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2日 星期一

六八學潮四十週年



地磚之下是海灘⋯⋯


前言


四十年,當時的大學生即將從職場退休,引起人口結構和社會意識大變動的戰後嬰兒潮將由新一代人替代。四十而立,今天來回顧法國一九六八年五月的學潮,倒是能夠在充分的距離之外,忘記偏見和衝動,留住緊要事實,讓歷史學家們的筆保持冷靜客觀。

對一個時代,四十年固然是個大生日,但若沒有一位總統候選人突兀的批判,這個生日也可能為人淡忘,至少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成為所有媒體和出版界的大事,從專題報導、公開講座、新書出版、紀錄片發行、網路收集證詞、大報的電子版重刊當年報紙等等,不一而足。四十而立變成了中年危機,候選人時的總統的莽撞觸到了歷史痛點,法國人反彈起來,開始檢討過去,尋找未來。

學生領袖科恩邦迪特帶著嘲弄的笑容,和一名鎮暴部隊警察面對面的照片傳遍了全球。歷史學家今天分析,僅看到一小半側影的這名警察看來也在笑著,兩人多半年齡相仿,對法國政府和社會的僵化同感不耐,或者預備迎接一場打破現狀的快樂大拜拜。

一九六八年五月之前,對於在蘇聯鐵蹄之下醞釀的布拉格之春,對美國兩位努力消弭種族歧視,代表進步希望的人物,馬丁路德金恩和羅勃甘迺迪之先後遇刺,對包括日本民眾在內的反越戰聲浪,對德國和義大利的學生運動…法國當局沒有反應。社會上,尤其是大學生中間,卻暗潮湧動,蓄勢待發。

法國的六八年五月學潮既複雜又曖昧,既是一場民主運動,也是文化和政治上的革命。說是「革命」,又過於短暫,幾乎是曇花一現,短暫,但是燦爛。它本來就是個謎,直到今天都有不解之處,也不斷帶來一些啟示。主要的,這場運動開啟了一道反對僵化權威的裂痕,而這是永遠不可逆轉的。

德國前外交部長費雪(Joschka Fischer)說,六八年五月在文化上和過去決裂,從而產生一個比較自由和平等的社會。德國成為一個開放的國家,是歸功於六八。




從政治狂熱到宗教追求

六0年代中,第三世界國家反帝國主義、反殖民、爭取民族獨立的運動此起彼落,得到歐美左派的熱烈支持。而在同時間,西方國家也出現了爭取種族平等、女權、性自由、個性解放,以及同性戀權利的各種運動,法國一九六八年的五月學潮即為其中之一,最後發展到法共領導人率領的示威民眾,高唱國際歌大遊行的臨界點上。

這個要求改革的狂熱震撼了第五共和,對法國沉默的大多數有如平地驚雷,不久後的立法選舉終於一片藍,讓右派獲得百分之七十九的席位。至於險些造成一片紅的「毛主義」前進思想,示威者口袋裡的毛語錄小紅書,巴黎索邦大學集會庭院裡的毛像,又是怎麼回事?

過去的毛派,今天的語言學家米爾奈(Jean-Claude Milner)是一九六八年秋季所成立的無產階級「普羅左派」(GP)的激進成員,他說,GP要將五月的社會博愛精神持續下去,不惜偷竊車票,在地鐵裡組織免費乘車。一九七0年五月八日,他們打劫巴黎Fauchon精品店,將高檔美食分贈給移民勞工,扮演了劫富濟貧的現代羅賓漢角色。

普羅左派的報紙上不斷宣揚一個直接來自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執著意念,便是知識份子下放,消除和勞工之間的界限。他們積極展開鄉野調查,後來發現,工人一點不天真和被動,相反地,擁有更高的自發原創力。對於毛派,這是得自六八年五月的一大「教訓」,讓他們明白到,工人基本上「自己會思考,而且會讓人思考」。

毛派知識份子亦要求穿上工裝,身體力行,犧牲奉獻,甚至不畏死亡。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五日,雷諾-畢揚古工廠工人奧維奈(Pierre Overnay)被鎮暴警察擊斃,但全國平靜如故,普羅左派激進人員的理想開始普遍幻滅。

一九七三年,貝臧松「Lip」鐘錶工廠工人罷工,抗議當局宣佈的關閉計畫。左派知識份子很驚異地發現,工人不但自己發明「自產、自賣、自收」的口號,而且有一種基督教宗教熱忱。此外,他們完全可以不需要毛語錄。

