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4日 星期一

雷亞樂,巴黎的心臟

◎楊年熙


佐拉時代的“雷亞樂” 。



巴黎可以說是由兩個地方造成的,一是西隄島上的聖母院,另一便是雷亞樂(Les Halles)。二者都是從中古世紀發展而來,若說因雨果的小說“巴黎聖母院”而聞名的這座哥德式大教堂掌管人們的心靈,被寫實主義大師佐拉的“巴黎的肚子”永遠定格下來的雷亞樂,便是負責滿足人們的口腹之欲。

雷亞樂在十二世紀時稱做“小田園”,一起始便是闢來做為民生基本用品的供應地,在長期的演變中,它更是一座中央菜市場,規模由攤販、敞篷而店面,養活著數百萬到上千萬的巴黎人。
和當代人的記憶連在一起的,是維克多.巴爾塔(Victor Baltard)在一八五二年到一八七0年間興建的的十個大敞篷,採用當時流行的鋼鐵樑柱配上玻璃屋頂。一九三六年再完成了最後兩座,那時的雷亞樂也成了巴黎市中心的一個龐大的批發兼零售市場,直到一九六九年因達到飽合而往郊區遷移,以及四年後在烽煙四起的抗議聲中拆毀巴爾塔敞篷,改建成現代化的商業中心。

“雷亞樂”在法文裡其實就是指的這些鋼鐵架子的大篷子。在它最輝煌的市場時代,從天剛破曉到日落西山,那裡像個忙碌的舞台,不斷上演著最靈動的人生大戲。人們今天談起仍然津津樂道是雷亞樂的洋蔥湯。炒過的洋蔥加點豬肉丁熬成湯,湯面上撒上乳酪碎屑入烤爐略烤,溶化的乳酪表面結上一層香脆的薄焦殼,吃的時候乳酪藕斷絲連,口感豐潤而香味四溢,配上一截棍子麵包便足可飽餐一頓。這個廉宜的工人餐也是窮學生們的一大美味。

若在巴黎人的集體記憶中,雷亞樂的代表食品是洋蔥湯,或者佐拉小說中氣味沖鼻的白菜湯,在視覺影像上,要數“雷亞樂大力士”和沿街的妓女色彩最為濃厚了。從當年的紀錄片中可以看到,圍著白色長圍裙的大力士們能夠扛一頭殺好的二百公斤整牛,走一百公尺的路,而且還上下卡車。力士們的汗氣和花姑娘們的脂粉味,飄散在雷亞樂的空氣中,夾雜著批發商販有一定傳統規矩的講價聲,小販們極具特色的吆喝聲,主婦們的問價或閒聊,以及來收集丟棄餘貨的流浪漢,或者趕在收攤前以半價抱走一堆甜瓜的窮學生…雷亞樂可以看遍喜怒哀樂的人生百態。


今天的雷亞樂區南邊止於利弗里街(Rivoli),東邊到塞巴斯妥波大道(Sébastopol),北邊以艾迪安馬塞爾街(Etienne Marcel)為界,西邊抵達羅浮宮。它是居民近千萬的巴黎城市共同體(巴黎市加上周圍的七個省)的核心地帶。也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多元組合,地下和地面重疊著RER區間捷運、地鐵、公共汽車和地下車道。在地鐵和區間捷運像蛛網般在巴黎的地下連結完成後,位於塞納河右岸的雷亞樂更成了市中心的大轉車站,四通八達的鐵軌在那裡交錯聚散,有如心臟的傳導系統和輸送養分的血管,每天吞吐八萬乘客,一年迎送四千多萬來購物的消費大眾…

在現代的交通設施下,雷亞樂是第一個進入巴黎的門戶,一個很方便的約會地點。區間捷運RER三條A、B、C線分頭負責橫貫東西、蹤走南北,以及從西南到東南,或東南而西北,每一條都經過夏特萊-雷亞樂的轉接站(Châtelet-Les Halles)。班車不是每站都停,不管您住在那一頭,選上中間只停大站的“直達車”,很快也就從十、二十公里外的郊區來到市中心。

