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5日 星期六

文學中的絕症

癌,為毀滅而增生

◎楊年熙


弗萊明發明盤尼西林無疑是對文學的一大打擊。 由於醫學的進步, 黛玉咯血,西施捧心,茶花女瑪格麗特香消玉隕在亞蒙懷裡,從此成了文學史上的絕筆。尼采和莫泊桑所患的梅毒,卡夫卡和托馬斯曼恩的肺癆早已不是群醫束手的不治之症。不過今天的作家並不寂寞,新的世紀之害,先是癌症,繼有愛滋症。其中癌症更為決絕,甚至不必借助外力。若愛滋症可以是為“愛”而付出的代價,癌症不需要當事人負擔任何責任,它並非感染而來,只是本身細胞的自由增生。在“早期發現早期治療的”的對策下,依然多數是無以上訴的死刑宣判。

因此,癌症非常邪門,它在中文裡的字形亦凶惡霸道,張牙舞爪。英文裡借自“螃蟹”一字,取此物形狀,蟹腿有如腫瘤周圍的雜亂蔓生,而且這種東西陰險側行,卻快速俐落。

生物體是由類似蜂巢結構的細胞所組成,由一個受精卵經正常分裂增值,有一定的生長期限,在發育停止後,便由細胞本身的新陳代謝來維持個體現有的形狀。但是有一天,不知道什麼原因,停止生長的細胞又有了分裂能力,開始目無法紀地增殖下去,在耳朵、鼻子、乳房或內臟上形成贅瘤,或以白血球無限增生的形式侵犯血液和骨髓。

這時出現了倒轉現象,身體本來是借由細胞分裂而發育生長,現在反過來成為供毀滅自身的癌細胞發展的溫床,直到飽合爆裂而後已,有如一場被動的自殺。癌症是身體孕育出來的,這種生養和反撲關係,很像希臘神話中,天王克若諾斯因為預言說他將被自己兒子推翻,而每年烹食新生之子,直到第三子宙斯在母親蕾雅設計下逃脫,最後篡奪父親王位。

其實仔細想一下,生命本來是一個結束的開始,我們一出生便攜帶著,非己所願而不斷壯大的東西,不就是“死亡“麼?生命的過程再是輝煌,也制止不了這個接近結束的腳步。一般的死亡是由於耗損,細胞逐漸消失,乃至視茫茫而髮蒼蒼,齒牙動搖,記憶衰退。癌症,相反的,是一種增殖、創造、一個積極的作為。弗利玆佐恩(Frits Zorn)很明白這一點,這位三十四歲死於癌症的瑞士作家認為,得了這個病是他此生唯一真正完成的行動。

他說:“如果可以把癌症比做點子,那麼我得承認,我這輩子有過的最好的點子,便是得了癌症。我想只有這個辦法,才讓我還來得及擺脫凡事隱忍的不幸。"

佐恩出身蘇黎世的一個富裕世家,從小接受中規中舉的良好教育,所有憂傷挫折,邪惡墯落等“太複雜’的東西概被排除在外,也不允許些微道德上的越軌。書唸得如何,他無所謂,但一路順利,獲得西班牙語文碩士學位便後開始教書。真正的生活?他沒有體會過,尤其從不知道什麼是愛和激情,不曾領略過性的歡樂。有一天,他奇蹟般地得了癌症,當他看見細胞在自己體內任意繁殖,感覺這是他平庸的一生中僅有的一個肯定因素,不禁感歎:總算發生事情了!

佐恩也從這時開始接受心理治療,他要明白自己腦子裡的各種頑念,設法治癒,以便從一個僵化的教育所形成的枷鎖中解脫出來。這個解脫過程和癌症的生長速度展開激烈賽跑,他得趕在癌症之前完成心理治療,找回自我,找會對生命悸動的能力。他是否勝得了?這是個相當玄妙的問題。他說:“精神焦躁也很麻煩,會令人非常痛苦;但這不是身體的病痛,而是心理上的,知道自己為什麼痛苦,對病人而言,反倒是一種安慰,而非增加壓力。’他也說:“我覺得癌是一種靈魂的疾病,一個長年盡把苦水往肚子裡吞的人,到頭來,只有被內心的憂苦所吞噬。"

佐恩所寫的“MARS’(火星)極具爆炸性,為文壇罕見。他既絕望又酣暢的描述,將癌症推到神化的地步,替文學開創了新的領域。

2010-06-05, 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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