Lip的工運對法國毛派的集體歷程產生了決定性影響,GP在一九七三年底解散,社會調查式微,開始了宗教和哲學追求的時代。其實在當時,他們將中國文革視作動力和啟示,只是由於其中改變現狀的「革命精神」,而無法知悉文革的實況,也尚未見到文革神話的破滅。

沙特的私人秘書班尼勒維(Benny Lévy)從一九七0年代中期開始,和沙特一起研究猶太經典,將三十六冊列寧著作和論文束諸高閣。「地磚之下是海灘」這句學潮口號,勒維二00二年時說,可以變成:「政治地磚之下是神學的海灘」。





巴黎拉丁區內戰之夜




一九六八年時,巴黎拉丁區內的街道尚鋪的百年老磚,一塊塊突突凹凹,過去行馬車也許較有著力點,汽車走在上面則顛簸不安。五月十日這天晚上,之前誰也沒想到將這些十多公分立方,切割整齊的厚實磚頭敲出來,築成防禦工事,切斷巴黎索邦大學附近的數條街道,抵禦清除示威現場的鎮暴部隊。

五月十日是個星期五,傍晚時分,中學生行動委員會和大學生領袖柯恩邦迪特成立的「三二二運動」召集了一萬二千多學生,在丹費-霍希侯廣場(Denfert-Rochereau)上高呼「停止鎮壓」,要求釋放日前參加反越戰示威而被判刑的學生。學生群眾接著往巴黎大學方向挺進,目標是先賢祠前的艾德蒙-霍斯當(Edmond-Rostand)廣場,預備將這塊拉丁區的核心地帶「和平占領整夜」。示威行動起初帶著節慶的熱鬧喜氣,隨著時間過去,天色漸晚,緊張開始升高。

索邦大樓前的蘇弗洛街(Soufflot)、盧森堡公園大門斜對面的蓋呂薩克街(Guy-Lussac),其末端相連的杜姆街(rue d’ULM),這三條街所圍起來的三角地帶上,有人開始挖地磚。

初步估計「三千人絕對少不了」的學生排成人鏈,磚頭一塊塊從一手傳到另一手,運到「戰略位置」建築「街壘」防禦工事。附近興工中的工地提供了他們大批材料:厚木板、石塊、鐵絲……學生無建築經驗,有成年人加入指點,就如同後來警方的催淚彈攻勢凶猛,很多樓上居民朝學生潑水,沖淡煙氣,以及丟吃喝的東西。大家不完全明白到底為的是什麼,但都有一股希望「改變」的衝動,而站在青年人這邊。

磚石木板之外,再用推倒的汽車補充。總共六十個街壘,多數一人高,更有超過二公尺者,蓋呂薩克街上數量最多,將整條街切割成四、五段。盧森堡公園大門左前方的王子街(Monsieur le Prince)上再湧來上千學生,開始挖聖米歇爾大道(Saint Michel)的地磚。

巴黎警察局長葛利摩起初按兵不動,因為有很多低年級中學生夾在中間:「等天完全黑了,再由嚴肅的人之間來解決」。警車禁止開進聖米歇爾大道,否則「後果將不可想像」。學生代表還在和學區區長談判,爭取重開索邦大學和釋放被捕同學。外面的示威學生耳朵貼在手提收音機上,時刻注意談判進展。

五月十一日上午二時十七分,早已全副武裝的警察接到命令:「清洗」拉丁區!鎮暴警察左手盾牌,右手警棍,分散排成緊密隊伍的群眾,進攻之前先發射照明彈,然後扔出催淚彈。「夢想年代」(Génération,les Années de Rêve)一書的作者描寫道:「經過長時間滿懷焦慮,又不無興奮的等候,短兵相接的戰鬥展開時,簡直感到舒暢!」

鎮暴部隊(CRS)順利越過前面的幾個工事,但進入街壘區之後,磚塊石頭從各方飛來,有的從樓上窗口扔下,現場警察告急:「磚塊像雨點!」。車內流在地面上的汽油被點燃,有的街壘燒了起來,變成一道火牆,警察奉命穿越過去。
葛利摩局長在辦公室內密切注意情況發展,他最耽心有槍枝走火,因為「一切暴動都是從挑釁開始」。幸好沒有發生。

