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0日 星期六

也談安樂死

聯副《回應與挑戰》 




從台英處獲悉聯副自七月九日起連載六日的〈仁慈殺人〉,這位向來體弱多病的好朋友在電話裡說,希望到那一天她也有勇氣採取安樂死,聞之悽然。待拜讀祖慰先生這篇報導文學後,更覺亂濤洶湧,急欲整理思緒,一吐為快。

安樂死的英文euthana-sia,僅指一個結束生命的狀態,或解釋為mercy killing,和文章的標題〈仁慈殺人〉一樣,雖然慈悲,仍然是在殺人,並沒有什麼「安樂」的意思,和這個中文譯名的一廂情願比起來,算是比較誠實。

荷蘭通過法令,將之合法化,所設定的條件內容我一時無從查閱,但是就常理判斷,應該主要針對的是英國人所說的身受「絕對痛苦」(total pain),走向生命盡頭的病人。最常見的自然是癌症和愛滋症病患,以及一些神經系統變性病變,像多發性硬化和肌肉萎縮症的患者。他們到了疾病末期時,身體承受著無以描述的劇烈痛苦,而且無時或已,以至於除了全神貫注在「痛」這個字上,沒有任何精神上的自由來想別的東西,處理別的事情。

到了這個階段,對醫生而言,疾病和死亡其實是截然分開來的兩件事。一般的醫生所受的訓練是治療疾病,面對最後的這個痛苦階段,往往束手無策,甚至也不太知道如何使用嗎啡來做極端性的止痛。近年來對痛苦的研究增多,開始教導醫學院的學生們在這種情況下放開科學的冷漠,加入個人的感情,給予病人同情和愛護,分擔他的憂苦,讓他們感覺自己仍然被關懷、被需要,他的離去將是最大的遺憾。這是安撫痛苦唯一的方法,在荷蘭之外的所有未將安樂死合法化的國家中,今天仍然是沒 有辦法中的辦法。

現在荷蘭的醫生們有了安樂死的針筒,他真能不再做個人感情的涉入嗎?即使這些經過長年訓練,有豐富臨床經驗的人可以冷靜地完成他最後一個科學動作,他如何確定提前死亡的絕對必要?因為他是被排除在痛苦之外的,沒有任何儀器可以供他測量痛的程度,一切均來自病人的描述,他實際上從治療時的主宰地位落入了完全被動。那麼病人的決定等於自殺,不過是以他殺的手段來完成而已。

即使醫生冷血地完成了最後注射,在場的親人朋友,還沒有醫生的訓練與經驗,如何能夠冷血旁觀自殺或他殺,以後不致惡夢連連,或者產生價值觀錯亂?瀕臨死亡的人又怎麼忍心將這個艱難的考驗加在親人身上?因為安樂死和護士「謀殺」久病病人,其實屬於同樣的概念範圍。

從文章的描述來看,荷蘭人之對待安樂死,正在改變犯罪和救贖的定義。以鮮花和音樂裝點儀式,護士在適當時候拿著裝注射器的小鐵盒出現,病人向大家揮手道別,像一場舞台表演,有導演、有台詞、有佈景、有配樂。

生命無價,安樂死是萬不得已之下的最後抉擇,即使做了,也不能就算是對的。它被接受為一個合法結束生命、終止痛苦的方法,是醫學的失敗,是科學進步的矛盾,不是人的勝利。

這件事和「廢除死刑」一樣有無窮的話題,最重要的是不能忘了對生命、對人的尊重。法官和醫生基本上都應該抱著可能犯錯誤的謙卑心情,人不能自認為掌控生死的神;所謂「神」在這裡不一定是宗教上的意義,而是宇宙間一切人所達不到的神祕現象。如果真要如此,何妨帶著謙卑懺悔的心情,希望有一天,科學的進步能讓人 不需要再採取這個不得已的決定。而不是用「安樂」的假象,以近似旁觀死刑的場面,來送走重病的親人。■

【2001-09-06/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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