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7日 星期六

亞維儂去來



七月的亞維儂,總以燦爛的陽光迎接你,地中海晶瑩剔透的藍已渲染上這裡的天空。
在巴黎的陰雨中發霉捲縮的心一下子舒展開來。


新落成的高鐵站居然是玻璃和不鏽鋼流線形建築,狹長一片,外觀如飛船,內部架構則像一道道光線的拋射。好啊!二千年前所建的古城,至今在十三世紀城牆包圍之下,卻毫不扭捏作態,坦蕩蕩借現代科技放眼未來。

高鐵站外移到三公里外,負責區間捷運的老火車站則繼續隔街對著共和城門,門內的共和街筆直通往古城的核心-時鐘廣場,以及後面的教皇宮。為期三周的亞維儂藝術節七月六日啟動,海報招貼鋪天蓋地,進了城門便眼光忙亂。大街小巷人氣旺盛,操各種語言的遊客中間巡梭著自己打廣告的演員。

演員用演繹莎士比亞的嗓音「叫賣」,將廣告詞編成亞歷山大體十四行詩;五人鼓號樂隊將一座涼亭合撐在腰幹上呼拉拉而來;穿件齊膝米色風衣光著腿的光頭男人提隻箱子急急趕路,後面跟個不斷對著他拍的攝影師,攝影師的黑色圓領衫背上寫著「To Be」二字。光頭男人眼光落在界外,攝影師亦心不二用,他們在鬧市中畫出自己的流動舞台。「To be or not to be」,莎翁的心理戲劇衝突,光頭演員的「To Be」劇名倒是說出了「OFF」的真諦:要緊的是來這一趟,哪怕後來撐不下去而打道回府。

亞維儂藝術節以戲劇為大主流,舞蹈、音樂和展覽陪襯,一九四七年誕生,二十年後生出了旁枝外場「OFF」。相對於主辦單位所邀請的內場「IN」,參加OFF一要狂熱,再要資金。今年的六百五十八個劇團,演出八百六十六種劇目,「狂熱」多得送人都來不及,錢嘛,不惜舉債。其中也有不少獲得官方或民間團體補助,但更多的是幾個志同道合的年輕人戲劇學校畢業後結伴上路,自己掏腰包到亞維儂來辦登記,找劇院,參加不需要經過任何甄選的OFF演出。他們的終極目標不在亞維儂,做好了賠本生意的心理準備,期望的是被來自世界各地的職業買家看中,接下去的巡迴演出便是事業的起點了,一齣戲夠吃上兩、三年,甚至更久。

在這個全球最大的舞台藝術節中,劇團在節日啟動十天後仍無進帳,而棄甲還鄉的,平均每年有一百五十個。亞維儂的成功也讓人耽心有內爆炸之虞:一間九十個座位的小劇院,一天演兩場,三周的租金八千歐元,演出登記費四百一十五歐元,公關宣傳預算至少三千歐元…旅館和餐館價格上漲,遊客將行程從過去的一兩周縮短為兩、三天,但停留近月的藝術家們便負擔不輕了。然而戲痴滿街跑,就是要來「演給人看」,失敗了,回去養精蓄銳,明年再來。至於觀眾,迷的也就是這種在嚴苛的現實中打造出來的戲劇天地,讓人神遊八荒,不知其所之矣。

亞維儂節的難得在於它雖龐大,卻十分親近,演員到你面前來愷切而談,或當街表演一段。票價亦十分民主(OFF十到十三歐元,IN十三到三十六歐元),不像在巴黎常見「十七到一百三十歐元」,只花得起十七歐元的不免心虛,也懷疑還能看到些什麼。因此戲劇在亞維儂被平常化了,從來不上劇院的人輕易跨過門檻,旅遊兼吸收文化養分。

亞維儂六十年的歷史也造就了它的傳奇性。在開創號中參加「理查二世」演出的珍妮夢露,以近八十高齡,七月九日在教皇宮的榮譽院,和亞維儂的另一位常客薩米弗雷朗誦演出海奈姆勒的「Quartett」。之後三千觀眾起立鼓掌歡呼,她離去時伸手撫摸在舞台背景高牆下的拱門;這個親暱的手勢含義豐富:是在告慰亡靈,還是向時間挑戰?

亞維儂是念舊的。教皇宮庭園內的這堵厚石牆前後見過九位教皇,從十四世紀中期起的二百年間,教皇以此為家。在教廷最終返回羅馬後,教皇宮經歷了混亂黑暗的時期,大革命期間再被當作監獄,這堵高牆上染了不少鮮血。二戰結束,和德國佔領軍合作的維琪政府對戲劇的控制鬆綁。一九四七年,詩人赫內夏爾建議壤維拉將他前年在巴黎造成轟動的「主教堂謀殺案」搬到教皇宮榮譽院來,實非偶然。平時習慣數十人小劇院的壤維拉也很快意識到法國戲劇新生的時機到了,而在「技術上不可能」的榮譽院開創了新一代的戲劇:露天、開放、舞台巨大,尤其徹底擺脫了義大利傳統舞台的簾幕。

亞維儂成為戲劇的殿堂,釋出世界戲劇的動向,以抗爭為宗旨的小劇場自然不甘後人,OFF應運而生。亞維儂的戲劇又並非不食人間煙火,在理想之外得照顧到賣點,因此陽春白雪之外也有「大道戲劇」類的民眾大戲,如在共和街外觀如電影院的「大廈劇院」上演的時尚諷刺喜劇「培蕾羅普,妳別哭」,一九九八年創戲以來已有六十萬人看過,僅有的三名女主角共有二十二名女演員在飾演,不僅出了DVD,也有連環圖問世。此次在亞維儂,三人在相鄰的兩間劇院連演上下二集,各五百來個座位場場爆滿。

「培蕾羅普」講今天女性的愛情和性生活,台詞大膽露骨,卻一如她們所諷刺的女性雜誌的內容,另一齣同樣的女性戲「Hard Copy」談家庭和職業難以兼顧的婦女生活,若前者讓人笑岔了氣,後者的心理分析更深刻,笑也苦澀,但真實入骨。巴黎郊區移民子弟的街舞戲「沒有社區」從殖民時代說到前年底的燒車動亂,舞技堪為此中之極,而語言誠懇幽默,是值得繼續注意的移民小劇場。在OFF的貼近時事和社會現實之外,IN的節目今年不乏政治參與,從納粹的末路到「共產黨的沉默」,好像在度過第六十一年的今天,更需要記取當初。



(2007-07-24刊出:臺灣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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