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0日 星期六

客廳裡的沙發





在糾纏的藤蔓和殷殷垂落的天竺葵花架上方, 赫然蹲滿了貓,形形色色地一片⋯⋯


客廳裡面這張沙發顯然有什麼異稟,會突如其來地將你帶到遠方,遠方的一切稍蹤即逝,但也許就是一生一世,總之萬分真切,真到會有痛感。再回來時,你精神恍惚,無限惆悵,等候下一次的突如其來。怎麼不能就那麼買張票,搭上時光的列車,去到想去的某個時空?那會非常危險,因此才有這張奇異的沙發。

墨綠色的皮沙發足夠當成一張頗舒服的床,靠牆縱覽整間客廳,面對一排落地窗。落地窗通向樹籬笆圍起來的小院,院子卻沒有出口,出門得繞道屋子的正門。
一個四月的午後,白紗帘篩過軟綿綿的陽光,壁鐘滴答作響。他在沙發椅上,咪咪走了過來,緩步搖擺,尾巴豎起像撐面旗子,一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袖珍老虎在主人的褲腿上磨蹭,他會意起立,隨牠出門。

他們走出落地玻璃窗,甚至不需要拉開帘子,再穿過樹籬笆,一樣通暢無阻,屋前停的車,周圍的花木、鄰舍,潮水般退去,讓出另一番景物來。咪咪走在前面,經過空無一人的尋常街道,來到一座花園,筆直把他帶到一個高大的花架前。在糾纏的藤蔓和殷殷垂落的天竺葵花架上方,赫然蹲滿了貓,形形色色地一片。貓們原本慵懶的眼神凝聚起來,專注地看著來客,仿彿已等候了很長的時間。

他忽然記起,咪咪一周前過世,陪了他們二十個寒暑,將女兒從嬰孩看到成年。
他被電話鈴聲喚了回來。鄰居老太太葆蕾特在那一頭熱忱地說:“你們不是找貓嗎?獸醫那兒有一隻,麵包店老闆娘撿到的,小傢伙到店裡要吃的。樣子長得挺好,方頭大耳,端端正正…”他和獸醫通了電話,和梅卿提起貓籃子就過去了,沒有想到先看看是否合適--不是已經見過了嗎?





他深陷在沙發上看電視,一個女孩從落地窗的白紗帘後走過,長髮飄逸,姿態婀娜,姣好的側影帶著專注的神情,好像走路是件馬虎不得的大事。是她!她怎麼在這裡?他一步躍起,衝了出去,這次不能再錯失了。上次在大街上的人叢中望見她烏油油的齊肩長髮,依然尾端內彎,隨著步伐上下閃閃發光。待趕了過去,回過頭來的卻是另一張面孔,原來對的,竟然變成了全盤錯的。

這次他趕緊追了過去,女孩穿了條淡藍牛仔褲,白色緊身圓領衫外罩了件紅色毛線背心,沿著腰部曲線細長地蓋到臀部,顯露出她十分勻稱的苗條身段。沒錯,是她。就如同那一次,他們進超市買東西,分頭找自己要的。超市裡當時特別清靜,好像就他們兩人。繞了兩圈,在長長一排購物架的這一頭,他突然望見一個女孩,牛仔褲紅背心,長髮披肩,他心裡一驚:那來這麼個漂亮女孩?又似曾相識?
再走近點,不就是她。但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剎那,他再經歷了一次他們的初遇。

現在他不顧每天必看的電視連續劇,追了過去,害風濕的膝蓋不痛了,雙腿靈活有力,起身時也根本不必理順腰幹,快、快!他感覺到自己的年輕,輕得像風,快樂得像自由的雲,整個人在半暈眩狀態之中。就像第一次久別後回台灣,在街頭呼叫一個騎自行車而過的青年,不是大學同班的老凱嗎!叫了又叫,忘了自己已是兩鬢飛白⋯⋯

他順著方向從客廳跑到靠近女孩經過地方的臥房,打開窗戶。女兒回過頭來詫異地望著驚惶的老爸。“妳零用錢還夠嗎?”他啞著聲音問道。

2007年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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