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5日 星期一

自拍與自戀

王小慧回顧展的聯想


文:楊年熙

圖片/辛蒂雪曼自拍像:1-文藝復興油畫新解。2-瑪麗蓮夢露。3-王小慧天津展。4-芭蕾舞伶。5-2008年紐約展新作:中年婦女。

王小慧規模空前的天津回顧展,其中以“我的前世今生”最堪玩味。從巴黎這樣一個文化大都會望過去,她這組自拍像令人聯想到去年五月至九月,在巴黎協和廣場“網球美術館”(Jeu de Paume)舉行的美國攝影名家,辛蒂雪曼(Cindy Sherman)的回顧展。巧的是,這兩位女性藝術家年齡相仿(辛蒂稍長三歲),而且同樣將自己做為拍攝的主體。不同的是,自拍像是辛蒂雪嫚過去三十年來唯一的攝影形式,至少是她很快成名之後,享譽國際的獨家特色。對於王小慧,則是她新近改變的路線。

在形式之外,辛蒂的自拍像張張不同,每幅作品背後所隱藏的,是一個猜不出真面目的千面女郎,即使她答應向媒體公開個人工作室,出現在照片中的她,仍然在臉上畫了面具妝。巴黎展覽期間,藝術雜誌刊出的專訪中所搭配的圖片,除了作品還是作品。辛蒂所談論的,無非是創作過程、對某幅作品的分析、以後從事電影的構想等等,而無一句涉及她的私人生活。她將工作的成果推到最前面,觀眾對她本身感到好奇嗎?她說:“你們會失望的,我是個極普通的人!”

事實上,辛蒂所裝扮的作品人物“瑪麗蓮夢露”幾可亂真,而另一個“女舞者”則姿態專業,苗條而性感。她也會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小腿浮腫的庸俗中年婦女,甚至在九一一之後,發表系列巨幅七彩小丑圖。她當時停止創作了兩年,感嘆“藝術何用?”最後找到小丑的題材。這些扮像特殊誇張華麗的小丑喜感在外,悲情於內,而且難說在濃厚的化妝後面沒有藏著一個殺人犯或戀童癖!

辛蒂雪曼真面目莫辨,觀眾亦滿足於此。因為她的藝術成就是那樣繁華耀眼,,讓看的人有各種各樣的感動,從懷舊到驚怵,從對幽默的莞爾到對極端情境的恐懼…一個個展廳走下來,你感到口中百味雜陳,腦海裡則編織著許多辛蒂的照片剛說了個起頭的故事…

原來主修繪畫,結果從概念藝術的角度選擇了攝影的辛蒂雪嫚,創作的原則是:將自己當作畫布,將假髮、假器、服裝和化妝品當作顏料,再將自己的身體做為舞台。每次拍攝前,她先在心裡構想一個故事,塑造出一個故事人物,然後自己將人物裝扮出來。因此每幅照片都有個並不存在的劇本,她借助於電影很多,但運用攝影技巧和觀念設計所拍出的人物另有意境,對影迷也僅停留在似曾相識的懸念上。



王小慧的“前世今生”,製作法更接近於剪貼畫,幾乎是日本浮士繪的平面圖,而沒有任何構成攝影要素的光和影。作者用電腦將同一張自拍像重復印製,然後在許多重復的我之前,放上一個略為不同的自己做為主導。她說,主題是“個人和群體的關係”。那麼,她將所有構圖相同,僅人物服裝改變的大幅作品安置在同一間展示廳,對應一個她穿歷代服裝的長卷,這些數不清的“我”帶著一律“巧笑倩兮”的面部表情,毋寧是用“王小慧”模式來“代表”古往今來的整個婦女群體了。

觀眾感到作者“自戀”的傾向明顯,作者說“自戀沒有什麼不好”,“藝術家多數有此傾向”。只是,這種以強勢表現公開展示的自戀,在今天這個形象掛帥的影視社會裡,是一種環境因素所造成的果嗎?若以自戀為本,所期望的效果便應是觀賞者的認同。但作者對影像的處理採取機械式的“平舖直敘”,電腦科技手段亦消減了人性特點,讓你將她的淺笑看到飽合僵化的程度,是否也在有意地抑制觀眾的主觀和直覺,而強調沒有個人判斷的“群體性”,從而闡釋她的主題?

這位上海女藝術家說,此次展覽“空前絕後”。我們也許可以理解為,不可能期待她如同荷蘭畫家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那樣,在1629到1669的四十年間,將自己從年輕畫到年老,從光滑的前額畫到臃腫鬆弛的面頰了。

在西方藝術發展過程中,創作者將自己的形象嵌入作品,在古希臘的雕塑中便出現了。但在完成的畫作上簽名則是中古世紀才有的事。十二世紀左右,隨著“個人”意識的逐漸覺醒,自畫像因運而生。到了文藝復興時期,鏡子的製造技術大幅改善,在每幅畫中都找得到以自畫像來“簽名”的做法,如畫家的身影反映在主體人物旁的一面鏡子,或一個擺設的水晶球裡等等。林布蘭的一幅自畫像將畫架置於第一線,他自己則遠遠地審視著我們看不到的,架子上完成的畫面,則從自畫像最初的自我眩耀心理、社會升等企圖、簽名功能等,轉為日常生活中應付客人和債主的記載。

畫自己可以用充裕的時間深入細節,杜雷(Dürer)1507年時描繪自己的裸體,幾乎是帶著醫學解剖的眼光。相機的發明使得古典畫家更加謹小慎微,也讓現代畫家得以另闢蹊徑。將相機鏡頭對準自己,無論是辛蒂雪曼的自我隱藏,或是王小慧的自我彰顯,都是在探討當代藝術的新可能性吧!


2007-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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