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2日 星期一

我是血,亞維儂藝術節重頭戲



舞劇挑釁意味濃厚,甚至顯得暴虐。
但是無人比顏法布赫更能代表歐洲今天的藝術趨勢。

文:楊年熙


   

“亞維儂藝術節是一面時代的鏡子,它以嚴肅的心情進入二十一世紀。今天世界各地不斷發生流血衝突,用蠻橫的暴力來解決問題,這些都被用戲劇和舞蹈的形式呈現在舞台上。二00一年藝術節的戲劇人物名叫安諾爾夫、馬克白、余庇、哈姆雷特、丹頓、狄圖斯…來自東歐的青年藝術家以他們獨特的眼光審視我們嗜血的激情。地球在流產的革命、獨裁者的殘暴,權力的偏差中間運轉。觀眾今夏受到的震撼將非常劇烈、真實、刺激而豐富,總之和我們日常電視和廣告上所看到的平撫、協調、和解等消費文化的論調截然相反。”

二OO一年亞維儂藝術節紀念專輯的巴斯果在這則社論中簡要地說出了今年的大動向,但是觀賞比利時劇作家簡法布赫(Jan Fabre)的“我是血”(“Je Suis Sang”),仍然沒有料到其中的“劇烈、刺激、豐富”會到如此極端化的地步,極端到全無退路。極端,或者極致。“我是血”,亦即我是液體,順勢流動,無所阻擋,任何汙辱、傷殘、殺戮均莫奈我何。

亞維儂藝術總監費弗赫達斯耶(Bernard Faivre d’Acier)說,簡法布赫介於戲劇、舞蹈、繪畫,以及古典和現代音樂的交會點上。事前便預見到他這齣特別為教皇宮榮譽院製作的新戲不在人們的觀賞習慣裡,會造成很大的震撼,挑釁意味濃厚,甚至顯得暴虐。但是沒有人比他更能代表歐洲今天的藝術趨勢。

簡法布赫,一九五八年出生於安特衛普,是他這一代戲劇藝術家中的佼佼者。他從一九八二年的“這是未來戲劇”起,便宣佈了二十世紀末期的新前衛。他的戲是“真實時間裡的真實肉體”,一方面將身體的實質表演推到極限,同時以夢幻景象製造幻覺,其間亦不無幽默意味。他的戲劇和舞蹈都在鑽研一個主題:“將肉體當做戲服”,而且以古代戰士做為典型。二000年的“世界需要戰士魂”更是全部以戰鬥者和肉體為創作基礎,裡面的酒神狂歡祭典被評論界視為對整潔和秩序的恐怖攻擊。


“我是血”也是從中古世紀戰士的集體舞蹈開始。身穿銀色盔甲的男女各五名舞者整齊地前後兩排,在寂靜而乾淨的舞台上做操練式舞蹈,以芭蕾舞動作為基礎,蹲下站起,大幅跨步,乃至四腳朝天靜止不動。木板舞台上的踏步聲和盔甲的匡瑯聲構成節奏明確的配音。在他們一直罩到膝部以上的護腿上方,和護胸以下,是露出一截大腿的黑色緊身短褲。一名做磨刀匠打扮的侏儒在他們中間穿梭,檢查盔甲,將一把長劍交到每人手上。

一個男戰士離開隊伍,揮劍舞蹈,或者對著想像的敵人瘋狂砍殺,步伐越來越凌亂踉蹌。舞台兩側併放著十張加了輪子的長桌,一人可以推動,鐵皮桌面(和盔甲、面具、刀劍、鎖鏈構成一個堅硬冰冷和嚴酷的環境),拆併之間形成第二層舞台。一對身穿一式綠色古代寬裙女裝的男女演員,罩上現代的綠色手術服,左右兩邊立於桌上,交替著唸法文台詞,一個身穿黑色古裝,頭披黑紗的女人,不停圍著舞台邊緣打轉,嘶喊著訴說,像一隻預言不幸的黑鳥。

台詞說:“我們身處耶蘇誕生之後二00一年,卻仍然生活在中古世紀,同樣的身體,內溼外乾(…)我們仍然活在羞恥裡,只有當我們臉紅時,血液才透過皮膚顯現出來。”這個有點像在說教的台詞以後一路做為這場戲劇/舞蹈的導引,中間穿插著拉丁文。它的內容,和舞者們很快赤裸的身體一樣,都是血淋淋的,乃至最後從一數到三十四,唸出三十四個切割身體的部位──最後的部位是手腕動脈。三十四,也是耶蘇基督被釘上十字架時的年齡。

