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0日 星期六

白乖乖/那天下午


打鍵盤的雙手突然劇烈顫抖,淚水奪框而出,
這種自然反射式行為,連她自己都始料未及⋯⋯



在她的夢裡,總有那麼一座院子,大得可以裝得下一片森林。但是他們家那時候很窮,不可能擁有一片森林。她卻在裡面穿梭,騎在一隻蜻蜓的背上低空滑翔。貼著蜻蜓的脖子,穿過半透明的蟬翼俯視,地上一團團發亮的樹脂因光線折射而放大,竟然像林木間突起的小山,或什麼怪獸窺視的巨眼。飛著、飛著,小山開始蠕動,從中央抽出芽來,很快往上衝,主幹分出枝葉,葉子在主幹的頂端捲成螺旋,螺旋的軸心上,紅色的花瓣無聲無息地探出頭來,幾大瓣,就簡單俐落地組成一朵花,包著嫩黃的花蕊;她的「森林」王國又擴大了,林木間的空隙越來越少,邊界也在悄悄伸展⋯⋯

很多年後,她回到院子前。整個村子正在拆遷,院落已經無主。她無法相信夢裡的城堡不過是個竹籬笆圍起來的小院。唯有門是木頭的,褪了色的紅色油漆斑剝脫落,水泥的門框上尚留著去年的春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樓。籬笆腳下的美人蕉仍然開得熱鬧,是那樣地頑強,有主人時已不在乎是否得到照料,日換星移,物是人非,它們更是歷劫彌新,做了時光的見證人。這片高及膝部的美人蕉曾是她當年的魔幻森林。

她蹲下來,從美人蕉的高度望過去,日式樓板和榻榻米房屋變得宏偉,地板下則漆黑地藏著祕密,一如她母親當年硬將樓板下一隻新生的小貓抱回來,任由母貓日夜圍著屋子叫喚:「阿嗚、阿嗚⋯⋯」,聲音悲愴,日日夜夜。但母親說,母貓是野的,小貓不早養,野性就改不過來了,反正牠生了一窩嘛!母親說得對,母貓能懂得人類的用心多好,是在救她的一個孩子啊,何必悲傷呢!

小貓後來就叫做阿嗚,硬收養了來,是為了代替「白乖乖」。白乖乖登堂入室時是個嫩黃色的小絨球,捧在大人的掌心上嘰嘰叫喚,剛從母雞的一窩小雞中挑了來。它特別靈巧,時不時在那裡注視著你,偏著小腦袋,幾乎是在「研究」。它很快也就明白了自己的「寵物」地位,在盤子裡面吃飼料(而不是撒在院子裡混著沙土的地上),或從她的小手掌上撿米粒。祖母拿條手帕蓋在小雞的頭上,就玩起捉謎藏的遊戲來。日式房屋的紙拉門後面,透出祖孫嬉戲圖的剪影,祖孫的笑聲中夾雜著小雞尖細響亮的嘰嘰叫,其樂融融。

頂著手帕的白乖乖眼看著長成一隻漂亮的純白母雞,遊戲也越是玩得有板有眼,手帕繫在雞的頸部打個結,就成了洋娃娃,隨便她怎麼打扮,從無意見。
她是家中的長女,母親生她時才十九歲,可能先天不良加上後天失調,三歲的她支著兩條細腿,大腦袋上就看到一對大眼睛,祖母勉強替她紮起來的辮子像參出的兩條老鼠尾巴,是個很安靜,喜歡胡思亂想的小孩,多半也是沒體力調皮搗蛋。父母年輕,晚上經常外出看電影,祖母就替她找了小雞來做伴。雞從來不是寵物,相反的,和人類有相互飼養的複雜關係,不到三歲的她那裡想到這些。
祖母說,美人蕉上落下的膠脂,每一滴都會長出東西來,生生不息。她經常蹲這些凝脂前等候,白乖乖則隨伺左右。在獨生女的寂寞日子中,懷裡的母雞往往就成了她嘟囔著兒語訴說的對象。

數十年後,她依然清楚記得那個下午,那天的溫度,空中的氣味,白乖乖飛奔揚起的塵土,大人們的喊叫聲…這是一張永不褪色的照片,一段隨時可以重播的影片。幼時的記憶多數來自大人講述,但這件事,大人後來從未提過,她也將之深埋心底,直到年前從替父親整理自傳而回憶自己的幼年生活,在將之記錄下來時,打鍵盤的雙手突然劇烈顫抖,淚水奪框而出,這種自然反射式行為,連她自己都始料未及。

那天下午,大人們要加菜,怎麼都抓不住白乖乖。牠拍著翅膀撒腳狂奔,溫馴的嘰嘰聲變成刺耳的尖叫,滿院的塵土飛揚,緊張不斷升高。三歲的她在一旁看著,連抗議的力氣都沒有,也不懂得抗議。母親於是叫她過去,她拍著小手呼喚「白乖乖!」母雞筆直朝小主人過來,讓她和平常一樣抱在懷裡,覺得自己安全了。她順從地將白母雞交給了母親⋯⋯
她的記憶到此為止,影片嘎然中斷。

她背叛了白乖乖,而在這之前,她已被大人們背叛,她和他們共犯了一件謀殺案,抹殺了生命的純真。雞既然生就只有一個命運,在那最終時刻,上天又為何讓它恐懼?

2007-03-14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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