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3日 星期四

致命的姻緣

◎楊年熙

菲立普走進警察局,平靜地說:
“抱歉打擾,我殺了我太太.....”
 

     這若是小說,您也許不信。


菲立普.古桑離開法庭。



這家保險公司的員工都認得菲立普.古桑,他推門進來的樣子和接下去的動作不可能不引起注意。四十五歲,棕色頭髮,方臉上架副小眼鏡。第一次來,他神色倉皇地環顧左右,看中一位女職員,衝到她面前,雙手合十,帶著乞求的語氣說:“拜託,拜託!您的高跟鞋走路輕一點好嗎?實在太吵了,我們就住在樓下,我太太在休息呢!”女職員驚得楞在當地,菲立普臨去再丟了一句:“鋪上地毯吧,地毯!”

為了這事,菲立普前前後後去了好幾次,有天清晨七點,保險公司尚未開門,清掃女工被他猛然從背後鑽出來嚇了一大跳。菲立普要女工停掉吸塵器,因為他太太還在睡覺。後來,他們住的大樓前增闢四線馬路,改變單行道方向,菲立普拿著請願書上上下下敲鄰居的門,要求簽字聯署,向市政府抗議施工的噪音干擾。菲立普是甚麼人呢?一個不合群,愛嚷嚷的怪物?其實正好相反,他善良靦腆,最怕與人發生衝突,尤其,他深愛著妻子,妮柯是他生存的全部理由。妮柯不能忍受任何噪音,他便非得加以制止不可,就這麼簡單。

菲立普1983年認識妮柯的時候剛通過郵局查核員檢定考試,他那年二十六歲,妮柯二十三,在法國電信工作,兩人都捧的是公職金飯碗。妮柯頗具姿色,舉止優雅衣著大方,個性鮮明。菲立普幾乎立刻認定這是他的理想對象,前世今生的愛。妮柯呢也被這位大個子的溫順和對自己的崇拜所感動。交往幾個月後,他們同居了,妮柯和菲立普約法三章:不生孩子。因為她父親死於多發性硬化症,她絕不能將這種可怕的病傳給下一代!菲立普渴望建立一個完整的小家庭,這時也只好算了,就依著妮柯吧,而且說不定她那天會改變主意呢?1986年三月,兩人攜手走進結婚禮堂,菲立普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最幸福的男人。

新婚燕爾分外甜蜜,菲立普每天伺候妻子在床上進早餐,送他鮮花、首飾、時裝。妮柯不怎麼表達情意,沒關係,菲立普一人的夠熱的了,而彼此間也確實發揮了很好的互補作用,妮柯下令,菲立普執行,各得其所。在外人眼中看來,這是對理想夫妻,人間佳偶。卻不知幸福的表象下遮掩著一個天大的漏洞:從他們要好之後的第一天起,妮柯就拒絕做愛。

菲立普每次試著求歡,就被妮柯斬釘截鐵地擋回來。他沒有料到,妮柯的不要孩子是將夫妻間的性生活也一概屏除了的。一周又一周,一夜又一夜,他溫柔地堅持,每次都無功退卻。妮柯的“不”,毫無迴旋的餘地。這些,菲立普只好認了,嚥下去的苦水越積越多。第二天早上,他依舊替妮柯將早餐端到床上來。

不論家人親友,或看著他們努力通過內部考試逐步升等的同事, 沒有一個人想得到古桑夫婦有這樣大的一個家庭秘密。菲立普很喜歡他的查核員工作,而且對上司有一種懼怕的心理,每年戰戰兢兢地等著考核成績下來。但妮柯對兩人有很高的企圖心,在妻子督促下,菲立普於九0年代初升任督察。妮柯的喜怒哀樂牽扯著他的每一條神經,他總是生活在她的眼光變換之下,拼了命也要博得她一聲讚賞。夜裡,他激動地夢想著未來的孩子,他希望是個女孩,連名字都早想好了.....妮柯的回答卻是千篇一律的“不”!

1996年,夫妻倆在阿哈斯市中心買了一戶公寓,妮柯負責室內裝潢。如果問菲立普的意見,他比較喜歡流線型的現代感和高科技裝飾,但妮柯是不問他的,採用了純淨簡潔的裝潢,白色地毯,一無雜物,不要任何紀念物擺設,她害怕雜亂,她的人際關係也是越簡單省事越好。他們逐漸疏遠了所有朋友。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朋友們都有了孩子,圈子不一樣了,也沒有必要把菲立普的遺憾在人前明擺出來,何況這在他已成了一種老想著的頑強意念。

他們也越來越少和菲立普的家人聯繫,只有在聖誕節和復活節時聚一下,而是菲立普經常陪著妮柯回娘家。有一年的聖誕節,菲立普在飯桌上耍寶,摹仿義大利口音講話,全桌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妮柯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他立刻停下來,只顧低頭吃飯。桌上人互看了一眼,這一幕使原來歡欣的氣氛突然冷下來,每個人都發現,菲立普在太太面前只是隻聽話的小哈巴狗。

