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18日 星期四

說夢

Galerie de photos de Baron Humbert von Gikkingen


有個地方你在夢中一再回去,如此繼續一段時間,使你以為確實在那裡住過。



超現實主義者相信潛意識,不惜嗑藥,在半清醒狀態下尋找靈感,進行所謂自動創作。但在某些人,有的夢境就像真實的生活,因此和對一般事物的記憶一樣,不太會忘記,竟像成了一段經歷。

夢境和現實畢竟又有些分別,夢裡的一些細節是模糊的。若非潛意識中所儲存的再造原料不足(經驗、刺激、震撼、感動…),就是在夢中有意忽略,甚至加以排斥,以便達到所要的目的。這個目的無非「自衛」,自衛的手段則是宣洩、轉移、假借…總之抽身遁形。

另一些細節則完全不合常理,甚至荒誕無稽,不是一個正常人在正常推理下所可想像,這也正是超現實主義作家和畫家們所尋找的東西。「夢」瘋,人不瘋,醒了還能記錄下來,寫成文章。
做夢其實是個製造和擺佈的過程,會隨著心情將夢見的人美化或醜化。而不論屬於那一種,得到的結果都遠超過在清醒世界中所能做到的程度。

在美化一個人時,你變成一流的形像設計師。這種「設計」不僅是服飾打扮,還包括外科美容手術,卻萬變不離其宗,對方面貌和表情動作上的強項蓋過了缺陷,甚至應「夢」的要求而回復年輕。而在醜化時,你所憎恨或懷疑的地方被加倍誇大,構成一組情節清楚的戲劇性過程,轉化為隱喻強烈的情境。

令人驚異的是,「夢」(現在可以將之擬人化了)一點不馬虎急躁,再是複雜的思緒和心理狀態,都能充分敘述,遇到力有所不逮之處便糢糊處理。例如,久別的故人突然在舞台上表演,你坐在爆滿觀眾席的第一排,他很快下場來到你面前,告訴你他明天要走了,你急忙追問信收到沒?在這兩句簡短對話中,舞台、觀眾、燈光聲音皆淡去,他怎麼下台的亦是糢糊,就像影片的剪接,跳了過去,因為這些都成了次要的。
然而,私下的思念卻以公開的舞台和劇院做為重逢的現場,眾目睽睽,形色匆匆,對話被迫縮減,情意無法盡達。再者舞台公演是「夢主」理應事前獲得通告的信息,卻臨時偶然發現,而且對方無情地簡單告知即將遠行。親密關係已是昨日黃花?或原以為擁有的結果是場誤會?猜疑和無奈寫成了夢的腳本。

除了人,夢中的景物亦有其特定的語言。有個地方你在夢中一再回去,如此繼續一段時間,使你以為確實在那裡住過。而這「一再回去」其實是場推展不下去的連續劇:暮色中你重走那條街巷,孤寂的路燈下同樣踟躕猶疑,窗內溫暖的燈光卻在堅決召喚。你挨家挨戶探首張望,每次再回去都多走了幾家,卻始終沒找到能推開的那一扇門。
會解夢的人(或心理分析家)看得出來,這種「尋覓」是夢的一大特色,所尋找的可能是具體的故鄉,也可能是抽象的童年或某段往事。在這裡,「夢」就用一個人寂寥街巷躑迂獨行,拖著被路燈拉長的疲憊身影在一家家門口張望,來做了詮釋。此時夢是抑鬱的,因為所詮釋的只是往事不再的失落感。僅僅集中在這點感覺上,而並不展望團圓,當是潛意識裡知道,這些已在生活的長流中永遠逝去,再也追不回來了。

夢也會暴虐,置人於萬劫不復之境地,譬如夢見殺了人,對方是誰,動機何在,均付諸闕如,無血無暴力,只知道犯了這個彌補不了的錯誤,自己的未來就此結束。醒來欣喜「幸虧是夢」,虛和實的界線卻黏遢遢拉扯不開。
在相對的另一個極端上,夢的歡娛令人訝異,不免私心祝禱它再慷慨一點,讓人夢到六合彩的六個幸運數字,那一陣子便隨時在床邊預備好紙筆…夢中他乘小舟過河,將手放進清澈的水中戲弄水草,竟撈起滿手珠寶,陽光下仔細凝視,五顏六色輝映著天地光華。
這片燦爛,也許可以象徵潛意識中的繁華,財迷心竅就未免俗了。


2007年刊出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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