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3日 星期三

程抱一印象記

2009年6月,程抱一在羅浮宮書店為新作”羅浮宮朝聖”替讀者簽名題字。/楊年熙攝影


文 :楊年熙




第一次和程抱一見面是在巴黎蒙巴納斯區的一家三明治店裡,是他約定的地點。他過去的住宅,後來的工作室,以及和他簽約的大出版社亞爾賓米歇爾,收藏和出售他所有著作的書店都在步行可達的方圓之內。但是他沒有選擇這個有「維納斯三角洲」之稱的藝術家文人薈萃之地的任何一間著名咖啡館,而唯獨看中以物美價廉著稱的北歐「松果三明治」連鎖店,不免令人有些訝異──這位往來多社會權貴和知識界菁英的名人,生活竟如此平民化。他的論述作品固然是嚴肅的學術研究,詩歌和小說創作也屬於古典文學的類型,但是在像三明治店這樣的年輕人聚集的場所卻也閒適自然。後來發現,不同層次和內涵上的差異和對比實際上是這位學者、詩人和小說家的一個根本的特點:他可以憑意志的力量,調合一切矛盾,消除各種障礙。

那是一九九八年底。他從學術研究進入小說創作,由幕後而台前,由漢學界圈內人士成為媒體矚目的公眾人物,這年是個轉換的關鍵:九月中間相隔一周先後出版「天一言」和「石濤,世界的滋味」,前者三個月後獲得費明娜文學獎,後者榮膺馬爾樓文學獎;另一本價格高昂的限量收藏本詩集「雙歌」,極其罕見地在兩個月內售完。他說,事情正巧都碰在一起了,看起來以為他是多產作家,其實這幾部書都是八、九年到十一、二年的工作成果,古稀之年才出版第一本小說,也是在實現一個懷抱了終生的願望──非等累積到了一定的時候才得以達到的一種「完成」。

筆者因為報導「天一言」獲獎而採訪他,若從一連多次晤面而完成的那次訪談,連帶出這本小說中文版的問世來看,我們的相會,可說是在程抱一重返闊別多年的中文讀者世界的一個起點上。回想起來,一九九八年的熱鬧其實是個前兆:這位巴黎東方語文學院第一位升任教授職位的華裔學者自那時之後,開始走上通往法蘭西學院之路,五年後當選院士。路易十三的宰相利希留創立於一六三四年的法蘭西學院主要的任務是編撰字典,具有保持法文優雅純正,教育全民的使命。一位十九歲才開始學法文的中國人,半個世紀後成為這個語文的表率和維護者,他的經驗史無前例。對所有學法文的留學生,以及設法在當地立足的華裔移民,他的典範帶來新的希望,提供了一個過去完全不敢奢望的奮鬥目標。


2002年6月19日,法蘭西學院就位典禮結束後,程抱一和夫人在共和國衛隊致敬中離開大樓。/楊年熙攝影



「天一言」獲得費明娜文學獎,巴黎華文媒體才再將程抱一的名字和François Cheng聯繫起來。但事實上,三十年前出版的中文著作「和亞丁談法國詩」及「和亞丁談里爾克」(亞丁是他虛擬的人物名,本預備做為自己的筆名)在台灣和中國大陸都很有影響力。徐遲在文革後主編「外國文學研究」,因為看了這兩本書,而約程抱一寫了系列文章;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時曾計畫再版,後因打擊精神汙染運動而擱置。他因翻譯評介米修的「夜動」而在這位法國大詩人晚年最後的七、八年中,和他成為親密的朋友。當時法國漢學界對此書評價很高,曾說:「如果米修懂中文,他的詩就該是這麼寫的!」八0年代初起,程抱一曾數度應邀回中國講學,當時有出版社請他將法文著作,特別是「虛與實」另出中文本,但是他感覺其他要做的事情太多,「生命短促」,無法再花時間在上面了。