清晨四點,蓋呂薩克街被警方「收復」,警察掄起警棍,在躲進樓房的剩餘示違者身上出氣。清晨六點,早起的巴黎人開始出門,發現熟悉的街區面目全非,形同劫後戰場。一九六八年學潮在十一日這天轉入新的一頁,帶上了革命的色彩。





科恩邦迪特記者會

1968年,運動中的學生領袖科恩邦迪特。


一九六八年時不過二十三歲的柯恩邦迪特(Daniel Cohn-Bendit)今天承認他是有自戀傾向,否則不會從學生領袖進而從政。一個二十三歲的朗岱赫大學社會系學生,一周之內舉世皆知,雖說時事造英雄,但變化之大,他至今亦未完全從震撼中平息下來。

從那時之後,面對攝影機和麥克風成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份,他不可能不注意形象,甚至帶著演員的專業講究。但是今天,這位五月學潮的風雲人物出了一本書,要大家「忘記六八」。這是書名,內容是他和記者巴歐利(Stéphane Paoli)、社會學家壤維亞(Jean Viard)的對談。

當紀念六八學潮的行動在媒體和出版上如火如荼地展開之際,「外國記者聯誼中心」(CAPE)邀請當年領導學運,後被法國當局禁止入境十年的柯恩邦迪特,於五月十四日下午,來與駐巴黎的各國記者座談,同時介紹他四月時出版的新書「忘記六八」(Forget 68)。

他說,本來決定在四十周年之際不寫任何東西,但是「瑟西莉雅的前夫,卡拉的丈夫」去年五月時說要把六八給「清除掉」,「被人清除掉總是不好受」,他於是在很短時間內出了這本「忘記六八」。

他強調,說六八年五月發生在法國的事是場「革命」,是不正確的。這只是一場「抗爭」,針對的不是政權(戴高樂最後以絕對大多數贏得立法選舉),而是戰後的社會型態,要解除參戰的一代加諸於戰後出生這一代青年身上的各種束縛,乃至枷鎖。他說:「一九六八年時,婦女在銀行開戶頭,必須丈夫簽字,我們所反對的,是這些…」

所謂「忘記六八」、「六八已成過去」,他指出,不是說這段歷史死了,而是它已被掩埋在被挖起的四十公噸地磚之下,後人在其上的耕耘改變了世界。只有明白一切今非昔比,不再希冀從六八學潮獲取什麼,才能面對今天的世界,開創未來。

邦迪特說,法國人,不論左派或右派,都非常以六八為榮,和高鐵、空中巴士或核能發電廠一樣,為這個「法國製造」沾沾自喜。但是只有當我們承認六八已經過去,才能真正品嚐六八的果實。

對於今天的年輕學生走上街頭,沒有了當年的理想和壯志,卻以「六八之後」自居,他怎麼看待?手勢豐富,聲音宏亮的柯恩邦迪特說,一九六八年時的年輕人要改變自己的未來,清楚意識到自己是未來的主人,他們的運動只是調整位置,而不是沒有位子可居,但今天這一代問的是「我的未來在那裡?」有許多他們當年所不曾碰到的難題。不過「街頭大眾聲勢依然在的」,抗爭行動仍有其意義。至於是否「六八傳人」,「這沒有任何明文規定,任何人都可以自居其位」。

邦迪特的父親是德國猶太人,因政治原因避居法國(在納粹威脅開始之前三年),邦迪特和哥哥的大半成長過程是在法國。他今天說,他既是法國人也是德國人,二者不可分割,他過去五年來擔任歐洲議會議員,也可以說是歐洲人吧。他語氣激昂地指出,歐盟境內邊界的消失,所帶來的空前的自由為世界各地艷羨,值得真切認識和珍惜。

一位美國記者提到一九六八年時,在歐洲若是興高采烈的求變求新,在美國則留下難以彌補的創傷,便是馬丁路德金恩和羅勃甘迺迪之相繼遇刺。柯恩邦迪特說:「你們正在彌補之中,便是總統候選人歐巴馬。上網看看他的演講,他有關種族的言論,確實具有甘迺迪的智慧,和馬丁路德金恩的感情。」

科恩邦迪特對薩科茲批評甚多,認為這位總統像個不斷旋轉改變的風輪,「最後不曉得會轉到那裡去」,他的改革政策無人能懂,包括其大多數在內,「這就有點像在變把戲了」。


2008-05-14/歐洲日報

科恩邦迪特在2008年5月14日的記者會中。/楊年熙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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