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奧賽美術館展覽,“罪與罰”。
文:楊年熙
最近一直在思考有關死刑的問題,想給報社寫文章,但是躡手躡腳,處處斟酌,好像說甚麼都不妥當。臺灣的白冰冰把大多數人都給震懾住了,即使“等你家女兒也被人如何,如何了,你再來談廢除死刑”等情緒性的話也少有人反駁,更多的是跟著她起鬨。情緒是很容易被煽動的,激情可以如火焚身,不能自己。由受害人的家長來發動,再刺激同情心和罪惡感,比較冷靜的溫和派也不過以“臺灣廢除死刑不到時候”來給自己打圓場,好像就心安理得,推理到位了。
至於大陸,幅員廣大,諸事繁雜,要講人道和基本自由而廢除死刑更非一蹴可幾。但大陸在2005年有過學者公開討論,之後也不時有廢除死刑問題的論文發表在新浪、人民等大網站上。像“笛在明月樓”博客裡的馮迪於2007年11月張貼的“死刑問題研究”,從各個方面細數世界廢除死刑論出現的歷史,最後指出:“我們為何要廢除這一刑罰,以及死刑廢除後,現行的刑罰制度該面臨怎樣的變革,是我們無法迴避的問題。”他指出,由於學者的呼籲,國民對廢除死刑的支持度不斷增高。加上近年來一些重大的誤判案件,最高人民法院將死刑案復審權收歸最高法院,在制度改革上邁進了一大步。
臺灣此類研究一定也很多,問題是仍在專家小圈子內,至少廣大民眾並不認為切身有關。除了枯燥的理論,也沒有甚麼其他通俗化管道可以增加對問題的認知,只有繼續守著“殺人償命”,這條來自別無他法的原始社會的法則。到底為何要廢除死刑?巴黎奧賽美術館直到2010年6月底的一檔展覽可說從另類角度回答了這個問題。
法國於1981年廢除死刑,最後一次執刑在1977年。在這年之後將死刑案改判無期徒刑,當時46歲的法庭辯護律師和大學教授巴當岱赫(Robert Badinter)居功甚偉。社會黨人密特朗當選總統後任命他為司法部長,而在就任半年內結束了廢除死刑的長途跋涉,離27歲出版“死囚的最後一天”的大文豪雨果過世整一百年。“罪與罰”展覽取自俄國作家妥耶托夫斯基1935年的小說之名。我在看了首日展後回去聽巴當岱赫演講,思索他建議此項展覽的根本立論何在,而了解到,所謂“罪”與“罰”,其實就是“他殺人,我殺他”的兩次殺人。再是完美的司法審理過程都脫不了這個事實。
台灣人會說,人家是歐洲先進國家,臺灣起碼還要等二十年。但當時法國反對廢除的風浪何其大,遠超過今天的臺灣。在1974和77年間,司法部長勒卡奴艾和內政部長波涅托夫斯基都站出來支持死刑,造成行政干涉司法的大醜聞。季斯卡總統說,“等法國人不擔心自己的安全問題了,我們再廢除死刑”,等於說永遠不廢除了。事實上,廢除死刑必須是無條件的,也沒有必要時時測量民意。當然最好也能出現一些有膽識,有才華的中國雨果、拉馬丁、佐拉、卡謬......和巴當岱赫了。
法國今天有一些極右派政治領導人主張恢復死刑,不過在立法上辦不到,因為受制於數項國際公約,特別是1985年的“歐洲人權協定”。這也足夠讓終身為廢除死刑奮鬥的巴當岱赫警覺起來。“罪與罰”展覽從亞當和夏娃的長子該隱手刃胞弟亞伯開始。為甚麼聖經創世紀裡的人類始祖是個兇手?巴當岱赫說,除非去相信神話和神秘學,否則很多問題他至今不得其解。
一座斷頭台赫然聳立眼前,是法國廢除死刑前使用的原物,披著透明黑紗。 這座1792年發明的殺人機器有個“暱稱”,“寡婦”,擱置頭的那個圓洞也叫得好聽:“小月亮”, 當時視作一個“平等而人道”的革新,符合了革命新法裡“僅取其性命,而無折磨”的原則。真無折磨嗎?桑森“劊子手日記”裡的一段文字寫在展覽場牆上:“我把滾動的頭顱抓起來,湊在耳邊叫他的名字,他閉上的雙眼突然張開,充滿了驚恐.....”大革命時刺殺山嶽派極端份子的二十四歲妙齡女子柯爾黛,身首異處後,劊子手提起她的頭在她臉頰上親一下,柯爾黛蒼白發青的臉突然漲得通紅。這些不是身體的機械反應,而是情感,現代醫學有過研究。
小說家描寫罪行要寫一本書,畫家只有一張紙,因此集中在最關鍵的動作當下,給人的震撼特別大。奧賽美術館以印象派作品聞名,和罪與罰好像太不搭調。策展人,藝術史學家克萊爾說,其實奧賽收藏品中45%都取材犯罪主題。愛情美則美矣,能畫的太有限了。至於藝術家在此類題材上注意的是甚麼?“性、 血腥、 暴戾之氣”,巴當岱赫指出。那麼,我們這些兇手的後代內心裡潛藏著死亡的衝動,殺人犯替社會釋放了這些衝動,司法機關再從處決殺人犯上釋放本身的衝動嗎?法國是天主教國家,文化裡有聖經原罪觀念的影響,佛家的性惡說延及前生和來世,罪孽論比天主教還要宿命。中國文化以儒家為本位,思想核心則是“人之初,性本善”,亦即社會教化對人的行為有絕對的責任,對廢除死刑的立論應該比較容易理解才是。
死刑的威懾作用辯論不完,統計數字也不能讓主張死刑派信服。不過這趟展覽走下來,有反胃的感覺。敘述媒體對罪行熱衷,報紙暢銷的歷史固然十分有趣,依據卡夫卡書中描述而製造的刑具床,以及四十五件死囚人頭描繪和雕塑,實在很難入目。策展人說,每一件有關罪行的作品都在拉開觀賞人和血案的距離,整體而言,有上了一堂聖經教義課的功能;最後,斷頭台的陰影散去了。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的油畫“電椅”掛在斷頭台附近:廢除死刑尚有未竟之業。卡謬的一句名言也在牆上:“死刑其實是任何最為周密的命案都比不上的謀殺。”
圖片說明:1-天使指示法國司法和死亡(Jean-Baptiste Regnault, 1791年)。2-斷頭台下(Toulouse Lautrec, 1881年)。3-前司法部長巴當岱赫演講現場(2010-03-18,奧賽美術館,楊年熙攝 )
2010-03-30。巴黎。
廢除死刑,當然可主張、討論,王清峰的問題是她不執法,法未廢前,法務部長是執法者,只能遵行,怎能凌駕法之上?簡直胡鬧。扯到廢不廢死刑,那是另一個問題了。法務部長帶頭不守法,天下豈不大亂。故一看她的言論出來,在下即判斷她只有走人一途了,跟白冰冰無關。
回覆刪除我也不贊成王清峰的做法,反而將廢死的進程延後。廢死議題要前進特別困難,她造成了嚴重的開倒車效應。只有按部就班,展開社會辯論,待輿論成熟,才能找到廢死之路。但是必須在專家學者帶領下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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