費明娜獎之後,程抱一於次年獲得法國希拉克總統贈予「榮譽騎士勳章」,他在授勳典禮上說,使他能夠在異鄉生根的,是他在離開故土時帶來的中國詩,這是「在我漫長的黑夜裡,唯一陪伴我的光亮」。這句話言簡意駭,點明了他在兩個文化與文明之間的對話上開創的事業的根源。

程抱一原名程紀賢,於一九二九年出生於山東濟南的一個書香世家,祖籍江西南昌,父母為二0年代最早的一批公費留美學生,父親後為教育部高級官員,三0年代中曾率團前來法國研究法國的教育制度,一九四八年時再因聯合國成立教科文組織出使法國,而這年在金陵大學英美文學系一年級就讀的程抱一曾因參加示威被警方逮捕,父親替他申請到兩年的獎學金,讓少年氣盛的程抱一於當年底來到巴黎留學。獎學金結束後,他沒有束裝返國,後來也沒有隨父母和兩個兄弟一起移居美國。談到這個,程抱一說,當時中國大陸和外界隔絕,突然間就切斷了回歸的路,也沒有料到一斷就是數十年。頭十年的生活十分艱難,求生存都來不及,沒有空閒去想是否後悔的問題,後來則是在自我催促和西方要求的雙重壓力下馬不停蹄地往前奔跑。他到法國十一年後才有了第一份薪水,在高等社會科學院擔任研究助理。

初次採訪程抱一那個冬天的黃昏,離開松果三明治店時天夜已暗。他帶我到書店去看他的書,我們並肩走在華燈初上的蒙巴納斯街頭,他的幾句話悄然傳過來,隱約夾雜在紛沓的市聲之中:「我一直到四十歲都是個很徬徨的人,不知道究竟想往何處去,當時很多人都覺得我簡直不可思議。在有固定薪水之前,冬天屋裡燒不起暖氣,使女兒的健康後來一直受到影響。因此在工作和寫作步上正途後,有一種強烈的補償心理,無時無刻不在思考研究,努力想把流亡國外的正面性提升出來。」他說自己十五歲鑽研詩學,「到了法國,卻從ABCD學起,喪失了個人創作的可能性。初期不能用法文寫東西,因為還掌握不夠,也不能用中文,因為無法親身經歷家鄉發生的一切。我口袋裡沒有文憑,也沒有職業,中國的文化和藝術在西方沒有今天的名望。漸漸地,我浸潤在地主國的文化裡,學習它的語文,而得以感受到將所有東西重新命名的激動,就像開天闢地一樣。」

程抱一進入高等社會科學院時,正是六0年代語言學上的結構主義和符號學鼎盛時期,科學院也是專家雲集的符號學大本營。在這個珍貴的研究和學習環境裡,程抱一博覽群籍,努力自學。一九六九年,他提出一份一百五十頁的碩士論文──以前後八年時間獨力完成的「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詩之結構分析」。他在論文中分析這位唐朝詩人的一首三十六行詩,探討他在中國詩歌歷史中承先啟後的關鍵地位,「為此將漢朝以前的詩都重新唸過」。結構主義語言學泰斗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是論文答辯的評審委員,他和另一位大師列維史特勞斯(Lévi-Strausse)對這篇論文都非常讚賞,很快將之在學院研究刊物上發表。程抱一和他們也成為過從密切的好朋友,另外和哲學家克里斯特瓦(Julia Kristeva),精神分析家和哲學家拉康(Jacques Lacan)之間同樣對話頻繁。

他和他們談了很多有關虛空的概念,指出符號之間的虛空影響到語言結構上的秩序,再把從他們那裡學到的語言符號學運用到研究中國詩語言和畫語言上,亦即進行詞句的內部分解,使得每一種組成元素都具有原先不覺察的意義。他更以中國詩人的敏慧,分析法文不用「形」,而用「音」來達到會意和指示的目的。這些分析在巴黎名家匯集的「詩人之家」場場滿座的演說中深為法國聽眾折服,筆者便曾見到場中有人站起來鄭重致謝,感謝這位華裔學者豐富了他們引以為傲的母語,「擴大了法文的境界」。