妮柯在法國電信升上決策層的公關人員後工作壓力增加,常將未了的公事帶回家來做。她不斷抱怨周圍太吵,窗下的車聲,樓上樓下的鄰居.....菲立普只好到處交涉,設法制止。但妮柯沒有滿意的時候,她對菲立普的責難越來越多,兩人經常爭吵。

2007年三月底,妮柯怪菲立普不收拾屋子-其實向來整齊清潔-,兩人又大吵一架,妮柯甚至說出“分居”兩個字。菲立普和往常一樣忍氣吞聲,未再計較。數天後,他們前往圖罕,去妮柯的娘家慶祝菲立普五十歲生日,度過整個週末。預備返家當天早上,妮柯抱怨菲立普沒有準備在路上吃的三明治,大發雷霆,吼叫著說她受夠了,要離開這個“一無是處”的低能丈夫,妮柯的家人都感覺十分尷尬,認為她太過分了些。菲立普立刻跑進廚房做三明治,一直低著頭。當他幾分鐘回來時,這場爭執好像已被忘在腦後了。

(右圖:奧邁市政府和露天街市)


現在到了2007年的四月十六日,清晨六點二十分。菲立普和平常一樣先起床準備早餐。他端著放了熱咖啡、果醬和烤麵包的托盤回來,坐到床邊,輕聲喚妮柯起床。他們吃著早飯,菲立普提到該要孩子了,這是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妮柯聽進耳裡的只是他需要她,依然沒有理會他是多麼希望她點頭,多麼希望聽見他等待了如此長久的一聲“好!”

“不!” 無數次之後,這個字這次落在他們中間像塊龐然巨石,轟然一聲,菲立普感覺一股血往上衝,他忽地站起來,奔到廚房拿了把十七公分長的刀。妮柯大叫一聲,從床上跳起來,要逃出門外。已經太遲了,兩個人滾在地上,混亂中男的占了上峰,騎在女的身上,舉起手中的刀......一次、兩次、三次.....菲立普完全失去了理性,大片鮮血染紅了潔白的地毯,鋒利的刀口落在第一和第二頸椎骨之間,一下切斷了頭頸。
七點二十五分,菲立普走進警察局,平靜地說:“抱歉打擾,我殺了我太太.....”

2010年三月八日和九日,殺妻丈夫在法國西北方,加萊海峽省(Pas-de-Calais)聖奧邁市(Saint-Omer)法庭受審。事發三年後,菲立普一直說自己的罪行“十惡不赦”,但他始終無法解釋為何這麼做。檢察官求刑25年,他最後被判18年監禁,頭12年絕對實刑。他聆聽宣判後,轉身面對妮柯的家人,表示他清楚意識到罪行的嚴重性。他最終未能說出口要求他們原諒。

在大家的印象裡,菲立普生性內向老實,以他父親的話來說,屬於“淋巴體質”,反應遲鈍。幾位心理醫生在法庭上替這對夫婦和他們的家庭悲劇做了生動的描述。醫生們推斷菲立普.古桑(Philippe Cousin)經過長年的挫折和壓抑,最後的爆發有如溢滿的杯子多加進了一滴水。他所經歷的是一種“raptus”狀態,亦即“整個人被劇烈激動的情緒淹沒”。對妮柯的身首異處,醫生分析,具有一種假設象徵性,等於摧毀這個她盛氣凌人的權威。妮柯加諸於菲立普的不僅是專斷跋扈,甚至等於將他“去勢”,傷害到男人最致命的地方。菲立普的律師說:“我們不能在這裡編排妮柯的不是,但是所有證詞均指出,菲立普受到她的控制。”

為甚麼不乾脆離婚呢?何況他們本來也沒有實質婚姻關係。菲立普低著頭說:“她在我身體裡,我愛她。”

難道他們之間真像中古世紀文學傳奇中的“蒂斯丹和伊澤兒”,誤吞了注定相愛的迷藥,連死亡也分離不了?菲立普在囚室裡貼滿妮柯的照片,三年來,強烈的思念和悔恨使他體重掉了十公斤。看來終此一生,妮柯是不會放過他了。

唯一的疑點,妮柯的妹妹說,從不曾聽她說過不要孩子的話。那麼親朋之間問過他們何時生孩子嗎?

我的評論:菲立普也沒有想到求助於醫生解決夫妻問題-心理醫生或性學醫生。他顯然一切以妮柯的意志為意志,害怕一旦違背會失去她,只想用無比的耐心和愛心來扭轉情勢。但久而久之,妮柯變相地更加沈迷在她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控制力之中,他的順從和軟弱,卻也使她再也走不出“不能做愛”的荒謬自我設限。她最後罵菲立普“一無是處”,可能也包含了恨他不夠剛強。
這是一個詭異的惡性循環:她選擇他,因為他順從,她厭棄他,也因為他順從。再者,”避孕法“呢?沒聽說過嗎?那麼基本上,妮柯是不願意和這個男人做愛,或者壓根兒就不願和任何男人做愛。嫁給菲立普,正因為他能順從地包容這個所有正常男人都不能容忍的缺陷,沒有想到,紙是包不住火的。

2010-06-03, 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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