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0日 星期六

邂逅


Galerie de photos de Baron Humbert von Gikkingen



人生的吉光片羽


巴黎火光沖天,電視上的畫面有如置身伊拉克戰場。總是在黑夜裡,除了熊熊烈火的紅和光,其餘都被夜所吞沒。而一片墨黑中冒出的火紅前鬼影幢幢:焚燒中的汽車屍骸,以及拉上風帽遮住面部的世紀末終結者。鎮暴警察的盔甲盾牌陰冷鏗鏘,映著火光,倒像是煉獄裡的鑄鐵廠,一切即將銷熔。

那是二00五年底,燒車事件十月二十七日在巴黎東北郊區的克里希-蘇-布瓦炸了開來,火舌一路舔噬,延續三周,蔓延全國十多個大城的敏感郊區。這些特別是非洲移民聚居的住宅社區彼此呼應,爭相競賽,拍賣喊價般地將緊張步步升高。

這天晚上,我離開報社時已近子夜,滿腦子裝著電視上郊區的火光和七嘴八舌的評論,心裡不很踏實。門前空地上赫然有一大堆黑烏烏的東西,在蠕動!是個裹在衣服堆中的醉漢,寒夜裡就著地下暖氣系統的散熱口捲縮成一團。估量自己形單影隻,氣力有限,不敢貿然上前,萬一惹禍上身呢?而且,一個又髒又臭的流浪漢,怎麼碰得!一面想著就繼續前行。

走出空地,空蕩蕩的小路上迎面來個男人,路燈將他高大的身影拋得老遠。他拉上了外套的風帽,雙手插在口袋裡,是個黑人。從郊區戰場回來嗎?還是正要去?在彼此接近中間,我們從眼角相互打量。他心裡戒備著,揣度這個夜歸的單身女人會否把他看成瘟神,而換線到對面的人行道上。

我沒有停步,在眼角觀察的曖昧中毫不猶豫地迎向他。即將擦身而過時,我開始說:「對不起,先生,那邊地上有個男人,看來喝醉了⋯⋯」
他一驚,但順暢地接下去,一面指指我們正經過的社會救濟所:「多半是裡面沒有舖位了⋯⋯」

他的話,隨著我們行進的步伐,結束在擦身而過之後,飄散於寂靜的週遭。在對望的那短暫的一刻,我發現他非常年輕,端莊俊美,氣宇軒昂,眼裡閃著理解的光芒。惶惑著,我繼續前行,到不遠處拿車,並不冀望這個「託付」能有什麼後續發展。
在路旁開了車,順著來路回家。經過空地前,氣宇軒昂的非洲王子正將醉漢扶起來,他躬著魁梧的身軀,不嫌酒氣刺鼻,姿態裡有許多的溫柔。我放慢車速,並未停下,沒有打擾他們,往前走了。


***

Galerie de photos de Baron Humbert von Gikkingen



四月的台北,夜色初臨,倦鳥歸巢的匆忙大致落定,空氣中有一種慵懶閒適的甜味,絲絲涼意,清爽怡人。經過火車站對面街巷的小吃店,排骨飯、油豆腐粉絲、大滷麵個性鮮明的香氣衝擊著慵懶的甜味,抒情曲突然轉為激越,音符跳躍,水波興起,但激動之後的平息越發靜好驚人。

不曉得他什麼時候站在那兒的。第一次發現他的存在,是在公車玻璃窗的反射中。公車在等候發車,車上只有她一個乘客,坐在靠候車站的一邊。他的影子交互反射地映在對面的玻璃窗上,她一時不知道他的位置究竟在哪裡,或許只是個幻影也不一定。

候車站不過是根柱子豎起來的指示牌,和他一起寂然佇立。柱子和他,公車和她,已經具備了貝克特荒謬劇的舞台元素,但是「等待果陀」的作者以人本主義為基礎的沮喪哲學,在那個華燈初上的淺夜,是絕對不在她和他的處境之中的,夜淺,人也浮動渙散。
倒是令她想起正在公映的一部好萊塢影片「似曾相識」,英文原名是「在時間的某個地方」(Somewhere in Time)。以「超人」成名的克里斯多夫.李維飾演的青年劇作家李察葛利耶,有一段前生之緣。他借用科學實驗的初步成果,憑意志的力量回到過去,再續前緣。他第一次見到時空之外的心上人,就是在玻璃的倒影中⋯⋯

車窗裡的影子在注視她!四目交接,她趕緊閃開。若轉向右方,則是眼光主人的實體,虛實之間,她竟然無所遁形。他們開始了眼光的捉迷藏。幾個來回,她發現他揹了個長長的帆布書包,一雙長腿包在半褪色的牛仔褲裡,嘴角略顯笑意,有份遊戲人間的不在乎。再次眼光掃射,他正低頭思索,頭頂黑髮的波浪映著街燈,又像個認真的孩子。

大男孩等的那班車始終沒來,他們一裡一外,一上一下,就這麼無言相伴。台北似乎已將二人遺忘,或者是他們忘了這個五光十色的大城市。
轟隆隆,她的車發動了!她匆忙再望他最後一眼,在車站即將被拋棄的車身移動中,他抬起右手,好整以暇地向她拋出一個大大的飛吻。



2008年刊出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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