程抱一說,在高等社會科學院發表研究張若虛的論文,接著於一九七一年和門檻出版社(Seuil)簽約,開始法文寫作,他得以在五、六年之間奠定一生的事業。但是再回溯得更遠一點,社會科學院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去的,程抱一是如何從在餐館洗碗,給人上中文課,做零星翻譯的孤獨中拔擢而上?他的答案很簡單:「我胸中有一把火。」事實上,這把火直到「天一言」出版,使他成為暢銷小說家才算燒到旺盛的高峰,至今方興未艾。

四、五十年前,年輕的程抱一將打工之餘的所有時間都用在巴黎大學的課堂上和近旁的聖日內耶芙圖書館內,他限於時間,無法規律上課,也不在乎文憑,文憑不如說是他自己所定下的標準──往往超過了學校要求的進度。他的老師,著名漢學家德米耶維勒(Paul Demiéville)將他介紹給正在成立「社會展望學研究中心」的卡斯東貝杰(Gaston Berger),成為他的中國合作者,以便開拓法國漢學研究的新邊疆,不要求他有文憑,也特別為他撥出預算創立職位。卡斯東貝杰以研究舊社會可展望新社會的立論聞名,他升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主任後,不幸過早死於車禍。程抱一在他的葬禮上結識剛創設「中國語言學研究所」的里卡洛夫(Alexis Rygaloff),由後者引介認識許多使六、七0年代的巴黎成為世界學術重鎮的菁英學者,和他們們建立了深入的對話關係;他從此不再是那個徘徊在巴黎街頭的徬徨異鄉人了。

哲學家拉康很快也發現這位向西方敞開胸懷的中國學者的重要性,而希望在他鑽研中國思想的工作上透過程抱一繼續深入。壤-彼耶.雷米在法蘭西學院的就位典禮中向程抱一致歡迎詞時曾談及此,他說,拉康和程抱一經常一連數小時,甚至數天不斷地研究一個問題:「但是誰是老師,誰是學生?若說拉康主要教導了您一種研究文本的方式,他自己卻是毫無保留地從您那裡汲取了最好的泉源。」在他們合作期間,拉康一直支付程抱一酬勞,有一天這位助理研究員對大師說,他已經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可以提供了,結束這種合作關係吧,拉康著急的說:「沒了您,我以後怎麼辦!」程抱一後來還是再回去,但是改以朋友的身份。


程抱一在一九七一年入法國籍,同年和法國門檻出版社簽約,寫中國詩學研究。這個重大變化的起源是來自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士。她一天來到里卡洛夫當時非常簡陋的「中國語言學研究所」,要求見一位程先生。程抱一有點靦腆地出來,這位女士熱烈誇讚他對張若虛的分析,但是很遺憾僅限於一位詩人,為何不擴大到整個唐朝的詩作呢?她提議由門檻出版社來完成這個計畫。這正是程抱一的夢想,拉康的作品也是由這家出版社出版的。這位女士即哲學家茱莉亞.克里斯特瓦(Julia Kristeva),夫婿是著名小說家菲立普索萊(Philippe Sollers)。

說「弗蘭莎.程, François Cheng 」的名字在法國知識界「如雷灌耳」一點也不誇張,它代表了智慧,以及法國人所仰慕的另一個高等文化的菁華。也因為不論是「中國詩語言研究」、「中國畫語言研究」(「虛與實」),或者「石濤,世界的滋味」、「朱耷──筆劃的天才」、「氣與神」、「夢想的空間──千年的中國水墨畫」等等,程抱一的寫法都是獨一無二的,他的法文優雅準確,很技巧地將西方語言學中的結構主義和符號學運用在解說和欣賞中國詩畫上,而開創了新一代的漢學研究。他尤其動之以情,對所寫的人和事莫不真誠關懷,將自己整個溶入字裡行間。

