東西!有時,我感覺按照正常狀態生活是條岔路,至少對我是如此。總之,我的身體在喊停了。但這還不夠。手術後,我想改變生活的品質,多拿出一些時間給我所愛的人。但是,再一次,我沒有信守這個內心的承諾,很快又被生活的轉輪吸走了。
五年後,我赫然獲悉肺部長了惡性瘤。我的病情第三次惡化,他們拿掉了我一些肋骨,給我裝上護板。到了這個地步,我該下決心了。我不能再當演員,不能再以這樣的速率繼續下去......那麼,停下來吧,沒別的辦法可想了,雖然我還是能唸台詞,能寫。我看別人的眼光也開始轉變,變得比較寬容。
季侯竇(右)1980年代和傑哈朗凡合演警匪片“專家”。
罹患癌症,病情的惡化,對您有甚麼含意嗎?是個信號嗎?
我認為是永遠有含意的。對一個成年人,發生在他的下半生,癌症便可能是個訊息,一張人生問卷。坐待奇蹟就錯了,癌症是在我們身體裡面,若不從源頭上去看事情,就不可能有任何改變。這不僅僅是一個化學分子的問題,分子可以治療你一時,然後呢?癌這東西究竟怎麼來的?原因可能很多。所以我說病人必須自己負起責任,認識自己的身體。不是盲目地任由醫生擺佈,而是和他們一起工作,加入自己的感覺,感情,說明自己的恐懼。
您和醫生有過衝突嗎?
有一次,有關治療法,我希望試試另一種化療。這不算是一般概念上的所謂衝突。我會和醫生討論,我們是在同一條戰線上。今天,我所用的療法沒有甚麼實際效果,得另想辦法了。我有兩種化療,一種打點滴,一種是藥丸,弄得我筋疲力盡。這已是化療的極限,最後會殺掉病人的。感覺非常累,虛弱無力,總有那裡不舒服,不是頭就是腸胃......
有甚麼能幫助您的?
冥思,放鬆,以及家人親友的關愛。我太太、孩子們都對我很好.....想想看,你生活裡只剩下極少的東西,但是都在那兒,都非常重要。一點幸福,很多的愛。就這麼簡單。除了這個?要珍惜和滿足於所擁有的,要平靜下來,不生氣,這不是很容易做到。必須換個眼光看事情,要有愛心,學會體諒別人。
接受這個病?
對,如果你不接受,麻煩就大了。不過這是個人的事,有的人拒絕接受,結果病好了。
這麼想會不會有個危險,認為得了癌症是病人自己的錯?
不。要看這些年來的生活是否走的正途。這不是他的錯,但我們可以開始明白,對所發生的事情(儘管未意識到)自己是有些責任的。生活裡很多事情讓人看著害怕,一件又一件錯誤的決定累積起來,後來感覺好像在一輛瘋狂的火車上,如果不及時醒覺,下一站便是醫院,再下一站,就是墳場了。
所以有您的網路論壇,“我們都上醫院”?
這是“癌症之家”的主意,我在他們的計畫中主持一個論壇。醫院?有的人去得早,其他人比較晚。如果有一個合適的環境,可以維持健康,延遲上醫院的時間。看看我們周圍的環境,噪音、空氣污染、電話變成了一條套住人的狗鏈,我們再也沒有時間想到別人。但我們不能為了科技進步放棄和大自然接觸。如果活一百歲,最後幾年都在醫院裡,也沒有意思了。醫生們也說,他們前面是一堵牆,治好了一些癌症,對其他的則束手無策。要醫病也不能全靠醫生。而且能你在甚麼樣的生活條件下苟延殘喘?這些都得思考。
您之前想到治療的過程會如此艱辛嗎?
我原是曉得的,但是到這個地步.....最困難的是如無法知道怎麼樣才能將病情穩定下來,又不至於使日子變得過不下去。
您設了底限嗎?
我設了底限。我不能再動手術了。我動過的手術那樣重,承受不了其他的了!化學治療已做了兩年。這是一段很困難的時期。
對別人的眼光感到難受嗎?
當人們不明白你為甚麼變了時會有些誤差。他們說你和以前不一樣了,但這種眼光並不正確。我自己這方面,很簡單。他們繼續找我演戲拍片,一直不斷,最後是我來喊停。
痛苦呢?
痛苦?止痛的方法很多,傳統的或新創的。但是痛苦會消耗體能,消耗得很利害。過了一陣子,你會痛得甚麼別的事情都不能做。你就活在“痛”裡面。最難受的是疲憊,連說話都感覺累,吃東西得使好大的勁,每天如此。努力不要嘔吐、不要瘦下來,這些都在消耗你。有時候想乾脆躺下來,甚麼都別做了,說聲再見.....但我怎麼能說再見呢?對誰說?怎麼說?
您感覺欠缺甚麼?
我很知道我算是享有特權的,甚麼都不缺。我很幸運,有人關懷我,不需要工作,可以專心治病,我也不是住在屋頂佣人房又得每天做化療的窮人。我現在感覺欠缺的,只是對我自身的認知,好讓我走上一條比較煥發的路。現在我是在一個身體上,我確信有一種精神力量可以讓我找回平衡。我對此沒有答案,只是猜測、感覺、 冥思,這樣會對我有好處,讓我走向這個平衡點。或者只是知道有那樣一個平衡點存在,像一個正確的音符。
後記:
快寫完這篇東西時,看到紀念季侯竇的電視特別節目,重播他四月中旬時的訪談。和整一年前,2009年莫利埃戲劇獎頒獎晚會上的他相比,看起來老了不止十年。這位可敬的鬥士一生多采多姿,真正生活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2010-07-18, 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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