然而,這種便利對雷亞樂老城區卻不一定是個福氣,人們對那裡的歷史感情太濃厚,七0年代重新修建時的野心過大,希望令之和平共處的東西太多,以至感覺地面下像“千層糕”似的現代結構和地面上原有的“街坊”氣氛脫節。有社會問題的敏感郊區的青少年把這裡當作聚會場所,鬥毆爭執,乃至販毒走私時而有之,流浪漢在角落裡攤開“鋪蓋”,街道和地鐵裡警察的影子增多,很多的通道和角落開始滲出不安全的陰影。
巴黎市政府則開始計畫打散了重新來過,已徵求到四個整建藍圖,市長於二00四年十月五日向媒體說明這些藍圖的最後版本。

其實直到九0年代中期,雷亞樂都還是讓人樂於前往的地方。例如晚上從西南近郊開車上龐畢度快車道,近在咫尺的塞納河水沿路跟隨,藝術效果的燈光將一座座橋基和建築變成了悅目的雕塑,艾菲爾鐵塔更是盛裝相迎。望見對岸的巴黎法院,即從“夏特萊”出口,左轉橫過奧斯曼替拿破崙三世開闢的第一條現代街道“利弗里街”,直接鑽進地下停車場,便進入雷亞樂的核心──商業中心。

筆者的目的地多數是那裡的UGC複合電影院。這種將許多放映廳集合在一個綜合結構中,同時公映當周所有新片,附設咖啡座和三明治店的形式,雷亞樂的UGC院線在巴黎是率先開張的第一家,也就是說,在源頭上推動了重開上電影院風氣的行動。一九九八年底在那裡舉行的中國兩岸三地導演大展,正碰上交通全面罷工,卻無損人們趕場的熱潮。在外面車聲喇叭聲的焦慮中,那裡是一角和平港,只管一部接一部的看電影和與導演們見面談。

電影院對面是座現代游泳池,具有奧林匹克標準的長寬度,隔著一道玻璃牆可望見嬉水的人。游泳池前則連著一棟玻璃屋,裡面是巴黎市政府的熱帶植物暖房。電影院前的走道連上商店區,地面上下共五層。從電影院散場出口前的電動樓梯上去,就到了地面上的花園,花園近旁的聖厄斯塔希教堂經常演出古典戲劇…因此去一趟雷亞樂,民生娛樂文化和運動便一應俱全了。

但是,雷亞樂商業中心也受到了它的成功之害。
過去的雷亞樂中央菜市場是以餵飽六百萬巴黎人(市區二百萬,郊區四百萬)為目標,後來需要照應的人口增加到一千萬,法國政府於是決定將市場遷移到漢吉斯和拉維列特。這個巨大的工程從一九六九年開始,到一九七三年最後拆除巴爾塔敞篷;當時一位三十二歲的美國銀行家專程跑來,要求將這些“藝術和建築上的人類共同遺產”搬到美國去永久保存。

巴黎市中心後來很長的時間便是一個巨大的“窟窿”。龐畢度文化中心和RER區間捷運線相隔半年在一九七七年啟用,公權力機關接著展開了法國地下城市規劃上史無前例的大工程:重疊於RER車站上方,在數公頃的面積上闢建出四層空間,希望恢復雷亞樂交會往來的歷史功能。從一九七九年雷亞樂商業區揭幕起,各個部門陸續完成,整個中心至一九八五年竣工。

矛盾的是,雷亞樂本來是個相當平民化的地區,現代化的商場出現後,首先對鄰近小商店造成很大沖擊,其次,區內居民對於湧來那樣多他們“不認識”的民眾也感到不安。當然,巴黎做為全球第一個觀光目標城市,當地人不能那樣“狹隘”。最大的問題其實是郊區不良少年的聚集,以及來了很多游民,雷亞樂變成了他們流浪的終站,在建築設計上不應該有的許多小角落中住了下來。儘管接待游民是雷亞樂的一個傳統,過去在教堂的鐘敲了五響之後,即准許他們來撿剩餘的蔬菜水果,甚至魚肉。

巴黎市政府今天的構想是,以消除區內居民的疑慮為前提,在商業活動之外,加強雷亞樂在文學、繪畫、時裝、音樂或舞蹈各方面的功能,讓創作的能量在那裡找到發展的空間,也就是說,在商業的純物質交換之外,增加雷亞樂的文化活力,亦即增加人性化的接觸。實際上的做法包括在當地設置成人大學,讓無法順利完成學業的人有第二個機會,而且在整個設計的過程中讓地方民意參與。






原載南方報業集團名牌雜誌,“城記”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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