今天他說,放棄中文是一種犧牲,但是要精準深入一個文字,必須集中全副精力。他也認為這種「犧牲」是有代價的,首先法文具有高度分析性:「使我感性的部份得以達到相當程度的結晶。」而且「用法文寫東西,可以避開花稍的文體,使文字精純簡潔。」對這個西方人始終視為代表了身份的文字,程抱一說,他下的是死功夫,到今天讀書都是在桌前正襟危坐,拿著紅筆圈點,碰到佳句便吟讀背誦──從求學到工作,對法文的那份狂熱,他說得好:「有時簡直到了和它做愛的地步」。

鮮為人知的是,程抱一為法文而放棄的,還有他說來不帶任何口音,被以為是出生在美國的英文,以及…男高音的歌唱家生涯。他體型瘦小,但聲量渾厚,音色優美。談到這個時,他嘆道,趙無極也酷愛音樂,但是必須在繪畫和音樂之間擇其一。他自己法文的路走得既長又辛苦,為了達到心裡定下的目標總是不惜繞遠路;往音樂發展自然更加艱辛,只有即時轉向了…

但是聲樂素養替這位詩人做奠下了穩固的基石,他在詩歌朗誦會中的豐采總令全場屏息凜然。像在巴黎知識界視為語文殿堂的「詩人之家」為他舉辦的主題晚會中,他先朗誦自己的詩作,然後即席談他和語文的關係及創作經驗。他一個人在台上,坐在一張小桌後,僅上方一束光很戲劇效果地照下來。他一開口,瘦小的體型仿佛膨脹而高大,他的法語在溫婉之中亦鏗鏘有聲,所有音節清澈透明,每一次的停頓,都是那樣含義豐富,造成懸念和期待,每一次聲音再起,都帶來無比振奮。聽眾被詩人文字裡悅耳的音樂性所震撼,文字化為聲音,竟然有令人熱淚盈眶的力量!他這種功夫後來在院士就位典禮的正式演說中再出現,一個小時的演說抑揚頓挫,恰到好處,在法蘭西學院典禮廳所在的拱形屋頂下迴盪,有時一股氣扶搖直上,幾乎是舞台演員和歌唱家的風範了。


程抱一在法蘭西學院的年度大會上任輪值主席。/楊年熙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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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地靈而人傑,若抽離一點現實,整體想來,程抱一在法國的際遇頗有一點地理位置的問題。如果「踩著程抱一的足跡」,您會走過巴黎身為世界文化藝術之都的各個緊要地點。而在他,似乎有一個冥冥中的安排,說是風水也罷,或者只是機緣巧合,總之他數十年的努力逐漸接近了目標,和外界環境日益融洽,終於達到他在法蘭西學院院士就位典禮上所說的「積怨消溶後的大和解」。

在那個收獲特別豐富,又奔波於新書推廣的忙碌時期,程抱一也正在搬家,從原來所住的巴黎十一區搬到第六區先賢祠附近的慕弗塔街,中間在蒙巴納斯的小公寓暫居,「一直生活在未打開的紙箱中間」,他說,十一區的住宅「除了公寓本身不錯,既沒有風景也沒有文化,人年紀大了開車不那樣方便,萬一有什麼事情就等於被隔絕。」新居離先賢祠(Panthéon)只有數分鐘步行路程。對街的聖日內耶芙圖書館是巴黎唯一一座經歷了大革命而屹立不搖的修道士大圖書館,創立於一六四二年,藏書之豐居首都之冠。當程抱一還是個留學生的時候,他從兩步路外的巴黎大學下課後便來這裡苦讀,有系統地讀完歷代文學名著。他再住回區內,有如畫成了第一個連上起點和終點的圓。

程抱一至今住了六年的慕弗塔街是巴黎最古老的一條街道,奇蹟似的避過了奧斯曼的都市重建計畫而得以保持原貌。在高盧和羅馬帝國時代,那裡是往來呂德斯(巴黎的古名)和羅馬的一個通衢要道。今天有如市中心的一座可愛的鄉村,街道狹窄,古色古香,兩旁座落在中古世紀屋基上的老房子經過六0年代很技巧的整修,更增添原來的風情,有名的特色食品店繼續做著數百年流傳下來的生意;這條街經常被做為拍電影的外景場地。