這種對於血的恐怖心理,導演說是來自宗教意識,是對基督身受五傷刑罰死在十字架上的犯罪感和羞恥心。他說:“聖經舊約裡說,我們必須喝耶蘇基督的血(今天仍在天主教的彌撒儀式裡),才能變得比較人性,比較好。因此其他的血是被禁止,以至於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潛伏著吸血鬼的恐怖故事。我們鮮厭噁血,因為它使我們想到自己的罪惡。今天也是一樣,有的人把愛滋症視為上帝的懲罰。另外,自古以來,女人的經血都被看成污穢的東西,事實上,在生物組織上,它有非常正面的價值。”

當發狂砍殺的男舞者機械人般被抬上手術台(鐵桌)修理時,其他男舞者脫下盔甲,換上罩頭工人裝,拿一把刷子,面對觀眾站立著,牽開褲子,奮力刷洗私處,久久不停。女舞者換上潔白的新娘禮服,撈開長裙,用手將白色內褲染紅,歡天喜地慶祝月經初潮。她們轉眼間又脫掉禮服,剩下內褲胸罩,再嬰兒般全身赤裸。他們的舞蹈動作是身體和心理受到痛苦折磨時的扭曲,加上野獸似的低吼喘息和痛極的喊叫。女孩亦不斷做著刷洗私處的動作…

顏法布赫的舞台越來越“豐富”,舞台空間被有效利用,許多事情在同時進行。新娘禮服脫了又穿,穿了又脫,女人從端莊優雅一步墜入原始野蠻。她們美麗的裸體,混雜著汗水和所塗抹的油膏,在舞台上溜滑滾動,或者朝後翻倒四肢著地行走,陰部朝天。男人背對觀眾接受割包皮手術,轉過身來,陰莖上包著滲血的繃帶…

所有這些不堪入目的“舞蹈”將純潔的白色禮服和原來整潔的舞台破壞無遺。令人驚異的是,肉體儘管赤裸扭曲,竭盡所能地在擺脫壓抑和沉重的原罪觀念,卻沒有兩性之間的性接觸,包括任何象徵動作。導演顯然意將主題澈底集中,強調“身體是由血這種液體組成,它可以和任何血液溶合,包括上帝和動物。這也是在設想一個人類將來可以存活下去的新世界。”

秩序和混亂,人的野蠻,弱肉強食的競爭,性和死亡,是顏法布赫向來的執著意念。他的戲劇從不媚俗妥協,相反地很有危險性,因為他把舞台當作每個人內心經驗衝突鬥爭的戰場。做為顏法布赫的演員和舞者需要有一種澈底覺悟,還不只是不顧一切地豁出去。他也說:“我挑選演員或舞者當然首先看技術和身體的靈巧,但是也要他們能明白,這是一個精神行為,需投注以無窮的愛和激情。然後我教導他們將自己的身體當作思考的目標,詮釋我所謂的人身殘酷表演。我們每天都設法超越身體和心理的極限,以便了解人這個奇異的機器如何在面對外面的世界。”

鐵桌來來去去,併合又拆散,最後樹立起來,成為一面牆或鏡子。舞者和演員在桌上桌下演出,舞變得精緻起來,肉體展現著歡愉的肌肉美,間隔著電影效果,顏法布赫的編舞盛名名不虛傳。但是這最後二十分鐘的美,和全長一小時半的精神考驗比起來,未免所佔比例太少。而且,一般人需要這種震撼嗎?還是我們沉睡麻木,沒有藝術家的刻意挖掘的敏銳?


 “我是血”是亞維儂藝術節的預約節目,七月二十日到二十三日連演四場,二千二百個座位整個爆滿。簡法布赫說,他每次一進到榮譽庭院這個最具挑戰性的露天劇場,便首先想到面對觀眾席那片城樓上的歷史血跡。這座建成於十四世紀的巍峨古堡歷經時代變遷,看遍朝代替換和權力爭奪,顏法布赫用葡萄酒或口紅造成的血跡怕不在呼喚著石頭中的幽靈!難怪他說,除了這個劇場,他所導演的“我是血”絕不在他處公演。

亞維儂藝術節的創始人,第一個在教皇宮榮譽院演出的壤維拉爾(Jean Vilar)一九四六年時曾經拒絕這個提議,認為這是個最真切又最糟糕的戲劇場地,“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亂石混雜的地面!”他一九四七年公演的劇目是“大教堂謀殺案”。看來這個地點一開始便和血的主題相連了。只是簡法布赫的“我是血”與所有謀殺事件,從莎士比亞的“馬克白”和“哈姆雷特”,到布希奈的“丹頓之死”所不同的是,他的戲這沒有任何懸疑情節,而是在研究人體這個可被殺害的物質,設法從精神上解脫一切的恐懼。

2001-07-25/原載美洲世界日報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謝謝造訪。留言須經過管理,稍後會自動顯示,請勿念。發佈前可用“預覽”了解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