程抱一的家是個小型四合院,有趣的是,院子裡有一段九百年前留下來的巴黎老城牆。法王菲立普奧古斯特一一九0年出發東征之前,下令從巴黎北部起到塞納河畔的羅浮宮建築一道城牆。十五、二十年後,繼續興建塞納河左岸城牆,從羅浮宮對面的塞納河岸出發,繞過今天的先賢祠,在聖日耳曼大道再回到塞納河。其中一段赫然留在程抱一家的院子裡,夾在左右樓房中間,也將程抱一圈在九百年前規劃的中央行政區內。
他在蒙巴納斯區的小公寓則依然做為寫作讀書的工作室,尤其讓他一直不離開這個他初到巴黎時文藝氣氛特別濃厚的區段。走出程抱一書房的巷口,就是畢卡索、布拉格、馬克斯賈克布、海明威、托洛斯基、列寧等當年喜歡流連的La Rotonde咖啡館,以及紀德、保羅維爾蘭等聚集的丁香園咖啡館(La Cloiserie des Lilas),美國文人根據地的Le Sélect咖啡館;荒謬大師尤涅斯柯的家亦在同一條蒙巴納斯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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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抱一對建築十分敏感,從巴黎舊制時代留下來的宮殿,到盧瓦爾河畔的文藝復興時期王宮和城堡,他都注意到建築結構上的「提升」效果,如他在「天一言」中所描述的盧瓦爾河建築:「這些石塊的運用是為了使生活其間的人顯得高貴,再不允許任何懶散隨便或委靡不振。」在他當選法蘭西學院院士八個月之前,二00-年的十月六日,他獲得該學院是年法語系文學大獎,頒獎典禮在新院士就任儀式的同一禮堂內舉行。這間禮堂兼會議廳是孔迪河岸十五號法蘭西研究院(Insititut de France)現址建築的核心,正在拱形屋頂之下。建築本身是於拿破崙時代頒布法令定為研究院所在地,興建則是在路易十四時期。建築正對著夏天常用來辦露天展覽的藝術橋,隔河與羅浮宮相望,它的整體以象徵性聞名的圓頂大樓為中心往兩旁伸展,從對岸望過來恍若大鵬展翅,蓄勢待飛,守衛著巴黎文化起源地的塞納河。

法蘭西學院文學大獎頒獎典禮中,由於程抱一是當晚的重心人物,他和夫人的座位安排在得獎人席位第一排中間,正在圓形屋頂中央點的下方,與院士席面對面。事後問程抱一感覺,他一貫深思而專注的說:「這棟建築造型莊嚴,又不是想像地那樣龐大,不會讓人感到壓力,或者有一種不可親近的冷峻面目。相反的,十字架型的座位排列,正上方的圓頂,在莊嚴之中有合諧,而我正位於這一切的中心點。米開朗基羅在義大利建聖彼得大教堂,特別注重往上提升的效果和全面的和諧。所謂往上提升,就像物理學上的動力朝上牽引和吸收。這也像語言和文化的不斷週轉交流,在這個十字形座位和上下空間層次中,眼光可以自由交換,不像前後排座位那樣一致面向前方,只看到其他人的後背。」

他說:「做為一個中國人,坐在那裡,我非常感動,領獎時站起來接受全場鼓掌道賀,內人後來說,她那一刻激動得拚命克制眼淚。我更是感觸良多,那裡是法國文化的最高保衛地,,也代表了這個文化最高的追求和造詣。而我在五十年前來到法國時,從ABCD開始學法文,何曾夢想過有一天能到這裡來領取法文寫作的文學大獎!」這個文學大獎,屬於法蘭西學院的年度獎項,得獎人通常是法語系國家的作家,從遙遠的方塊文字過來,程抱一是第一人。當時法蘭西學院院長赫奈雷蒙向程抱一致敬時說:「法國文化本身豐富了程抱一對生命的理解,也使他得以回過頭去,進一步對中國文化做客觀深入的分析,他身上融合了兩種文化的菁華,再透過法文,達到高度的表現。」

程抱一的父親在美國留學時,曾遠渡大西洋,應聘來到法國諾爾省替當時英法軍隊招募的華工們做翻譯,幫忙處理一些行政業務。他當年工作的斯瓦松市,程抱一一直想親臨斯地,但是直到二000年才得以初次前往。他那次是到供作家休息寫作的別墅,位於比利時和法國弗朗德勒接界附近的“黑山園”寫第二本小說“此情可待”。二00二年三月再去寫論述集“對話,一份對法文的激情’時,一天隨黑山園的主任紀封丹開車到城裡赴約,回程上經過十三世紀的方濟各修士季佑姆.德.魯布若克誕生的村莊。這位修士一二五三年時奉聖路易之命出使蒙古,花了二年的時間,跋涉一萬六千公里路,抵達了即將建立大元帝國的蒙古宮廷。

紀封丹當時對程抱一說:「有一個人從這個偏僻的角落出發,去到中國的邊區,七個世紀之後,您從中國來到此地,今天晚上就在這個偏僻的角落,好像是個偶然,又像被人導引。我真的感覺,一個大環扣,穿過時空,在這裡扣合起來。我甚至說,在這裡完成,因為您走得更遠,變成了法文作家。談到作家,您知道聖路易有一位作家後裔,德波旁布塞嗎(Jacques de Bourbon Pusset)?」

在那個二00二年的三月,程抱一入選法蘭西學院之前三個月,他已寄出了申請信,但是未告訴任何人。聽見吉封丹這麼說時,「仿彿從這些令人欣喜的各種巧合裡聽見命運的聲音」,感覺「這個終於充滿善意的聲音是在宣佈積怨消溶後的大和解」。他說:「我很早便顛沛流離,每當我徘徊在犬狼莫辨的黃昏,或迷失在陌生的地方,總有一股憂愁浮上心頭。但是那天,在弗朗德勒之路上,我感受到親密的返鄉心情,如同正在靠岸的水手,有一種將會被各位熱忱接納的預感。我知道此次返鄉的目的地不是一個小小的家,而是一個我終生在尋找的精神祖國。」

程抱一於七十三歲之年,當選院士後一年,於二00三年六月十九日在法蘭西學院正式就位,繼任聖路易嫡系後裔,德波旁布塞的第三十四號席位。他演講結束後,布塞的兒女深受內容感動,含淚過來向他致謝,說從他身上見到了老年因車禍慘死地鐵的父親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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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身的堅持和努力、地理的巧合和命運的安排之外,程抱一身上的對比性令人印象深刻。他外型孱弱,也確實曾經長年纏綿病榻,在那段時期構思撰寫的「天一言」,描寫疾病的部份之令人怵然驚心不是偶然;他說,當時認為就是此生的告別之作了。就位典禮,以及之前的撰寫演講稿給他很大的壓力,依據傳統規矩,程抱一在典禮中談他的前任院士德波旁布塞──從生平、著作到思想為人,代表接待他入會的院士彼耶-壤.雷米則介紹他的一切。這兩篇講來各長一小時的演講,由於必須深入切實,坦然透露了許多之前為外界所不詳的內情,在工作量之外顯然也使程抱一承受不少心理壓力。就位典禮前夕,他終於發作泡疹,整個腰部疼痛難當。但是他的演講中氣十足,感人至深的文句無一字打結,即使習慣聽精彩演說的全場院士亦嘆為觀止。

典禮次日到他家拿資料,他穿著晨褸接見,表示正在兩次疼痛發作的空檔中。客人耽心打擾,這位老先生卻好整以暇地陪著小敘。他嘴角含笑,眼神因病痛而帶著燒灼感的晶亮,像談小說人物似的說,痛起來天下無字可形容,但是痛過之後,那份舒暢,「卻是個奢華無比的享受」。那時才知道他是抱病參加就位典禮,之後還出席國民議會議長為他在議會大樓舉行的花園酒會,初夏的天氣,一直穿著鑲大片金線刺繡的厚重毛呢禮服,拿著寶劍,即使年輕許多的人也不一定承受得住。

程抱一常說他「不是一塊做學問的材料」,而且有一種先天的叛逆性,喜歡唸書而不願意參加考試。他在六0年代進入巴黎高等社會科學院和語言研究中心工作,結識當時盛行的符號分析學多位大師,但他說:「這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正好碰到人文科學非常發達的時期。」做學術研究於他只是「迫於生活」,是「西方對我的要求」。他的終極目標其實是創造:「不再去介紹別人,而是翻新自己活過的,感應過的生命事實,用文學手段將之體現出來。」

寫清初奇士石濤,程抱一用了「滋味」為書名,他的小說人物天一幼年時吃到父親給他買的平生第一塊奶油蛋糕,「舌頭溶化在嚮往已久的鮮奶油裡」,很滿意地發現,「這個滋味百分之百符合了我最極致的想像。」即使宣紙吸收墨汁,天一也將之比做「一個人正在吃細緻的米糕,舌頭上感覺米糕一截截溶化,留下難以磨滅的餘味。」天一罹患瘧疾,每次發病「都如同出入地獄的考驗」,他起了自盡的念頭,但是當高燒和冷顫過去了,他說:「一種新的欲望攫住了我,在耳邊絮語,留在那兒吧,把事情看個清楚。」生命之予程抱一看來也就是各種強烈的痛苦和令人歡樂的「滋味」的組合,他在中間浮沉起落,對痛苦和歡樂一視同仁,因為都是生命的本質,都帶給他創作的靈感,是一和一相加後衍生出的無限的三。

他確實和天一一樣有腸胃的毛病,得注意節制飲食。但他對法國甜食卻情有獨鍾,不敢吃掉整塊奶油蛋糕,也要買了再分人一半。看他吃蛋糕,他口中這個筆者起初不太習慣的詞,「滋味」的意思就一目了然了。
「天一言」很大成份是程抱一的自傳,從真實經驗到心路歷程。第二本小說「此情可待」本為拍電影而寫,為了導演方便,他破例先寫了一個中文初版,將之交給筆者請報社代為打字,然後來電話探問對書的看法。這個故事發生在明朝末年,講一位大家閨秀和來家裡演戲的京劇演員相互看了一眼即被拆散,但是永不相忘。當他們終於可以結合時,卻遏制彼此的衝動,讓感情昇華,進入永恆。

法國評論家都感覺這段地老天荒不了之情堪與十七世紀的巴黎沙龍名主持拉法葉特夫人(Madame de La Fayette)的名著「德柯萊芙公主」(La Princesse de Clèves)比美。筆者當時在電話中表示,這對戀人的感情建立在那樣脆弱的一眼上而得以持續終生,如此保持感情之不滅,乃至後來的遏制激情,實際上比放任肉體親近來獲得滿足要困難無數倍,幾乎是另一種暴力了,感覺他們的愛有相當的神秘性,言下有點不太相信的意思。然後就到了這天下午,程抱一突然來到編輯部門口,抱著應允贈送的兩厚本精裝畫評。我請他到清靜的會客室,他第一次說明白,這種愛而不能愛的無奈,他自己便有過類似的經驗,而且因為得獎和成為院士在媒體大曝光的關係,最近收到睽違數十年的對方來信,說到自己身體不好,得了大病,也不必見面了。對我們的院士,這確實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了。

和程抱一坐咖啡館或上餐館,總會有不認識的人很禮貌地過來致意,有的甚至請他鑑賞字畫。一次他排隊買外賣飯菜,後面一位法國中年太太為他的書向作者致謝,表示給了她很大鼓勵,讓她再提起面對生命的勇氣。她說著拿掉帽子,讓程抱一看她開始掉落的頭髮:她得了癌症。程抱一收到大批讀者來信,以女性居多數,在公眾場合,像他的詩歌朗誦會後的酒會中,總是被女性包圍,「天一言」獲得女性評委創辦的費明娜文學獎實良有以也。

這位院士的感性是滿得從身體裡往外溢的,呈現在他的言談舉止之間,在他一開口便萬分專注的神情中。有一次他和我相約在大皇宮博物館的咖啡座見面,因為他是大皇宮當時的台灣故宮展的顧問,先在那裡有事情要辦。到的時候,遠遠看見他正在伏案書寫,像個在課堂上考試的小學生,全神貫注,一筆一劃。原來他在趕巴黎「解放報」讀書版預約的文章。這份沙特曾經在七0年代擔任社長的全國大報邀約一批知名作家各以一件二十世紀的物品為題發抒己見,給程抱一出的題目是「月石」,以太空人從月亮上帶回來的一塊石頭為出發點,一個星期就得交卷。

程抱一當即向筆者解說他這篇文章的構想:中國是個拜月的民族,所有人生美好境界無不以月來象徵,人類登上月球後,科學打破了月的神秘,但是中國人的夢並沒有斷。這個在美學上非常成熟的民族,其思想中的「氣」論,很早便知道氣是週而復始,是圓的;老子也說,道必大,大必遠,遠必反。再者,生為人,最可貴的就是想像和作夢的能力,這種能力使人得以超越報導和見證等單純的物質分析和認識,達到創造的神秘境界;創造能力則是一種做為人的尊嚴。西方人的科學精神使他們很早便失去夢想,文學中對月的描述只是聊備一格。而中國民族的可愛,就在於能保持作夢的能力,白天儘管追求功利,晚上仍然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雅興,一樣在吃月餅時想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不若西方人是生活在鎂光燈下。但是,中國人之講求圓滿,在文學藝術的創作上,又不及西方(如希臘悲劇)之具有破釜沉舟,另闢天地的突破性。

程抱一說話是立刻入題的,記下來就是文章。他寫東西用的是中小學生的零散作業紙,打著橫線格,有時大小尺寸不一,摺起來就揣在口袋裡。他說他有習慣「走著寫」,等公車,等朋友,都是他寫作的時間,有點子就記下來。無論中文法文,他都是筆劃清楚的工體字,密密麻麻,像雕塑家似的一絲不苟。剛認識他時,他帶我到找得到他歷年所有著作的書店,選了當時剛出版的詩集「雙歌」和畫冊評傳「石濤,世界的滋味」送給我,替我在書上題字。我走開來,讓他安靜做這件事。在這家老式書店的書堆中間,他就著展示台上疊放著的書,站在那兒俯首書寫。過了好一會兒,我翻了幾本書,回過頭去,他依然在寫…

想到程抱一,第一個印象便是這種認真,在每一件事上,在週遭每一個細節上,別人不察覺的,或者掉以輕心的,都可能是他的大事。一如天一和玉梅在野外寫生,那座安靜的池塘,「在它的倒影裡,一切都是非凡的大事:掉落的斷枝、飄過的雲、點水而去的蜻蜓、俯衝的鳥、冉冉升起的炊煙、雲雀壓抑不住的叫聲…」。

常人只知道彰明之事,程抱一當是易經中所說的「知微知彰,知柔知剛」的非凡君子了。


2004年5月20日,巴黎

廣州南方週末集團,Mangazine 名牌雜誌約稿刊出


作者簡介:「天一言」中文本譯者。

說明:「天一言」譯本由聯合報系聯經出版社最先出版繁體版,山東友誼出版社以原譯本發行簡體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再度以之出版簡體版,收入經典文學叢書。

1 則留言:

  1. 對程抱一的報導採訪不計其數。他一方面由於健康的關係,不願多有打擾,從不直接接聽電話,其他現代聯絡方式,甚至傳真機,一概從缺,媒體很難找到他。成為公眾人物之後,在公開場合碰到記者,有時他會說,你們看楊年熙寫的吧!這一則應南方週末集團名牌雜誌邀約,算是一個包含完全的綜合整理。他最近一再向我表示的心願,是出版“羅浮宮朝聖“的繁體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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